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某一天的诗人之死》| 王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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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某一天的诗人之死
王炜
“在下一部讽刺作品中要大骂一切人,只留一节忧郁的内容。收尾时我还要声明我写这些都是徒劳无益的。假使这支笔变成了一根木棒,而新时代的主宰再来鼓上一把劲——它一定会写得更好些。”。
——莱蒙托夫《1840年笔记》
“但我的新时代是一块绝对的橡皮。肺
在删除呼吸。心跳如轻声反问。骨骼则递交
基本的人类形象,这也是作出区别的人
‘看到自个儿遇上不可区分之物’吗? ①
虽然我的大脑还在自我关心,但这正是它
去往灭点的迹象——一个中国灭点吗?”
为什么是中国?
“已经有了许多更好的、别人的理由,称它为禁区祖国
也许不是过去而是现在,我才接近了它
虽我应谦逊些,但我只有这仅剩的理由。”
灭点也是别人的灭点吗?
“不,灭点是我的朋友。”
好像没有你的朋友会同意你。当你的
朋友到来,你其实认不出他们
为什么他们就不是你的存在的零度呢?
为什么不尝试一次被你始终反对的自传化呢?
为什么自传就不是一场根本性的内战呢?
即便卷入了中文的、没有结束的无产阶级大革命
也未能让你放弃认为,你会有个葬礼
好让你有机会‘大骂一切人’
这种前现代想法,是否犹豫的唯物主义者最后的错觉?
你听我说,所有的葬礼都是一场类比
在“走自己的路”的持久战中,如果死亡也未能免于
你想跻身于那家族相似的机智,好让你也显得像个新但丁
或随便什么人。想想,“走自己的路”毁了你多少次。
在这场自我普遍化的运动中,你和你这种人的失败
是否因为忘记了那仍未被理解的社会主义时间?
“为什么是社会主义时间?”
我知道,你重视另一天,而非明天
但你反复提倡的交叉时刻不可能实现。那破碎间断
刚刚降临就困于谎言的时间,那并非长河的时间就是社会主义时间。
你听别人说,它是“许多的无”(“所有这些记录都将证明
我的写作在这个国家是失败的”),这是在一种
直线距离中的无能。你敢于返回这直线距离吗? ②
你想过吗,你的交叉时刻只能来自社会主义时间?
哪怕接受一次社会主义时间的反对,你就会成为另一个人,但你敢于动用这
致命的策略,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诗人吗?你不会。
那个中文的别人,在你出生前一年到来的别人,你们共同的
对跖人,让他留在那里吧。但你不能留在你的西南方,以那风云多变的
山地为证又能对从你父辈开始的坏未来说明什么?
这想法何以产生?结交蒙、彝、疆、藏的大脑疆域
在梦境灭亡之前,发动那些并不入睡
也并不等待醒来的部族,交换错觉,歌唱谜语之声?
哦,北京。北京。亚洲的大内,条件反射之都,反脆弱的脆弱之城!
你的半生并不充分于他空虚的三星期
只不过,他说错了,死人才有家乡。③
死人的家乡涌入了反向的社会主义时间,死人的家乡
才是你的禁区祖国,是让你猝灭的知识
举个例子,还记得你写过的那块宇宙地板吗? ④
那个和蔼的老牛顿每天指出,你的错误,在念青唐古拉中央峰下
你写了四遍,并非猝灭于语法而是猝灭于误解
使你成为另一个破绽百出的阿尔戈斯
你像那些四川青海的临时工一样从未走出它吗?
当你沿着它,走进没有牛顿的黑暗
你以为它的复眼在依次关闭吗?
不,它把全部错觉传递给了你,那与全部时间
对视的错觉,同时在你的眼中睁开
但哪怕曾有那么一次,你写下了你所看到的吗?你没有。
回到出生地——这诱惑你放弃
对自己的委托,那仍在旋生旋灭的“世界广论”催促中嘶鸣的动力
才是你的家乡,但你回不去。你用不停息的傅科摆违反了
那潜在共和国的三大纪律:中文的第三次全面战争、家乡黑洞与社会主义时间
你害怕它停息。可是,只有当你的中国灭点关停它,才诞生了你的凯洛斯
它终将发生,但你不可能来得及
惟一不会延误的是我的到来
为了把你送还给那被你的起点想象
压制的原点——阿尔戈斯的凝视。
你害怕错位,可是,难道不应该推动错位
成为永恒空位的起义?
