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佐普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排练记录
（数天前，由希腊阿提斯剧团表演、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导演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北京的演出我深刻印象。相比2008年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指导中戏学生进行的演出，这次的演出更精炼、更简朴也更本质。
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带给我的触动不仅在于戏剧艺术本身，还在于这种艺术体裁的古老意图：对成人的教育。另一方面，观看他导演的戏剧也支持我相信：诗人——不论何种民族和语种——应该从戏剧中发现自己的起源，发现自己的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和莎士比亚。
这篇排练记录源于2008年在北京，恰好也是汶川地震期间，特佐普罗斯为中央戏剧学院2005级学生排演埃斯库罗斯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本文是根据排练过程中的录音整理。原文刊载于《戏剧》2008年第3期。也收入《特佐普罗斯和阿提斯剧院：历史、方法和评价》一书。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在这些排练中所贡献的教诲，也可以广义地视为对中国年轻人生命状态的一种教育、一种建议，并且与写作的艺术尤其是诗艺，有许多共通之处。[王炜]）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排练记录
（节选）
“希腊戏中的演员不能在剧场哭泣，演情绪是很肤浅的。演员的能量创造出的是情感，不是情绪。”
——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
（希腊戏剧导演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
口述：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
整理：童宁、刘晓村
2008年5月5日
十个普罗米修斯每人拿两块玻璃板上场就位，要专注。
台词要干净、果断、坚定、挺拔。
普罗米修斯的台词不要太情绪化，要带着旋律，但不要像唱意大利歌曲，不要太浪漫。念词中保持一定的节奏。粗糙、原始地发声，身体好像抬着重物。
评审团的话就是命令，要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性。所有演员的声音都要打开，不能只听到两三个人的声音。
我根据每个人的音质分配台词，我需要在学生中选择更强的声音。
普罗米修斯像关闭在现代选秀中的演播室里，他是被控制的，这是他今天的状况。
评审团的演员们，你们要刺激、控制舞台上的人，你们跟观众要有交流。你们是两个空间中的介入者。你们也是空间，你们是第二空间，很重要。
（……）说台词时尾音别拖，声音别太幼稚，要干净，不要黏糊。你们是在演悲剧，要更神秘内在一点。你们有两面性，一面穿得很漂亮，像天使；一面像魔鬼，要有仇恨和愤怒，声音要有攻击性，像刀插进物体。你们的声音太婉转，像演儿童剧。
展示一些东西的同时还要毁灭它。（……）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形体，没有强的能量，演员只能演些小角色。
身体是被眼睛充满的，这就是感觉。旧时的演员这方面做得很好。现在整个时代的戏剧都有问题。好演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身体就是演员的简历。戏剧是变化的艺术。把生活状态带入戏剧中的演员是坏演员。演员需要锻炼身体，把身体打开，空间敞开。
5月6日
评审团，当普罗米修斯发出“迪斯——阿尔加——迪斯”的声音时，你们说“背叛者！盗火种的贼”，不是吵架，这不是现实主义，音量要在一次次重复中渐强。不要孩子气，不要像体育比赛的啦啦队。（……）这是两组声音，是身体震惊之后的语气词，是方言。它们结合在一起，能释放一种能量。这些声音没有逻辑意义……声音的控制要求：强烈、果敢、干净、渐强、攻击性。剧中若是没有能量，什么都化为乌有。专注是我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点。只有注意力集中才能找到感觉、情感，否则，一切都是外在的、虚飘的。我的工作是使你们注意力集中，我工作的方式不是坐镇指挥，是要把能量带给你们。因为我看到15分钟，你们演了11分钟，因为呼吸不对，内心的节奏不对，匆匆溜过去了。我还要做类似的编舞工作，思考戏剧演出的结构。悲剧不是一般的戏剧，演员应该学会很多东西，这不容易。
