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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幺《阿弥思:虚构史》(第一章)

黎幺 比希摩斯的话语 2023-10-08

(图片:戈雅《巨人》)



(编者按:之前“比希摩斯的话语”推送过黎幺的一篇关于孙悟空的短篇小说《柒拾贰》,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可获取。)



“'我听见这个巨人在对另一个巨人讲话。对啊,我早几年就几乎耳聋了。他们的声音太洪亮了,超出了人的听觉,所以你们都听不见,反倒是我这个聋子,听得清楚得很呢。'

“'那头一个巨人对第二个巨人说:“我的兄弟,把你耳朵里装着的那片海倒出来,仔细听我跟你讲。




《阿弥思:虚构史》(第一章)

作者:黎幺



话语I:质询



神明把你带到这难航的苦海上。

——欧里庇得斯《美狄亚》



“首先有夜晚。


“在宇宙的第一千亿零一个夜晚前,是第一千亿个白昼。


“雅德根感到全身的细胞正在苏醒,被过往一千亿道光的洪流逐个斟满。哦,世界打了一个呵欠,把他从虚无的边界弹回现世的嘈杂——历史是一个疾速退却的梦境,过去的所有顺着干枯的岁月之藤,坠入长眠的深谷。他的眼皮眨动着,像一对蝴蝶的翅膀,给每一根睫毛都扑上了迷离的粉末。他的女人推门进来,扯下头巾,递给他一杯又臊又甜的羊奶。他摆一摆手,推却了。每天早上,他都会首先尽自己的义务,完成神指派于他的任务,向着屋顶之外的天穹提出一个问题,且不可以重复。一万个日夜之后,他早就无所希求,答案对他是最值得诅咒的东西。


“'那翅膀披着银色羽毛的鸟儿会不会笑?秘密或者少女的灵魂,我该以哪一个名字称呼它?'他在心里默念,向那唯一全知的发问,并且照例未期盼任何回答。喝过羊奶,他顺着楼梯走到塔楼顶上的瞭望台——一只张开双翅在半空漂浮的苍鹰与他对视了一眼。左右望去,他的世界无比的恰如其分:它是完全对称的。他的土地有如他的天空。一抹银河般的草色从莫拉峡谷开始,延伸至河边——那河,他该怎样称呼它?一年四季,它用四个名字,早晚又有不同的别号,男人和女人都有各自惯用的昵称。今天他称它为惑水,那么明日呢?——河水呈现奇异的虎斑条纹,在黎明或日暮,转变为透着血色的虹彩。惑水两岸是生有巨角的蛮牛奔腾的黑色莽原,其间,会发光的岩石星罗棋布。沿岸的芦苇丛与死后第七日之人的瞳仁是同样颜色,其中夹杂着一些金色的鼠尾草,那是死者矢志未泯的信仰。倒卧在河岸左边的睡山像一头搁浅的巨鲸,排排血一般鲜红的樱桃林,使它遍体鳞伤。与之相对的是河岸右边的迷雾岭,在秋季少有的晴朗日子,落满了过路的火烈鸟,喧闹着丢下一地沉甸甸的蛋。


