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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能够停止崔健,因为他是个滚动的蛋

邹小樱 乱弹山 2019-12-21

十年,崔健终于掏出了他的新专辑《光冻》。


若换做别的歌手,通稿或文案里免不了“教父回归”、“苦盼多年”、“扛鼎之作”、“终于等到你”、之类的陈词滥调。崔健当然犯不上。可《光冻》发行大半个月,未见媒体大幅报道、歌迷顶礼膜拜,零散的一些乐评里,要么是直言不讳的批评,要么是形色暧昧。崔健本人此刻活跃在电视上,这一行径也并未对《光冻》起到太多的帮助,反倒成为了把柄——教父怎么也成了真人秀帮凶?


我深深地怀疑,到底有多少人认真听了《光冻》。




在华语流行乐的坐标里(大家都不爱听这话,我懂的),崔健一直是大步领先的。这个国家刚睁开眼看世界的时候,崔健提前摸索出了有中国特色的摇滚乐,用红布蒙着眼,走入良夜;在大众追逐旋律的时候,崔健用《解决》、《飞了》再一次实现超越;当英伦摇滚、流行朋克开始成为年轻人中的时尚,崔健从说唱、电子乐、中国传统民乐中淬炼出他的专色,把一众摇滚听众甩到了后头。十年了,我们都很好奇,崔健能带给我们哪些挑战性的听觉体验时,却发现,《光冻》原来是一张并没有“新意”的专辑。


对《光冻》最集中的口诛笔伐,莫过于认为,崔健又回到了90年代他曾经走过的那些老路。我的朋友Sean如此评价:“蓝调乡村民谣电子的用法,分别都追溯到九十年代以前。虽不旧,但不新,也无法代表年轻人的先进生产力。加上主唱演歌一样的vocal处理,最后专辑变成了乡村蓝调信天游演歌mix,其实很好玩。只是,这种演绎和动不动就七八分钟的段落应该抛弃了。”这是极具代表性的看法。重回旋律性的崔健,《光冻》中似乎并没有新鲜东西翻动我们的味蕾:《光冻》里由吉他的小调式弹拨,再到后面的排山倒海,这不就是《一块红布》?《滚动的蛋》怎么还是用“蛋”作为标志性物象呢?《酷瓜树》这样的放客融合,也是老套路了吧?


但是,但是,这也恰恰是《光冻》最振聋发聩之处。




崔健失语的十年,是人类史无前例的全球化浪潮加速跑的十年。中国的城市阶级从无到有,从有到多,除了还没翻过去的墙,五道口、布鲁克林、新宿已没有时差,上班族手里都拿着星巴克,全家都是你家,《To Pimp a Butterfly》把不同肤色的年轻人都酷翻。年青一代的乐迷不会把崔健放在眼里,正如他们根本不会多瞧马路边上的“中国梦”、“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眼,他们的手机里有更年轻、更酷、更容易在朋友圈骗赞的音乐。你必须承认,在中国,摇滚乐已经演变成为年青一代展现个性的标签,以及城市新兴阶级追赶潮流的组成部分(音乐节),它早已失去了最初刀子式的锋芒——而“刀子”这样的隐喻,正是崔健当年的伟大创造。


“85后”的年轻人们对《光冻》无动于衷,这是情理中事。而那些曾经被崔健那引领的“70后”,与对岸罗大佑遥相呼应,批判与抒情之鱼水交欢,个体与家国历史、壮烈前世碰撞之火花四溅,此刻这一人群也早已妻儿绕膝,出行全是宝马奥迪SUV,安逸的生活下,谈什么“红旗下的蛋”?


可《光冻》非得谈这些厚重的东西。


如专辑第一主打《外面的妞》。2007年的雪山音乐节,我第一次在现场听到这首歌的雏形,那时它还是一首全英文的歌,名叫《Outside Girl》。在崔健近年的现场中,这首歌就以堪比艺术摇滚的冗长晦涩闻名,录音室版本也毫无保留地做足了8分多钟。崔健反反复复地念叨,一个仰望星空、幻想着与外星球女孩邂逅的现代宅男,并在歌中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女孩带她离开家、离开地球表面。歌里的口吻是诗性的,到底崔健是在讲述城市化脚步中的乡镇青年,还是被HBO、BBC、Netflix豢养的新一代“大院孩子”?面对全球化、城市化,崔健是全盘接受,还是半拒半迎?


