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焕章（1903—1955）》| 王炜
“当暴力暂停，梯田成熟
总有什么从死亡中产生”
朱焕章（1903—1955）①
王炜
“他必杀我。我虽无指望。
但我的纯正，我要在他面前保留。”
——《约伯记》
[部分长句因显示原因会自动转行，建议横屏阅读]
I
因为地平线上，一条标语的引力，盆地如广场隆起。
手指粗硬的打字员，刚刚学会敲出“我主”二字。
。。。。。。。。。飓风勘察的
乌蒙山，有一阵长征过后的紊乱。
如果你有机会，是个干预者
。。请接受野生的抵触
。。是并不枯萎的荆棘
。。招摇着，陪伴你接近真。
如果你是个临时校长，请保存一部分
。。参与的不舒适，好让笨手笨脚的新人重新理解
。。人的粗糙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是医生，请关心地方疗法。
如果你是诗人，当语言重新变得拙劣
。。请保持对错觉的注意力。
如果您是一位返回现在如返工的
。。朱焕章，您必须更勇敢
。。因为学生晕倒，教师呜咽
。。巍峨的粉笔堆中又升起
。。一个不耐烦的意见主任
。。高喊：“再搞一次肃反！”
一个活下来的人用了五十年
看见每一代人并非不可替代
如果不是我
也会有另一个外来人去听
他的歌声——不被推广的
反向巴别。②
当暴力暂停，梯田成熟
总有什么从死亡中产生
一种重复而非不变的循环。
因为一些砖石建筑正在根据
这种重复，建立起来
产生少年，晨读并锻炼
产生志愿者，所有人是同一个人
产生议会，一次次中断
移动的七大支柱重组成形
在毫无结果的疲惫与
陪护中，又会有一个
尝过陌生人眼泪的人
开始不怀疑的第一天。
II
记住吧，记住这循环往返的七种人：
外来者，临时校长
新人，医生，诗人
后来工作者和老年继承人。
在大地光谱那渐变的
灰色部分重复的七天。
现在，聆听他们的话语。
外来者
初来时的询问，我已停止。不承认我的儿童围着我呼叫
我的呼吸粗浊，越来越是
陌生人的粗浊，使我成为
一个忘记全部经历、开始变得像儿童的人。
临时校长
感谢你，外来者，帮助我用集装箱
代替他们的谷仓，向父母发放被褥
以抵御那让他们的孩子死去的寒意。
新人
每一天，当我刚刚醒来
世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是另一个我。这种天真不灭的错觉
是我走向未被实现一切的痛苦开端。
如果我们必须是另一个我们
那么，我们就是中国的剩余物。
如果言语废弃错觉，那么，我反对言语。
如果中国废弃错觉，那么，我反对中国。
如果世界废弃错觉，那么，我反对世界。
越来越严重的恐怖折磨着我
迫使我坦率，迫使我反对。
让我留在与错觉的友谊中吧。
让我对一个错觉的共和国忠诚。
医生
即使这溃烂的盆地不可治疗
我也是离不可治疗的一切最近的人
让我握住严寒中的手，说：同在。
诗人
朋友们，你们使我相信
存在着另一种中国人。
从被封存的中国人中显现的中国人
那像昨天又像明天的中国人。
但此刻，我想告诉你们一个
曲折的梦。我只记得后半部分。
在经历了命运的恐怖后，我来到
一个山地，刺目的太阳光
照射着蓖麻、菖蒲和麦田。
有个声音让我走向公路边
那块白色的巨大广告牌。
当我走近，才看见
广告牌上的图案是一个楼梯口。
那声音说，走下去，打开
一扇门，也许是心愿之地
也许黑暗暴虐会猛扑而来。
我沿着螺旋形的金属梯往下
走了很久，一扇普通的
单元楼木门出现在眼前。
紧张中，我推开门
椅子上放着女儿的书包
这立刻使我心情宁静。
女儿在熟睡。窗外
是贵州，一个阴天。
屋内灯光平静昏黄，母亲
和她的兄妹走动絮谈。朋友们
这一切就是我对祖国的感受
唤醒我为之工作的七个起点：
眼睛，渐渐失明的眼睛。
太阳光，笔直移动（并不扩散）。
漂泊的形影，那在工作中漂泊的形影。③