“巨大的圆形祭坛标示着莫拉峡谷的中心,其上由历代圣徒描画出每一种生命和每一颗星辰的模样,修正不断进行,过往以新增为主,如今则开始需要删除那些因了神的厌倦而消失的物种。这祭坛同时充当着神的备忘录,供神于末日之后重新造世所用。祭坛一旁是通天塔一般的圣物陈列柱,摆放着神遗落于凡间的物品——尽管他从未取回任何一件,但他的子民仍须表明心迹——层层的堆积起来,现已达一千二百之数,其中有透明的水晶龟壳、碧绿的犀牛角、被雷电击中的迅鸟、结出眼睛的树枝等,历代祭司大人拔下的智齿包在涂了蜂蜜的棕榈叶里,再盛在用金丝缠裹出橄榄、金盏花和天堂鸟图样的细颈玻璃瓶中,供在那些最显要的位置。这座旨在收藏神的意外之举,集中感受他那充满灵感的随心所欲的建筑仍在继续向着高处动工,得了神圣使命的泥瓦匠攀附在柱顶毫厘不爽地搭建新一层的陈列架,尽管若有失足便粉身碎骨,却面无惧色,有的只是无上的恭谨与喜悦。谷地边境的四个角上,各立着一座神庙,造型便是神的四种形象:白昼和黑夜,愤怒与喜悦,高耸入云的神像型建筑之外缠绕着巨蟒般的螺旋梯,人们以此登顶向神祈愿。在峡谷的西北面,黑刺李树林掩着一片坟地,与其说这里是埋葬死人的地方,不如说是种植灵魂的地方,先辈的种子埋进土里结出新生的灵魂——他们的墓碑会生长——瓜熟蒂落,汇入常年笼罩于树顶的云雾中,待到怀胎十月的孕妇以圆满的孕育之力将之从云朵中裁下,带入人间。而雅德根的小镇,正在这墓地的一边,恍若要彰显死者与生者的依存关系。据说它已经存在了一万年,却是最近一百年里才终于有了一个名字。他们唤它作阿弥思。


“作为一名天命的巫师,出生时雅德根的身上写满了答案,待到十二岁上,他将被割除的包皮连同写在那上面的至关重要的一个字眼,裹在蒲叶当中,放在河里任其飘远。那天起,他的答案便全部变成了问题,无止境的疑惑成为他余生的使命。他懂得所有图腾——包括已知与未知的——的秘密意涵,他爱护鸽子,因为他知道这种轻盈的飞禽是苦行僧们交托于天空的心脏。他能以精确的舞步碾磨人的灵魂,在用餐前他赞美神,在如厕时他诅咒魔鬼。他的两颗睾丸与日月一同交替升降。简言之,他获准成为神的仆人,迎回了具有神性的无知。他在苏醒时发问,正因如此,神才在每个清晨将一口生气吹进他以及其他人的鼻腔,重新赋予他们生命。


“他们,这些雨点般降在大地上的人们,只能在低处生活。


“游吟诗人戈羽每呼吸一回脑中都会现出一个绝妙的句子,他对从瞭望台上走下来的雅德根唱到:'在一切动物当中,惟有人最多智,在一切果实当中,惟有死亡最甜蜜。动物代代繁衍,人亦如是,果实季季丰满,死亡亦如是。今天正是个从人的头顶收获死亡的丰收日。'他像对待情人般轻抚怀里只有一根弦的托布秀儿琴,却奏出千变万化的旋律,据说那唯一的弦便由他十个亡妻的各一根秀发接驳而成。'你这个老疯子,穿不起长袍的穷酸,用你那狐狸嗓子嚎些什么怪东西?'雅德根对他的老朋友既亲热又不留情面的喝道。'我啊,本来是个诗人,是个歌手,不过偶而也兼一回预言家的活儿。'戈羽脑袋也没抬起来,但却以严肃的口吻回道。


“'世上的第一个诗人,你的远古前辈俄耳甫斯,他告诉我们,一个诗人除了自己的死亡什么也预言不了。''那么,我要预言死的否定,预言我的不死、我的持存。''怎么?你竟如此贪生怕死吗?宁肯对以谎言来抵御死的饥饿……但要知道生的饕足总是不可得的。''对于诗人,死只不过是一个转身。我怕吗?最后,那最后中的最后在无限远处。''未必很远。黑暗和我们的距离不过只有一块眼皮的厚度。''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无限远处不过近在咫尺,最后与最初在同一个点上,我们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幻景。''谁眼中的幻景?''啊,老伙计,这是你今天问得最好的一个问题。哈。''哈哈。'


