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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诗和札记》

亚历山大•普希金 比希摩斯的话语 2023-10-08

(满洲里的普希金,2012年。摄影:王炜。)





“他真正的分量和意义远未被认识,就像他本人实际上并不理解果戈理一样。……它不会以鲁莽的方式出现:普希金既不会受到讥讽,也不会受到侮辱,但会出现对他的冷漠态度。

——霍达耶维奇


“梅里美:‘(普希金诗作)从最清醒的散文中用奇特的方式脱颖而出’。梅里美经常用‘Proprie communia dicere’(语出贺拉斯《诗艺》,意为‘仅从个人出发说话难于表达普遍理论’)这句话来说明普希金,认为用这种‘从个人出发”的方法去讲人所共知的事的本领,正是那种把设想与现实相调和的诗的实质。……梅里美也赞赏普希金的那种立即直接谈事情本身(语出贺拉斯《诗艺》),或者法国人常说的那样,‘掌握要害’的本领,并举出《唐璜》(指普希金《石客》)为这种能力的例子。”

——屠格涅夫





诗和札记

亚历山大•普希金




书信和评论摘录


中译:邓学禹、孙蕾



真正的品位不在于对某个词、某个短语下意识的否定,在于对恰切适用的感觉。


作品的单一表明了作者头脑(也许还不无深刻之处)的片面性。


越是冷静,越是深思熟虑,越是审慎,就能越少受一些嘲讽的攻击。自私自利可能使人厌恶,但并不可笑,因为它异常明智。但是有些人是那样温柔地自恋,那样欣喜地对自己的才能表示惊讶,那样动情地考虑自己的利益,那样自怜地想到自己的失意,以至于在他们身上连自私自利也带上热情、多愁善感的可笑的一面。


所有体裁都是好的,乏味的除外(出自伏尔泰喜剧《浪子》序言)。这句话第一次说出来时是挺有趣,但这样的话岂可一本正经地重复?伏尔泰这句话成了文学怀疑论者肤浅批评的根据,但无论如何,怀疑主义只算得上是思考的第一步?不过有人发现,就连伏尔泰自己也没有再说得同样的好。


一位老不收心的好色之徒某某说:“从道德的角度看,我是好色的,但从好色的角度看,我又是有道德的。”


拜伦说,他绝不会动笔写一个他没有亲眼见过的国度。但是他在《唐·璜》里写了俄国,有好几处与实地不符。例如:他写到伊兹迈尔的肮脏街道;唐璜乘坐帐篷马车,让人提心吊胆的无弹簧马车沿着石子路面前往彼得堡。伊兹迈尔是在冬季被攻占的,敌军的尸体把大雪覆盖,胜利者就在这些尸体上行进,却对城市的洁净感到惊奇。上帝,多么洁净!……冬季的马车不会使人提心吊胆,冬季的道路也不是石子路面的。错误不止这些。拜伦读过许多关于俄国的书,对人征询过俄国的情况。看来他喜爱俄国,了解俄国现代史。在自己的长诗中时常提及俄国及其风俗。他的撒丹纳巴勒斯之梦使人想起一幅苏沃洛夫战争时期华沙的漫画。他借尼姆弗洛德这一人物刻画了彼得大帝的形象。1813年拜伦曾打算经波斯前往高加索。


精明不是智慧。蠢人、甚至疯子也会惊人地精明。还可加以补充:精明极少与天才(天才通常是朴素无华的)相合,也极少与总是坦荡明朗的性格为伍。


Coquette(卖弄风情的女人),prude(过分拘谨的女人)。卖弄风情的女人一词早已俄语化,但prude则尚未译成俄语和被广泛使用。该词意指:在理解(女人的)名誉方面过分拘谨的女人——一本正经的女人。这种特点表明思想上的不纯净,这在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身上,是令人厌恶的。年长妇人虽然见多识广,又有许多忌惮,清纯仍然是青春年华的最佳饰物。假正经的人,不管怎样,要么非常可笑,要么令人厌恶。


注意不要冒犯愚昧者。


可以咒骂全部男性,历数其罪孽,他们没有一个人想为自己辩解;但只要对一个女人稍存不敬,所有女性就会对你群起而攻之——她们会万众一心,织成一副罗网。


屈从于渺小、任性的批评的文学是可鄙的。假如诗人只是靠类似的、在癖好与偏见上的胜利扬名,其命运是可悲的。还有一种更高层次的勇气,即创造发明的勇气。在这里,宏伟的结构充满创造性的思想——莎士比亚、但丁、弥尔顿的勇气,歌德在《浮士德》、莫里哀在《伪君子》中表现的勇气即属此类。