难道不应该离开你的中国深处,迎向灭点本身,并允许
死人的家乡把你的祖国转交给一个没有中国的世界
把一个诗人分离为无数人喑哑的喘息?
满意吗?提到祖国是为了彻底奉承你。
“很奇怪,听你说了这么多
我却感到只是一瞬。也许这就是你的
社会主义时间,停一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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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自由停顿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反对这首诗,可以弃读“做更重要的事”,或者看一段无声的中国纪录电影。
可以随便什么时间再继续,或等到作者死后再继续读或反对下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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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若隐若现的音乐是什么?古雷茨基
《第三交响曲》还是坎切利《冥河》?
“不论通过顺从或遗忘
我克服不了音乐的影响
模仿音乐使语言迷惘。”
不都是你授意的吗?你没有选择哈萨克朋友的冬不拉和那些
荒野歌谣,这崎岖的西方音乐
更可接收你未能涉足的、未来的波长吗?
别以为,葬礼也有其体裁。把最后的现场幻想化
是在躲闪什么,是为了一步到达那条冥河吗?
但你们没有冥河,你们从未跨过的社会主义时间在你们背面奔腾。
如需发明你的冥河,总要回答那破碎的问题:你是谁?
仅仅反对并不能彻底卸下,一个西方也不需要的西方
所以,你还需要死人的家乡把你转交给一个没有西方的世界。
那么,为什么不改变你的方式呢?为什么不能如你所想
把分界时刻当作反葬礼?在今天,这最后一个另一天
只有这场彻底的颠倒。没有葬礼了。
“那么,那些男男女女呢?
他们来做什么?”
所以,他们来参与颠倒。你最不该关心谁发言
谁歪曲,谁是关于死亡的中国特色意见爱好者
用哀悼表现过分的愚蠢。但愚蠢莫过于你们认为
等待对方死去,就是彼此宽大对待了。
你的朋友不需喝多,也能制造分裂。
葬礼是多么笼统啊!应接受他们才是葬礼的主人。
别人怎样成了你的无意识,带领你对于否定与自我否定的直觉?
蠢才、利己主义分子、势利眼和准诗人
难道他们不就是你最后的人类世?
来,我们回放一下。1993年
你开始结交朋友,在等待下一辆坦克中
用被捕平衡了庸俗的泛自由派们。
在分野之前,青春期是一场必要的混淆。并非只有一个
而是有许多个苏格拉底,彼此饮下随谈话
同步产生的剧毒,那致死的剧毒:无知。
你总在两极之间摇摆,北京——西藏,北京——新疆
北京——贵州, 东北——西南
中原——高原,诗——散文,马克思——梦境。
新世纪头二十年你有所建树并树敌。但为什么是敌人而非朋友
遵守了不计后果的分歧。不论你,还是他们
你们的生命并不长久到恨意结束。
你并无足够理由反对让你耿耿于怀的两面派们。允许
执拗的还原论揭露你吧。并非一个个咬牙切齿的自我而是反扑的
社会主义时间决定了你们是谁,以及你们的区别。正是这隐匿的潮汐
不断在内部冲蚀你们,你们那分而治之的一摊子事只是
劳作于递减的滩涂,你们确实有何发展吗?
有谁行走在水面上,对你们招过手吗?
根本不重要的是,死者是不是你。不从你,灭点也会在
另一个人的生命塌缩中显示,帮助他们替换每一番致辞的主语。
好比人类的治丧委员会有个共同的主席,样子像贝克特
“审视你的屁股,写吧” ⑤ ——但你不会恐惧
你沉默的嚎叫已经在穷极思变的风格管理中耗尽
但你现在有机会,重返嚎叫的湍流
置一代人于嚎叫的长时间曝光中,与其端着不如笑一笑
他们刚好是失败的社会主义时间那咄咄逼人的综合,每一种
顽固到底的单向度,甚至弥补了所有人的缺乏赞美。
别用肛门幻视者的立场对待合影。⑥ 想过吗,并没有什么
需要他们道歉?他们才是你与你的燃烧之间
“可疑的第三方”。他们从未如此彳亍无语,仿佛在遵守
一颗种子与另一颗的距离。可是,稻草革命永不完成
没有最后一根稻草——骆驼逃跑了!
穿过针眼的是坦克!坦克如约停下,然后隐去了。别嘲笑
拦截一辆并不到来的坦克耗尽了他们。别嘲笑
否认坦克的存在断送了他们。别嘲笑
坦克迷的乌托邦。真的,褒扬他们吧。
“爱呢?
爱的可能性是个人暴动的可能性吗?”