“简短的辩论是他们的晨课,以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和一个拥抱为完结。他们交换了各自的忧虑,仿佛一个驮着他人烦恼的脚夫,便不再有那般十足的重量感了。对他人开放,便意味着丢失一部分自我,与其说是友情的代价,倒不如说是交际的好处。雅德根像只膨胀的气球,他得向镇上的半数人吹风,以便让自己不至被自己的智慧撑到爆裂开来。对于他的追随者而言,他的语言有一种可以听的气味,与创造的气味一致。当他说出一个名字,他就创造了一个人,一只鸟,一头兽,一种未出现过的颜色,一个无法经历的时刻,一个错误,一种神秘的情感、疾病、幻觉,一个精灵,他们的耳朵从他那里嗅到了崭新的存在,把酒盛在轮廓之外的杯子、跑进自己体内的马、一条迷路之路、由一个人构成的庞大王国……许多无法解释的、矛盾的,然而却充满生命之趣的物事。他们从未见过它们,但都坚定地为它们的存在作证。


“丰收是可悲的,金黄色的鳄梨、火红色的山椒和淌着酸水的黑葡萄足以填平山谷,过剩的产出让阿弥思像一个被自己的乳房压倒在地的妇人。果实腐烂的难闻味道既令人厌恶难捱,又包含某些生机勃勃的成份,雅德根一路巡视,仿佛行走在一片巨大的精液沼泽里。自然的生育力教人懂得服从汗水、服从身体,女人的肚子纷纷鼓胀起来,又一茬孩子在地上爬。镇子的规模不断扩大,雅德根巡视的距离越拉越长。直到中午他才走到小镇边上,前方开始变得泥泞不堪,圣洁之路到此为止。再过去就是烂草坡,那里生活着猪倌塔尔浑和他那群吃兔肉长大、满身红毛、目露凶光的山猪们。这是些危险的动物,它们直坠在地面上的肚皮内,能藏下一只魔鬼和七种漂着油花的邪恶。


“他停住脚步,抬头直视阳光。雅德根的眉毛里有条蛇在蹿,他的手心握住了火,头发倒竖着扎进头皮里,像一只半球形的海葵在脑褶子里爬。在他的眩晕中有一个万花筒,色彩流动变幻,保持着晶体般规则的几何形状,以边与角的装卸动作不间断地衍生和溃散着。那是神的讯息,他将意旨秘密地烙在仆人的眼皮上。啊,答案出来了,直接而准确,叫人浑身颤抖,却无法被读出来。雅德根像一个吞了石头的诗人,喉咙里只有沉默。这个世界就是神的语言,神的发声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之前没有别的话语,之后也不会有。可是人们已经不能满足于真理了,当他们问起神,问起他雅德根从神那里获得的答案,他无比严肃的回答被他们看作敷衍、看作欺瞒,对于这样的看法,他们虽不着力表现,但也不加掩饰。


“满眼血丝的塔尔浑刚从坟墓般的床榻上爬起来,就叫驴般地吼起了情歌,顶着一头被鬼啃过的乱发踱到祭司雅德根的跟前。发情期的男人身上会散发一股混合了鸡屎菇臭气的尿骚味儿,他粗野的嗓音对着雅德根投掷笨重的句子。'好天气啊?但是能撑多久呢?乌云就在天背面,要浇人个一头一脸,就是翻个身的事儿。你说呢雅德根?'一脚烂泥的猪倌,连鞠躬也受制于鲁莽和愚昧,以致显出了攻击性,逼得祭司后退了一步。'我得讨房媳妇儿,神难道听不见我的请求吗?我必须赶快讨房媳妇儿,如果非要我从神的床上抢个女人,那我也会干,毫不犹豫!'他笑得淫荡且可怕,甚至有种卑鄙的自豪感。


“雅德根一言不发,他宁肯竭力驯化最低等的兽类也不愿在此人身上多费口舌,他那种人是不能称之为化外之民的,他不止愚蠢到无救,更加致命的是不知敬畏,简直敢拆散了祖宗的骨头当柴火烧。雅德根不会将这种人当作敌人,这人格低下者不能以任何一种方式成为他要正视的对象。他不配。是的,他连教他知道这一点都没有兴趣,尽管不能说雅德根从未做过这样的尝试。'我不会诅咒你,你已诅咒了你自己。'轻描淡写的恐吓过后,他转身离开。鞋匠敖达库家里那个半人半铁的阴阳脸男孩迎面跑来唤他。'雅德根,我父亲想请你上家里一趟。'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本该是右手的那一团铁疙瘩,嘴里咻咻地赶牲口似地哄赶还想跟上来的猪倌。他的动作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响声,关节部位被磨掉的锈屑扑簌簌落到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这孩子的情况变得更糟了,雅德根心想,半年之前他只有一条手臂和半只脚是铁的,如今已经可以从肚脐到鼻梁分出半个铁人来,更别说还得加上一副铁肠胃,如此下去不出一年他将被这种黑色矿物完全占有。雅德根的不安中除了同情之外,还有更为严重的忧虑,他担心或许这异样的躯体预示着更多人的危机,在人的诸多苦难中鲜有一种仅是孤例,而无旁证者。