重复一些俏皮词句显得拙劣。讽刺短诗是可译的吗?这里我指的不是散发出诗体魅力的具有古典抒情诗风格的讽刺短诗,也不是马洛的压缩了生动事件的讽刺短诗,而是布瓦洛以两韵诗下定义的讽刺短诗。


至少应当按照自然词序写下整个句子。





诗三首


(在冯春、查良铮、顾蕴璞等译文基础上有修改,都是普希金早期的诗。)



致巴丘希科夫


不久前,我在某个
赫列孔的岩洞出生,
以阿波罗的名义
蒂布尔主持洗礼,
于是我自小啜饮
明澈的希波克林,
在入春的玫瑰花荫下
这诗人算是长成了。

豁达快活的牧神
对这狼崽子很是喜欢,
在那些金色日子,满是嬉笑
给了我一支芦笛
我就不断地吹啊,
因为早也听惯了它
尽管我吹得不合拍
缪斯倒也并不嫌弃。

你,崇尚乐趣的诗人
波墨斯河女神之友,
你眼见我既然要走上
一条追逐荣誉的小径,
便要我为了马洛
向阿拉克里翁告辞,
为竖琴谱一些歌
但要对着战争的血宴。

福玻斯给我的并不多
我心很大,可才能有限,
我远离熟悉的环境
在异域的天空下工作,
我担心我是跟着卤莽的
伊卡洛斯胡乱飞行一通,
我摸索着走自己的路:

让人人如其所是。


(1815年,16岁)




致奥维德


奥维德,我住在这寂静的海岸附近,

你曾把被逐的故国诸神带往此地
也把你的骨灰留在这里。
这里的荣光源于你的绝境
温情的竖琴之声不绝,你的
故事也得到存留。
在我的脑海中你再次叙述
阴云荒原,囚徒诗人
雾中天穹,阵阵平常的降雪
以及被短暂回暖熏热的牧场。
越来越经常,奥维德
你的话音使我入迷,使我动心追随。
我看到你的船被波浪玩弄
抛锚在荒蛮海岸
等待咏爱者的是这残酷的奖励
寸草不生,长不出一颗葡萄的山地。
严寒的西徐亚那强悍的徒众
为残忍的战斗,出生在雪地
也为收获,在伊斯特尔河边潜伏
随时威胁并袭击一处处人居地带。
他们不可被阻挡,他们浮过波浪
或者镇静地行进在坼裂的冰上。
(惊讶吗?惊讶于这种命运的变形?)
年少时便反感动荡的军中生活
你重视花冠,耽于欢娱闲散
可你却不得不披戴重甲
在惊惧的竖琴边放一柄不详的剑。
不论老婆孩子还是那些个朋友
或者缪斯——往日轻佻的女伴
均难消解被逐的诗人之痛。
枉然被美神加冕,年轻人
枉然把你的诗行倒背如流
不论关于荣耀、哀伤或衰老
都是畏葸的话语,都无法触动屋大维。
生命力在衰老中枯萎
耳边再无祖国的语言
一个在野蛮人地盘中默默无闻的
曾在金色意大利养尊处优的公民
致信远方故旧:
“还给我,祖辈居住的圣城
还给我世袭花园的浓荫!
请把我的请求转告奥古斯都
朋友们,去求他吧。
如果愤怒胜过宽恕
我就永难再见伟大的罗马
愿这一最后的祈求缓和我的遭际

请把我的灵柩移近美丽的意大利!”
有谁,那无视优美的冷酷的心
会苛责这种忧伤、这种泪水?
这些哀歌,你最后的创造
留给后人的无用申述,谁

会冷眼读它,带着傲慢和愚蠢?


