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品特《山地语言》

（封面图片：《山地语言》剧照。）

初读《山地语言》是在2010年底，是品特戏剧集里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它像一枚尖锐的楔子刺入我的大脑，促使我想起在中国西南和西北山地发生的一些事情。这部剧作的语言具有异常简明的力量。当我听或读到关于“简单语言”的论述，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例子是托尔斯泰的小说《哈吉穆拉特》与品特的剧作《山地语言》。（王炜）

（英国剧作家、戏剧导演、诗人Harold Pinter，1930-10-10——2008-12-24）

山地语言

（四幕剧）

作者：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
中译：华明

（《山地语言》于1988年10月20日首演。）

人物：
年轻女人
年长女人
士兵
军官
看守
囚犯
戴风帽的男人
第二个看守

第一幕 监狱墙边

（一队女人。一位年长女人，捂着自己的手。她的脚边有只篮子。一位年轻女人，搂着年长女人的肩。
一名士兵上场，一名军官随上。士兵指着年轻女人。）

士兵 姓名！
年轻女人 我们已经报了姓名。
士兵 姓名？
年轻女人 我们已经报了姓名。
军官（对士兵） 别废话了。（对年轻女人）有什么意见吗？
年轻女人 她被咬了。
军官 谁？
（停顿）
军官 谁？谁被咬了？
年轻女人 她。她的手受伤了。瞧。她的手被咬了。这是血。
士兵（对年轻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军官 闭嘴。
（他走向年长女人。）
你的手怎么了？有人咬了你的手吗？
（年长女人慢慢抬起她的手来。他看了看。）
是谁干的？谁咬了你？
年轻女人 一条杜宾犬。
军官 哪一条？
（停顿。）
士兵！
（士兵走上前来。）
士兵 长官！
军官 看看这个女人的手。我看这根拇指都快掉了。（对年长女人）是谁干的？
（她盯着他。）
是谁干的？
年轻女人 一条大狗。
军官 它叫什么名字？
（停顿。）
它叫什么名字？
（停顿。）
每条狗都有个名字！它们都会回应自己的名字。它们的养护人给它们起了名字，那就是它们的名字，那就是它们的名字！它们咬人之前，他们会叫它们的名字。这是正规程序。他们会叫它们的名字，然后它们才咬人。它叫什么名字？如果你告诉我说，我们有一条狗，没有叫它名字，它就咬了这个女人，我就把那条狗给杀了！
（静场。）
现在——立正！肃静，立正！士兵！
士兵 长官？
军官 把每条意见都记下来。
士兵 每条意见？有什么人提意见吗？
年轻女人 我们今天早上九点钟就被叫到这儿了。
士兵 对。很对。今天早上九点。完全正确。你有什么意见？
年轻女人 今天早上九点我们就被叫到这儿了。现在已经下午五点钟了。我们已经在这儿站了八个小时。在雪地里。你的士兵让杜宾犬吓唬我们。有一条狗咬了这个女人的手。
军官 那条狗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他。）
年轻女人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士兵 我可以说话吗。长官？
军官 说吧。
士兵 你们的丈夫，你们的儿子，你们的父亲，你们等着要探望的这些人，都是渣滓。他们都是国家的敌人。他们都是渣滓。
（军官走向女人们。）
军官 现在听着。你们都是山区的人。你们听见我的话了吗？你们的语言已经死了。被禁止了。在这个地方，不允许说你们的山地语言。你们不能对你们的男人说你们的语言。不允许的。你们都明白吗？你们不能说它。那是违法的。你们只能说首都的语言。在这个地方只准说这种语言。如果你们要在这个地方说你们的山地语言，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是一条军规。这是法律。你们的语言被禁止了。它死了。任何人都不许说你们的语言。你们的语言再也不存在了。有问题吗？
年轻女人 我不说山地语言的。
（静场。军官和士兵慢慢地围着她转。士兵把手放在她的臀部。）
士兵 你说什么语言？你他妈的说什么语言？
军官 士兵，这些女人迄今为止没有犯罪。记住。
士兵 长官！但是你也没说她们没有罪吧？
军官 哦，没有。哦，没有，我没有这么说。
士兵 这个人老惹事。她的罪挺大的。
军官 她没有说山地语言。
（年轻女人躲开士兵的手，转身面对着这两个男人。）
年轻女人 我叫萨拉•约翰逊。我来看望我丈夫。这是我的权利。他在哪儿？
军官 给我看看你的文件。
（她递给她一份文件。他查看文件后，转向士兵。）
他不是从山区来的。他不属于这一批人。
士兵 她也不属于这一批。我看她好像是他妈的知识分子。
军官 可是你说她的屁股会扭。
士兵 知识分子的屁股扭得最好。
（暗场。）