“早起的人们倚在柴扉门前,个个脸色灰白如雾,像是从刚过去的夜晚中长出来的橡皮树。空空的水罐打翻在地,被男人掴了耳光的妇人坐在地上抽泣,孩子咬着干瘪的奶头有气无力的吮着,枯瘦的老妪缩在废旧驴车改造的轮椅里等死。这些穷人不怕将自己不幸的生活泄底给旁人,但都没忘了向雅德根鞠躬行礼——富饶的阿弥斯不接纳他们,但神和他的仆人并未放弃他们。塔尔浑放肆的歌声仍似一条尾巴跟在背后,但已越来越细,到下一间茅舍后边转个弯,就能彻底甩掉。鞋匠敖达库就等在拐角,引着他们一路走回家里。


“深入贫民区的内部,如同走进了世界的反面。在这巨大的石头机器的淤泥内脏中,雅德根的双腿走成了一团血肉状的泥浆。而他脚底的黑暗,并不比心里的更多。鞋匠的妻子杲妮薹仍卧病在床,看上去只有一个孩子那么大,她的身体没能吃掉她的年龄,反被年龄连骨头带肉撕掉了几大块。她请雅德根原谅她失礼的痛苦,并请他不要对她施以同情,她用朦胧的目光把世界装在眼泪里。


“'雅德根啊,听我说。我想跟你讲讲昨晚的事情,我想让你听听。'


“'你知道的,像其他夜晚一样,昨儿个晚上,午夜时分,我的眼睛为了逃避我的睡眠,飞到了群星之间。在被天网阻拦以致不得不停止的顶点,我见到了两个巨人。确切的说,我只看得见其中一个。不不,我们平常看不到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离得太远,正好相反,他们离我们太近了。他们一直就在眼前,我们看着他们,像在看着无限的,没有形体的东西。我看到其中一人的肚脐,比莫拉山上的湖泊还要大一倍。他实在太大,大到在太阳上看过来也没可能看到全貌,用苍鹰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脚踝。'


“'我听见这个巨人在对另一个巨人讲话。对啊,我早几年就几乎耳聋了。他们的声音太洪亮了,超出了人的听觉,所以你们都听不见,反倒是我这个聋子,听得清楚得很呢。'


“'那头一个巨人对第二个巨人说:“我的兄弟,把你耳朵里装着的那片海倒出来,仔细听我跟你讲。蝼蚁般的世人自从在我的额角安家以后繁殖得很快,可以说是成倍的增长,已经成为规模浩大的一支细菌队伍。他们以病态的勤奋不知疲倦的砍树、凿山、筑巢、耕种、生产、发展畜牧,赶着牲口四处乱窜,对每一样够得到的东西张大嘴巴,像永远吃不饱似的。他们真叫我觉得痒痒。凭咱们的交情,以友爱的名义,就像猴子为亲人捉掉毛发里作怪的虱子,你该帮我一个忙,哪怕勉为其难,伸出你的手,把他们从我的头上一把抓起。两个巴掌一合,拍扁他们,两根指头一捻,捏死他们。然后团一个肉圆丢进嘴里,嚼一嚼咽下去,那就一了百了啦。”那第二个巨人就在第一个的身边,但对我却太远了,我看不到他。他们肩并着肩,隔着不可测知的距离窃窃私语。我只能听到他的回话,他说:“掏一掏你的耳孔吧,你的耳屎早化作云雾缭绕的群山闭塞了你的听力。我的兄弟,听我跟你说。人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他们每一个同时都是很多个,许多个死人和少数几个活人被一条叫做族谱的你看不见的绳索连成一串,死人和活人一起,爬满了这座在星河间航行的巨舟的龙骨,既然咱们是掌舵的,非得驾着下面这头驮着舟子的海牛,那么沾上他们也就难免了。想叫他们彻底消失根本是不可能的,死人和活人同样存在着,而人,是没有第三种状态的,正如一刀两断天经地义,一刀三断异想天开。我已经吃掉了太多的人了,他们在我的肚子里仍阴魂不散,让我气涨、腹泻、干呕,时常难过得直不起腰来。不能再吃了,罢了,罢了。”'