整张专辑,崔健都在做着这样似是而非的思考。再譬如《光冻》。听到完整专辑时,我诧异于为何不把专辑标题曲当做是首波主打。“闭上双眼,闭上了双眼,融化我在这冰的里面;今天夜里,你会带我走出,冰冻多年的梦里。”“85后”或许可理解为这是在写美国队长,可在我看来,这是对“中国梦”炽热的解读。这是其他音乐家、至少是拥有崔健同等话语权的音乐家不愿也不敢去揽起的沉甸甸之话题。崔健就是如此,也只有他还在执拗地做着这件事,在全球化浪潮当中,他始终扎根于中国的民族文化和本土现实,用那些晦涩的比拟,把我们身处的聚变入歌。像《死不回头》里,“你是否还要跟我走,如果我死不回头,南墙突然张开个口,要吃掉我的头”,话锋如此大胆;或是《鱼鸟之恋》中,和央吉玛猛烈撞击,“海面像个朦朦胧胧的大大的床,你拉我入水,我却难以站立,你说要用海水清洗我的肺”,一面是喷薄的身体欲望,一面是如法式千层酥的文本意向。直到最后一首《阳光下的梦》,崔健高呼:“阳光下的梦,是个温暖的坑;我的汗水在流,可我的心寒冷;阳光下的梦,是粉红的天空;我的口水在流,我要吐出我的心胸”,回到《光冻》的主题,听得人心跳加速。




随着北上广深城市阶级的兴起,当今中国社会已经缓步进入“小时代”。北京已经越来越像台北,张牙舞爪的摇滚乐也变得越来越小确幸。田馥甄可以在个人演唱会上高唱万能青年旅店的《十万嬉皮》,刘若英也可以在宋冬野的台北音乐会上助唱一首《鸽子》。这是好事。可总得有人提醒你,在被世界彻底驯服之前,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是需要争取的。在这一辆内饰越来越豪华、开得也越来越快的列车上,崔健扮演了这么一个不讨好的角色,他给车内乘客不断泼凉水:你知道你要去哪儿吗?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你不知道怎地就买票上车了捏?崔健这一个反高潮者,他的所作所为,就像《外面的妞》里所做的,先给包了一层迷幻、摇滚、布鲁斯、实验的皮,再大手一挥,刘元的吹奏让这一切冲高空猛地往下直坠,穿过高原上的黄土层,坠入地底三万尺。


在音乐性上,重新回到旋律起伏线的崔健也在《光冻》中交出了多首上乘之作。当然,我们不能用AB段副歌、传唱度之类的衡量标准去评价它们,且艾迪刀刃似的吉他,刘玥毒蛇般的贝斯,贝贝变幻莫测的鼓点,以及刘元打通了中西任督二脉的吹奏,一众老搭档们坐镇,《光冻》的编曲和制作本就无需怀疑。我也并不觉得崔健和当下的Carsick Cars、白夜、马木尔&IZ、小河等相比,在意识和技术上会落于下风。《光冻》依然代表中国流行音乐最顶尖的水准。尤其是专辑后半段的精彩纷呈,以《酷瓜树》为楚河汉界,大编制的声场不断冲击耳膜,《金色早晨》、《浑水湖漫步》、《滚动的蛋》都是崔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刮起的风,过去他只是不屑于写旋律而非写不出旋律。尤其是《金色早晨》和《浑水湖漫步》,因女声合唱的加入,如一缕阳光洒在崔健踢起的尘土上。包括《滚动的蛋》尾奏那按捺已久的吉他出洞,让崔健高唱完“我不能够停止,因为我是个滚动的蛋”后,把观众全引到舞台前(可之后刘元又起身歇火,会玩),又是一首中国摇滚乐的国歌式巨著。崔健本人在专辑中保持情绪上的高度饱满,他还是那个内功深不可测的张三丰。


如崔健者,在广场上当过旗手,在有关部门里被关过小黑屋,也不介意再做一回时代的遗老。面对千千万万装睡的、真睡的人,如《光冻》所唱,“欲望太大,力气太小”,崔健就把这张专辑放到这儿,等到哪天,你猛地睁开双眼,再进入到这光芒里面。


文:邹小樱


(注:左下“阅读原文”可试听崔健《光冻》全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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