变形，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
动物的话，从反语言到寓言。
地狱，在我们背面书写的地狱。
在大陆——残余物的大陆。
如果这就是来自命运深处的含义
朋友们，请助我挽回它
让它使坚硬的嘴唇颤动
用它复活你们的光荣吧。
后来工作者
用我们知道得越来越少的语言
读出第一个词，不能成立的词
如果听众宽容，接受它，如接受丧失。
再见，我们的幽灵们
我将在终结——只产生于
工作中的终结，重逢你们。
老年继承人
你们，老师，同龄人
孩子们，接受我
像接受一个质朴的暂停
你们允许前程中断
接受一次平凡的凋零。
我的故事有的耀眼，有的暗哑
有时，暗哑比耀眼更夺目
犹如义人戴上了死者的脸。
现在，让我们语句简短
让它瞬息白天，瞬息夜晚
也让它庄严，让它用措辞
消化词藻，把反向的巴别
改造成基督公民的营地
容纳辛劳的凡夫，也容纳俊杰
让它在嗫嚅的中国融合给世界吧。
2013，8。2014，5。
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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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 朱焕章，苗族教育家，生于1903年，贵州威宁县人，基督徒。1915年就读石门坎光华小学，不久染上伤寒。在护理包括朱焕章在内的众多患病师生期间，英国传教士柏格里去世。1919年小学毕业后，庆幸得到英国传教士王树德（Willism．H．Hudspeth）资助，进入昭通宣道中学就读，l923年毕业。毕业后他被留在学校工作，但他返回石门坎，在私立光华小学任教。由于英国传教士王树德（Willism．H．Hudspeth）等人推荐，循道公会西南教区同意资助他上大学。1929年入华西大学预科部学习。1931年升入华西大学教育系深造，在大学期间，他组织编纂《西南边区平民千字课》（又名《苗民夜课读本》）一至四册，由成都墨源石印社代印发行，免费供给故乡同胞学习。这套书又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五年)六月再版发行。他于1935年毕业，获学士学位。1935年大学本科毕业时受蒋介石赏识，后者挽留他在成都绥靖公署工作，他决定返回贵州威宁石门坎，致力于苗族本土教育事业。1939年到云南昭通明城中学任教导主任。1943年创办西南边疆私立石门坎初级中学，并任校长，为云贵川三省交界地区的苗族培养大批人才。在苗族中享有极高威望，人们甚至称他为“拉蒙”（苗王）。1946年作为国大代表到南京参加国大会议，被选举为宪政促进委员会考察委员、西南教育委员，蒋介石再次挽留他在南京任职，他依然返回贵州石门坎。1954年奉调省城贵阳，于贵州省教育厅先后任中教科和民族教育科的科长。不久，在政治肃反运动中受到审查并抄家，并被不断胁迫“检举”他人，1955年12月12日深夜避开监视人员，自缢于贵阳黔灵山，年仅52岁，遗书中称“我宁愿选择沉默，也不能说假话，更不能陷害他人”。朱焕章的去世，标志着由柏格里时期开创的云贵川三省交界地区一个苗族教育时代基本结束。
朱焕章先生
② 源于2013年在贵州石门坎的采访工作中，当时的合作者之一申舶良对石门坎苗文的理解。在圣经中，耶和华为阻止巴别，变乱了本来统一的语言。如今——以石门坎苗文为例——不同的语言却在被统一中消失。申舶良认为这是一种反向的巴别。
③ 我在特佐普罗斯排演的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2014年冬天演出于北京）中听到这个诗句：“人在工作中是漂泊的形影”。
。。“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