“'雅德根,死亡已经吃不下这许多的人了,所以我们才生不如死的活着。'


“坐在病榻边的祭司雅德根俯身看着倾倒话语的女人,嘴巴时不时要无声地动几下,想叫她以为自他这里得到了回答。她认真地看着他的嘴唇,好像在猜测他的意思,但其实根本无所谓,说到底他在她自言自语中有的只是一个布局意义,就像一个有去无回的风穴,一间剧场中的打光设备。当他真的有话要说的时候,她自然就会停下来。对于那些在出口之前浸泡于一腔赤诚中的话语,她有一种先于声音的听觉。他可以无声的对她说话,他的话语避开了自己的耳朵,就这意义而言,他认为与她交谈是神圣的,因为他得以在这交谈中使用一种近乎与神对话的形式。


“'我为许多孩子的出生做了见证,我也曾见证过许多老人的死。杲妮薹,人就在这高低两端之间流动,几尺高的一段生命的激流,从头到脚,从天到地。你知道,将这条热血的瀑布淋在坚冰之上,胜过于力士手里的一把利斧,你无论如何不可小看它的威力,你不可轻视自己的每一口呼吸。'


“'你的话说的很急切,很有力,虽说我什么都听不到,但它们击中了我。我想你是叫我珍重自己,因为天赐的生命不容许怠慢,更不容许人为的破坏。这我知道,并且也会谨慎服从。但是雅德根啊,我的生命之流给耍蛇人的笛声缠绕起来了,扭成了一道沉沦的漩涡。这个作弄人的命运是谁安排的呢?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这日间与夜间同样黑暗,夜间有蝙蝠出没的洞一般的卧房里,雅德根和这以痛苦的名义采集真知的女智者沉默以对。头顶的天窗像一只发光的蝴蝶标本,将一个遥远的梦境悬在他们的上方,但这通道对于神来说太狭窄了,即便有几亿个灰尘天使在他们的眼前舞蹈,但相比于这里的苦难仍是太微不足道了。铁孩子独个儿待在门外,炉子生得太暖和他是不敢烤的,就像喝水和洗脸他都得格外小心一样。水和火,对于他铁质的那一半来说都是危险的物质。鞋匠则沉浸在他的手艺世界里,在皮革城市的建筑和道路中穿行。但事实上,他们都给笼罩在同一片沉默与黑暗中——同一片遮蔽声音也遮蔽光线的阴影里,蟑螂、鼠妇、马陆和白蚁这些以黑色寂静为食的生物在脚下悄无声息地繁盛起来,蛀朽了生活。拆掉这间屋子是可能的,但拆除这种沉默却不可能。它的无懈可击有如命运。雅德根在一种极不适宜的坐姿中感到气血不畅、双腿酸麻,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却唤来了急于送客的主人。鞋匠脸上殷勤的笑容里含有一种如愿以偿的庆幸,雅德根这才嗅到冷却的地瓜粥的气味,明白在妻子的要求下对他发出的这个邀请,对于鞋匠而言最大的为难之处在于,他既须刻不容缓地执行,又须尽力避开早餐的饭点儿,因为一位祭司上门时若恰好赶上用餐时间,在餐桌旁添个座位无疑理所应当。但无论体面还是食物,对于这家人来说都是稀有的,都是他们损失不起的。可是当雅德根的脚踏上门槛之前,他却忍不住自问,在此时离开是否一种可耻的自我退让?其中看似存在的被迫性究竟是不是出于一种逃脱的策略?在离开之前,他让他的背影说话,却又像一堵墙,把这些话挡在了自己身前。'无论如何,露珠是不可能变得陈旧的事物,人也一样。希望仍在,因为每一次醒来,都是一次死而复生。再见,祝福你们。'