我是严峻的斯拉夫人,泪不轻弹

但我理解泪。我是个不安份的流放者
不满世人、自己和当代生活,就这样
走进曾有过你足迹的这里。
我受你的激发,奥维德
我是在重复你的声音并深信
你诗中勾绘的画图,可是我
眼前所见并不同于那幻景。
我已经看惯抑郁的北国雪原
我只是有一些悄悄着迷你的流放。
在这儿,天空的蔚蓝色久久闪耀
冬季虽风暴肆虐,但为时不长。
移民不断迁居到西徐亚海岸
南国的葡萄在这里红了。
在俄罗斯牧场,晦暗的十二月
正挥霍大雪。这里却暖意如春
枯萎的牧场已浮现新绿,
早耕的犁正翻开自由的田地
轻微的晨风在傍晚变凉。
湖上发暗的透明冰层
如水晶封住静止的水流,
我想起你那胆怯的试验,有一天
你犹豫不决,让你的脚第一次
踏上这被冬天铐住的波浪。
在这新结的冰上,在我眼前
重现你的身影,你遥远的哀述

如同人们离别的话音。


你可以欣慰,奥维德,桂冠并未凋零。

我呢,我是一个湮没于众人的诗人
几代后人将漠视我的姓名
如同黑暗中的牺牲。我微弱的天赋将逝去
伴着不怎么样的一生,伴着短暂浮名。
但如果某个年轻人了解我
竟也动身来到这异乡探寻
在你荣耀的灵柩之侧寻找我孤独的遗迹——
逾越笼罩忘川的冷漠巨网
我感激的心灵会向他靠近,
惟愿这故事存留:
在乖戾的命运中,我如同你
我们名声不等,但际遇相同。
在这北方荒原,在这里
让我的竖琴声也响起。
此刻希腊人正在多瑙河岸
呼唤自由,我却终日颠沛。
世间并无一个友人听我这
远方的话语。惟有这异乡

山林的平静缪斯聆听着我。


(1821年,22岁)




致书刊审查者


缪斯阴郁的狱卒
我的长期迫害者
今天我想同你讲讲道理,
别顾虑:我还不至于痴心妄想
要对审查制度作一番卤莽批评,
伦敦所需要的,对于莫斯科还为时过早
有些什么样的作家我们也都知道,
他们有想法,但不会受审查损害
对于你,他们单纯的心无须删改。

首先,我必须老实对你承认
你的处境也时常引起我同情:
你可能是赫瓦斯托夫、布宁娜的惟一读者
各种没脑子胡话,你最精于诠释,
忽而,是荒谬的散文,忽而又是更其荒谬的诗
你必须——也永远比谁都要细读,只为挑错。
某些鬼使神差的念头
使俄罗斯文人昏头昏脑:
有人把法文小说译成英文
有人挑战长篇颂辞,正喘气和流汗
有人像是开玩笑,要给当代写一部古文悲剧——
这与我们无关;可你却要精读,还要生气
打呵欠,瞌睡一百次——然后签字。

所以啊,审查官是个苦差;当然
有时他也很想换换脑子
也从卢梭、伏尔泰、毕冯
杰尔查文和卡拉姆金之辈的书中
获一点启发,但又必须耗费心力
去看看又有什么新的牛皮匠在胡言乱语
(因为骗子也有歌唱树林或田野的情意)
而且读得没了联贯,又得从头开始
或者就从浅薄无聊的杂志里直接划掉
那些粗暴的玩笑和骂人话
全是雅致的讽刺家之精心打造。

但审查官也是公民一员,该职位颇为可敬:
态度上必须开明公正
又要打心眼里效忠高尚事物与帝位
又不显得压制言论,懂得尊重思想。
这个谨守镇定、礼仪和普遍习俗的人
对自己的要求那么高,不违章犯规
忠于纪律,热爱祖国
知道如何自动自觉地担起责任,
他并不妨碍他人去追求正经的真理
也不干预大家做些有活力的诗体游戏,
他同作家都是朋友,对显贵也显得不巴结
他的确是明达、坚定,主持公道而且洒脱。