第二幕 会见室

（一个囚犯坐着。年长女人坐着，带着篮子。一个看守站在她身后。囚犯与女人用一种浓重的乡村口音说话。）
（静场。）

年长女人 我有面包——
（看守用一根棍子捅她。）
看守 禁止。禁止说这种语言。
（她看他。他捅她。）
这是被禁止的。（对囚犯）告诉她说首都的语言。
囚犯 她不会说。
（静场。）
她不说这种语言。
（静场。）
年长女人 我有苹果——
（看守捅她，叫喊。）
看守 禁止！禁止禁止禁止！老天！（对囚犯）她明白我说的话吗？
囚犯 不明白。
看守 她不明白？
（他弯下腰来对着她。）
你不明白？
（她瞪着他。）
囚犯 她老了。她理解不了。
看守 那是谁的错呢？
（他笑了。）
不是我的错，我可以告诉你。我还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情。我有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而你们都是一对渣滓。
（静场。）
囚犯 我也有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
看守 你有什么？
（静场。）
你有什么？
（静场。）
你跟我说什么？你有什么？
（静场。）
你有什么？
（他拿起电话，拨号。）
士兵？我在蓝色房间……是……我想我应该报告……我想我这儿有个家伙在找麻烦。
（灯光半暗。人物不动。声音继续。）
年长女人的声音 孩子在等你。
囚犯的声音 你的手被咬了。
年长女人的声音 他们都在等你。
囚犯的声音 他们伤了我妈妈的手。
年长女人的声音 当你回到家的时候，会受到热烈欢迎的。大家都在等着你。他们都在等着你。他们都在等着见到你。
（灯亮。士兵进来。）
士兵 谁在找麻烦？
（暗场。）

第三幕 黑暗中的声音

士兵的声音 那个该死的女人是谁？那个该死的女人在这儿干什么？谁让那个该死的女人进这个该死的门的？
第二个看守的声音 那是她老婆。
（灯亮。走廊。）
（一个头戴风帽的男人被看守和士兵抓着。年轻女人隔着一段距离盯着他们。）
士兵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接待“可爱之极女士”的？谁有该死的“杯杯香”汽酒？谁能给“可爱之极女士”一杯“杯杯香”汽酒？
（他走向年轻女人。）
你好，小姐。对不起。恐怕是管理上面有点纰漏。他们让你走错了门。简直不敢相、信。有人将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亲爱的女士？就像电影里他们说的那样？
（灯光半暗。人物不动。声音继续。）
戴风帽的男人的声音 我看着你睡觉，然后你的眼睛睁开了。你向上看着我微笑。
年轻女人的声音 你微笑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你在我上面，微笑着。
戴风帽的男人的声音 我们去一个湖上玩。
年轻女人的声音 那是在春天。
戴风帽的男人的声音 我抱着你。我温暖着你。
年轻女人的声音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你在我上面，微笑着。
（灯亮。戴风帽的男人倒下。年轻女人惊叫。）
年轻女人 查利！
（士兵打了个响指。看守把那个男人拖了出去。）
士兵 是的，你走错了门。这一定是电脑的问题。电脑出了毛病。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想要在这个地方生活的任何方面的任何信息的话，那么每周二我们都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除了下雨天。他管着下面的人。那个时候给他打个电话，他就会关照你。他叫多克斯。约瑟夫•多克斯。
年轻女人 我能和他搞一下吗？要是我和他搞一下，所有的事情都能摆平吗？
士兵 当然，没问题。
年轻女人 谢谢你。
（暗场。）

第四幕 接待室

（看守，年轻女人，囚犯。）
（静场。）
（囚犯脸上有血。他坐着，发抖。年长女人不动。看守看着窗外。他转身看着他们两人。）

看守 哦，我忘了告诉你们。他们已经改了规定。她可以说话。她可以用她自己的语言说话。除非另有通知。
囚犯 她可以说话？
看守 是的。除非另有通知。这是新规定。
（停顿）
囚犯 妈妈，你可以说话了。
（停顿）
妈妈，我跟你说话呢。你明白吗？我们可以说话了。你可以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和我说话。
（停顿）
你可以说话了。
（停顿）
妈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在用我们自己的语言跟你说话呢。
（停顿）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停顿）
这是我们的语言。
（停顿）
你能听见我的话吗？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她不回答。）
妈妈？
看守 告诉她，她可以说她自己的语言了。新规定。除非另有通知。
囚犯 妈妈？
（她不回答。她坐着不动。）
（囚犯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从椅子上跌落，跪在地上，开始喘息，剧烈摇摆。）
（士兵走进房间，仔细观察在地上扭动的囚犯。）
士兵（对看守） 看看这个。你违反规定去帮他们一把，他们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暗场。剧终。）

——以下图片为《山地语言》的部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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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希摩斯的话语”是由诗人王炜编辑的一个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的订阅号，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
在《约伯记》中，代表陆地力量的巨兽比希摩斯，与代表海洋力量的巨兽利维坦对应。霍布斯1656年在针对另一个写作者Bramhall撰写的小册子《关于自由、必然和偶然》的评论中写到，要反驳利维坦，“比希摩斯对抗利维坦”将是恰如其分的标题。比希摩斯也成为霍布斯另一本著作的书名，在这个标题下，霍布斯对1640—1660年间的革命进行历史描述。比希摩斯被霍布斯用来象征无政府状态，同时，利维坦意谓国家，比希摩斯意谓革命。不过，在其他的许多书籍与阐释中，比希摩斯与利维坦的形象各自具有众多变体，两者的关系也充满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