“经由原路返回,铁孩子像个发条玩具一样甩动躯干,费劲地跟在身后。雅德根站在两只鸫鸟落脚的水车旁等他,他喜欢这孩子。数十年如一日的冥想修行使得他明白,对于心灵而言,铁比水柔软,魂魄在岩石里远比在空气中更为行动自如。他没停步,越过了他,径直向前走,但分明走得是他将要去的方向,于是,现在换作他跟着他了。虽有疑惑,但雅德根并未出声询问,他的问题不会为大地之上的无知有死者而生。他们先后走上一截坡道,孩子登上坡顶就站定了。在雅德根低着头预备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铁孩子噗通一声跪下,将头伏在地上,脸贴着地。请允许我跟随你,他说,尽管这景仰你的人是如此愚蠢而又丑陋。果核样的瞳孔,死一般的注目,他凝固在晨光的琥珀之中,被金属反射的虹晕抹掉了身体的轮廓。如此突然,但对于雅德根而言又像是早有预感,连他此刻表现出的过度惊讶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他扶起他,像搀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他告诉他“追随”对于彼此意味着怎样美好而又沉重的责任,并叫他不用着急,可与他一同回到祭司塔塔底的住所再一五一十说个明白。


“他们经过镇中心。在天地交媾的序曲中,喷泉像一出清凉的悲剧,树一样长出来又在瞬间被地平伐倒、被重力拽摔在地上,金色蚁群般散落在石阶上的水珠和泡沫无声地没入十字街心——阿弥思的锁骨之中。在由此而生的口渴的幻觉中,他们脚步轻缓地在正午的时间之舌上行走,它刚刚对慵懒而富裕的小镇中心居民们发出第一声呼唤,出自侍仆、擦鞋童或是出售小吃、鲜花的生意人之口。街旁尽是些漂亮的带小院的宅子,猫在种满开花藤蔓植物的屋顶上走动,屋檐下钻出鸟鸣声,房门紧闭着,隐私感会引发观者的珍奇感——屋里理所当然应更加可观,由式样精美华贵的漆木家具、钢琴、温馨的仿古铁艺吊灯和被施了魔法的自动楼梯构成。地板比床还柔软,壁炉比餐桌还干净。每栋房子都像赫菲斯托斯亲手制作的精美绝伦的巨型八音盒。带花边的窗帘被风撩起,面容白皙的妇人站在窗口,举起手轻轻搭在额上,纤细如同玉簪的小指垂在一边,好似在拨弄日光之弦。穿着丝绸睡袍的人们睡眼稀松地牵着他们的孩子和狗,裹在蜜阳之下的半身舒适惬意,被影子分割去的另外半身因为弱不经风而微微颤抖。


“'这寒冷的一天,这温暖的一天,这丑恶的一天,这可爱的一天,这香甜的一天,这腥臭的一天,这肮脏的一天,这纯洁的一天,这痛苦的一天,这畅快的一天。这一天又一天,是谁的,是谁和谁眼中的幻景?'雅德根在心里默念道。”

(第一章完。待续。)







——“比希摩斯的话语”是由诗人王炜编辑的一个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的订阅号,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

在《约伯记》中,代表陆地力量的巨兽比希摩斯,与代表海洋力量的巨兽利维坦对应。霍布斯1656年在针对另一个写作者Bramhall撰写的小册子《关于自由、必然和偶然》的评论中写到,要反驳利维坦,“比希摩斯对抗利维坦”将是恰如其分的标题。比希摩斯也成为霍布斯另一本著作的书名,在这个标题下,霍布斯对1640—1660年间的革命进行历史描述。比希摩斯被霍布斯用来象征无政府状态,同时,利维坦意谓国家,比希摩斯意谓革命。不过,在其他的许多书籍与阐释中,比希摩斯与利维坦的形象各自具有众多变体,两者的关系也充满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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