（《赫拉克勒斯入冥》剧照，取材于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德斯的诗剧）
5月7日
你们（学生）排戏时不关心对方，没有感觉到别人的存在。不严肃。为什么要笑？每个人都太自我，未来就会出现灾难，文化艺术就没了。你们应该互相帮助。如果你对别人不关心，不尊重，那就没有未来。这是一种自我摧毁。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是为别人（服务），这会带来更多的意义。这是文明。如果都是为自己，就没有建设性的东西。
河神的女儿们要有内心节奏，台词要敞开着说。让评审团的人感觉到你们在述说。不要朗诵，要感觉到规定情境。要把痛苦述说出去。
男演员普遍孩子气，应该多些男人气。
普罗米修斯身体被捆在悬崖上，但生命还在继续，所以要创造一种相应的节奏。这个戏台词量大，演起来不容易。你们说话要有感觉和激情。就像在国外看真人秀节目，一些人关在房子里，另一些人指示他们怎么做，洗脑。今天的现实是控制人，控制人的漂亮，控制人的力量。这是现代信息所包含的内容。
训练：在朗读台词的过程中，所有演员突然集中看着我屏息一秒钟，再重新读台词。注意能量和节奏，说台词时的动作。
艺术工作者永远应该往前看。我们要看到22世纪的艺术。
河神是个虚伪的人，相当自恋。他出场时一首持一面镜子，带着笑容、光辉、荣耀的表情。（……）他好像是关心普罗米修斯，其实是展示自己。
在你慢慢转头时，我需要你给我十秒钟时间来打灯。你穿过普罗米修斯，接近神，与神对话，所以不要有小动作，要打开能量。你的能量还太小，要远。
很多中国演员声音停在表面；
通往悲剧的最直接的方法是讽刺。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剧照，取材于埃斯库罗斯的诗剧）
5月8日
河神持镜上场，似乎在审问普罗米修斯，这场有镜子、评审团喝的水、被子、小勺，还有特别的音调——“新的法律正在统治新的国家”。
人物处于高加索深处，几何形的孤独的灯光打在每一个说台词的人身上。歌声是很好的地毯，台词的声音应该踩在上面，应该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女声底气不足。希腊有位著名女演员在七十岁时倒立完成整场河神女儿的表演。我们在悲剧中不需要扮演美人。
终场地震的戏：你们（普罗米修斯）想在地震中死掉，他们（评审团）把控制做到了极致。对话结束，你们在一个极端，他们在另一个极端。我们做的和神性没有关系，人性就是对话。这个世界有施暴者、牺牲者，施暴者不能没有牺牲者，牺牲者必然受控于施暴者，这是古代社会，将来也会如此。我们不要有虚假的感觉，不要有错觉。你们不对，他们也不对，哪里是对的呢？这是一个存在论问题在悲剧中的体现。这个主题把悲剧和其他体裁永远区别开来。
第三部分显示了普罗米修斯是个预言家，说出了整个世界的分布状况，像伽利略说出了新的理念。这一段戏也是决定性的，普罗米修斯向宙斯发出了反抗。宙斯审判你，因为你给了人类火、医药和技术，但你现在又给了他们地理。
（《安提戈涅》剧照，取材于索福克勒斯的诗剧）
5月9日
伊俄不是单纯可爱的小女生，不是灰姑娘，不是中国公主，而是大地打开、自然生出的创造物（……）伊俄是一头奔跑的牛。怪物在悲剧中是神圣的。
5月10日
无论从世界的任何地方来的人，都要和你们说：专注。
呼吸对了，音色和音质也就对了。不能慵懒地说台词，不要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你就是普罗米修斯。速度不要快，要找到内在的节奏。
赫尔墨斯：吸血和喷漆的动作，节奏要确定。
5月11日
评审团的台词要带着能量，你们现在还是太轻飘，没有质量感，自然就没有分量。
艺术来自内在。其他的只是广告而不是艺术。你们需要通过悲剧提高审美。
河神是个超现实主义的角色，身体一定要有角度。你还没找到河神身体的姿态。
中国内蒙古长调的唱法很有能量。
评审团的好多演员已经丢了身体，丢了自我，像玩偶一样。这个戏重要的不是人物，如果分析人物的话两小时就够了。重要的是呼吸、说台词。这是古典台词，不是现代台词。现代台词也好，但它和古典台词不一样。
悲剧不是普通的戏剧。悲剧的演绎方法不一样。它不是现实主义的。悲剧中不带比喻，它的台词不是描述和解释，而是节奏的组合。悲剧是逻辑性的，但和现实主义的逻辑有距离。
5月13日
评审团：上场时始终在笑（……）行进时要有目标，有一个点，有一个坏主意。
河神的戏：有一些同情者其实是说谎者，我们要揭露他们。这是布莱希特的方法。评审团的台词——“来得及，改变主意！”
5月14日
你们讲台词要强烈、集中、果断，激烈不是快。不能这么懒散，你们有能量，但对这个戏好像没有内在的兴趣。
贝克特的戏剧里没有形容。如果没有高度的注意力，没有内在的东西，怎么能带出贝克特戏剧中的能量？这样的话其他类型的现代戏剧也演不了，比如易卜生的戏。
请你们更严肃，更认真一点。