但是你,唉,蠢材和懦夫
你对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哪儿需要你有具体的思索
你就茫然揉揉眼,没看懂意思
便删掉或者分割词句,任性妄为
把白说成黑,把讽刺理解成污蔑,称诗为淫乱
认定库尼金是马拉,真实就是反动。
一旦你决定了的,就去它的了
恳求与澄清都无济于事。
难道你从不羞愧吗:至今因为你
整个俄罗斯看不到什么书?
若有一天,人们对真谛也提高了要求
那么,即使君王也会出于俄国体面
意识到健全头脑的用处,会使书籍免于经过
你这一关而印刷。俄罗斯也会留传下一些诗:
叙事性的,民歌体和哀歌体、寓言与各式句法
虽是些闲暇与欢情的好梦
想象之花瞬息即逝的留影。
野蛮人,凡俄语作者
谁不恶心你那致命而无趣的斧头?
你就像太监在一群缪斯中巡视,
不论趣味,机智的闪耀,或者真情实意
就连《华筵》诗人那种美满高尚的纯诗
也不能触动你的心,
你挑挑拣拣,对一切都侧目而视
处处看到毒草,你也堪称是怀疑一切。
放下你的工作吧,你可能也懂得
那毫无价值,巴纳斯并非寺庙
也不是发泄怨言的后宫。
说实在的,不论再高明的马医
也从未稍减过彼加斯过剩的火气。
你怕什么?相信我,谁如果想要以
嘲讽法律、政府和社会习俗来自娱
他决不会让自己受到你的追究,
他决不会为你所知,我们知道原因——
他的手稿不仅不被遗忘
而且传世时,还并不带着你的签字。
巴尔珂夫的诙谐诗从未送给你过目
拉狄谢夫,这奴隶制的死敌,也避开了审查
普希金的诗也从未印刷出版,
何必呢?就这样也仍旧在人世中传阅。
但是你自行其事。在这亟需深思的时代
沙里珂夫几乎是为祸人世。
为什么你要毫无理由折磨自己
也折磨我们?你可读过叶卡捷宁娜的训示?
多看一看吧,你会在那里清楚看到
你的责任与权限:你该换条路走走了。
一个女王眼中的优秀讽刺作家
从事于人民喜剧,鞭挞愚昧,
但是在宫廷蠢材狭隘变形的头脑中
库杰金竟然被和基督类比。
权贵的眼中钉,杰尔查文琴声有力
打击并还原那些傲慢的偶像,
海尼采尔微笑中漫谈真理,
杜申卡的密友语义双关
有时还让维纳斯衣不弊体——
他们谁也没撞上审查官。
你在皱眉了:你认为在今天
他们已经不容易敷衍你?
是谁的错呢?一个正确标准就在你眼前
那也是亚历山大时代的美好开端,
去打听一下吧:那时出的书可真不少
在心智的事业上,咱们可不能倒退,
我们已经普遍为往昔的愚蠢而羞愧
难道要再回到那往昔——
使人们没有谁敢称呼一声:“祖国”
人和他们写的书一同在奴役中苟活?
不,俄罗斯已卸下愚昧这一重载
它已经过去——那个荼毒的时代。
既然连卡拉姆金也得到了公开荣誉
那么蠢材就不可能担任审查官……
改改德性吧:明智些,别为难我们。

你也说了:“你什么都讲得很对
我也不和你争论。但既然作为审查官
岂能只凭良心为标准?
一会儿这个,一会儿是那个
我都已经不得不宽松放行,
你自然觉着可笑——我常常是一面审读
一面都快抓狂了,划着十字架,碰运气乱改——
一切都有个时尚,比如说过去
我们也很景仰伏尔泰、边沁、卢梭
但现在,连米洛我们也要张网捕捉。
我是个可怜人,我还有妻子儿女……”

你有妻子儿女,朋友,这可真不幸。
我们的许多龌龊均由此而生
可是没办法。好了,如果你不能
小心翼翼速速收摊滚回你的家
如果沙皇还必须使用你这样的人

至少,你也该雇个聪明点的秘书。


(1822年,23岁)




——“比希摩斯的话语”是由诗人王炜编辑的一个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的订阅号,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

在《约伯记》中,代表陆地力量的巨兽比希摩斯,与代表海洋力量的巨兽利维坦对应。霍布斯1656年在针对另一个写作者Bramhall撰写的小册子《关于自由、必然和偶然》的评论中写到,要反驳利维坦,“比希摩斯对抗利维坦”将是恰如其分的标题。比希摩斯也成为霍布斯另一本著作的书名,在这个标题下,霍布斯对1640—1660年间的革命进行历史描述。比希摩斯被霍布斯用来象征无政府状态,同时,利维坦意谓国家,比希摩斯意谓革命。不过,在其他的许多书籍与阐释中,比希摩斯与利维坦的形象各自具有众多变体,两者的关系也充满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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