悲剧的结构和普通戏剧不一样，它是超现实主义，它是片断性的。其中充满间接、隔离，是布莱希特式的（……）要有转换和变化；很可能十分钟之后，规定情境就变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符号，然后不断变化；悲剧没有人物，只有情境（境遇）。这是普通戏剧和古希腊悲剧之间大的区别。表演情境（境遇）比表演人物更难，因为情境比较抽象。古希腊悲剧表现的不是英雄，而是英雄主义。我对疯狂本身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疯狂的人在情境中的表现。
俄罗斯学派画家康定斯基强调幻觉和线条。现代戏剧不是纯自然的，它有很多元素和信息。
（《孤独》剧照）
5月15日
眼睛看着观众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为什么？你们应该看着观众后面的戏剧之神——狄奥尼索斯的眼睛。（……）如果神不在场，我们说话的声音就小了，说话的心理气氛就不够了，就成了和个别的人说话，神也就不存在了。在心理现实主义戏剧中，神是不存在的，我或者是一个市长，或者是一个母亲，说的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可当你们在圆圈里见面的时候，要说给神听，悲剧没有近距离，只有远距离，因为神是在场的，我们是在为神而演出。（……）悲剧具有宗教性，不管它变得如何时尚，都不能失去这个特性。悲剧的情感是很深刻的，不是因为被人欺负流下的泪水，也不是因为做错事情留下的泪水。在古希腊，演员是不允许哭泣的，否则将被罚款。你们明白是为什么吗？因为悲剧所带来的感动不是眼泪，而是活力、是事件，悲剧不是感情的戏剧。在悲剧中我们在自己身体以外，我们脱离了个性而存在，个体不存在了，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我的出现，带来了一个情境（境遇）。我们不必解释自己的性格和过去。当过去不存在时，真正的艺术家就出现了。
5月16日
我们都处在未知中，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普罗米修斯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河神的讽刺性还要更强。照镜子的动作改为撕书。撕书有教育意义。现在的人根本不看书。
5月17日
河神的女儿们不要婉转悲伤。台词不要情绪化，要身体化。你们处在世界末日，有胜利者，有失败者，情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中国也在经历变革，未来的方向不可知。不要去形容台词。我看到电视里播放的四川地震，灾民的脸带着激烈的内心感觉，你找不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人们脸上都带着他们自己所面临的巨大的问题。
5月18日
剧场里很多时候是不严肃的，我们要把它变得严肃，带着信仰。有可能我们本来是做的一个悲剧，最后成了喜剧。同样，喜剧也可以演成悲剧。
5月19日
至此，我们已经完成了戏的一半。今天的排练不错，你们已经进入了状态，自身的活力开始打开了，你们会做得很好的。
5月20日
威力神，你不要像一个服务生，应该像外交家；十个普罗米修斯要注意呼吸，否则注意力会丧失；河神，不要被追赶的感觉，要创造身体和时间的感觉。
5月21日
你们要创造出一种悲剧性的、没有出路的空间。身体里面是活的。身体里有江河、山川，要把这些组织起来。希腊戏中的演员不能在剧场哭泣，演情绪是很肤浅的。演员的能量创造出的是情感，不是情绪。
（《埃阿斯》剧照，取材于索福克勒斯的诗剧。）
（《波斯人》剧照，取材于埃斯库罗斯的诗剧）
（《波斯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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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希摩斯的话语”是由诗人王炜编辑的一个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的订阅号，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
在《约伯记》中，代表陆地力量的巨兽比希摩斯，与代表海洋力量的巨兽利维坦对应。霍布斯1656年在针对另一个写作者Bramhall撰写的小册子《关于自由、必然和偶然》的评论中写到，要反驳利维坦，“比希摩斯对抗利维坦”将是恰如其分的标题。比希摩斯也成为霍布斯另一本著作的书名，在这个标题下，霍布斯对1640—1660年间的革命进行历史描述。比希摩斯被霍布斯用来象征无政府状态，同时，利维坦意谓国家，比希摩斯意谓革命。不过，在其他的许多书籍与阐释中，比希摩斯与利维坦的形象各自具有众多变体，两者的关系也充满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