很遗憾,你没有机会再专注于惟一重要的历史——
爱与灭点。别再说,“有什么比爱更残暴”
一个孩子就可以反对你的全部怀疑。
在今天,这最后一个另一天,你惟一应悔过的是为什么
爱未能安魂,而是你最后的动乱?
为什么即使她们是错的,你也未理解她们?
对于她们而言,你将什么也不是。在你与她们的
分离时刻,你找不到你的词。与其说她们忍受不了
你的灵魂,不如说她们忍受不了你的困难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反过来的《申辩篇》
不是濒死者而是督促者,说了这么多。相比你
我更愿死于倾听那些会思想的芦苇。
是的,人是世界之夜——大嘴巴之夜
难道他们知道的不该讲出来?”
别幻想你的光明磊落。接受你并不能承认你无法承认的过失
才是光明磊落。别幻想你的畅所欲言
还可能是苏格拉底式的,才是光明磊落。
兄弟,好死亡好比好趣味
我记得你写过这些,在你26岁
现在我们来读读你的青年日记——
“趣味的庸俗性在于,没有能力允许那些不根据趣味来判断事物的时候存在,但不论在生活和思维活动中都布满这样的时刻。但是,就连趣味至上主义者也不能避免间断,在这些空白时刻,就用抱怨、用忿怒、用尖酸刻薄填充空白——对于那迫切需要标记和占有一切的趣味偏执狂而言的空白。那么,总在填充空白的趣味偏执狂实际上是最无趣味的人吗?好的趣味并不是饥饿一般不间断的,而是类似深呼吸,一如并非所有呼吸都是深呼吸。”
但你的深呼吸从未完成,你只是小口小口地
盲目挪动,把每个偏执狂当成你的终末智者,你同意他们
却从不相信他们。你没有朋友知道吗?
“最后一个问题:您是谁?
可以称您为诗神吗?”
您想多了。我只是你的灭点的重影,我只是
与你互为无意识的、毕生错觉的综合
一个你没有成为的你,被你边缘化了的你。
在我之后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对死亡无知。
在你濒死的刹那并非一生回放,而是我
才是你的视觉残像。你死
我即取代你,成为作者与主人公。我是你已写和未写的一切
与前人的共时性产生的重影,一如这三行体的旋转门
是文学的重影。我是你的追求的症状,现在,我康复了。
并不是你,是我,被转交给一个没有社会主义时间的世界
也许还会有一块灵魂版图,地图的反面
随我踏足空白而展开。送别我,不是希望
是希望的停止。你看,灭点在推动我们接受一个没有你的世界。
但你也彳亍着,你等待什么?
现在,你认出来了吗?
这似是而非的三行体意味着语言对你的
最终解雇,你已经得到过它的陪伴。
在进入没有语言的世界之前,再看一眼全部语言的尾声吧。
2018,1。
注释
① 出自S•伯纳德特《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② “所有这些记录都将证明,我的写作在这个国家是失败的”,出自罗兰•巴特《中国行日记》。
③ 罗兰•巴特《西南方向的光亮》:“只有童年才有家乡。”
④ 位于西藏羊八井的“宇宙线天文观测站”由科学家谭有恒等人于1990年创建,主要由800个“蜂箱”布成的阵列和一个面积近万平方米的“厂房”组成。在念青唐古拉主峰下的盆地中,分布在4万平米土地上的“蜂箱”群是一个有机组合的多点取样的闪烁探测器阵列,名叫ASγ。大“厂房”里则是世界上第一个地毯式广延大气簇射(EAS)探测阵列,由1848个4.3平方米的高阻平板室(RPC)紧密排列而成,于2006年夏季完成安装。
谭有恒以“ARGO”为高阻平板室(RPC)装置命名。希腊神话中的巨怪ARGO(中译为“阿尔戈斯”)长有一百只眼睛,轮流视物从不休息,科学家以此比喻探测阵列全日制、全天候、宽视场的工作方式。我在另一首诗《实践者》(2011)中也提到过“ARGO”。
名叫“ARGO”的地毯式广延大气簇射(EAS)探测阵列
“ASγ”,多点取样的闪烁探测器阵列
⑤ 贝克特《晚期短诗》,是对英国诗人菲利普•锡德尼(Philip Sidney,1554—1586)十四行组诗《爱星者与星》第一首的最后一行“审视你的内心,写吧!”的戏仿。
⑥ “肛门幻视者”出自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瓦尔普吉斯之夜》。“肛门幻视者”原词是Steißgeisterseher,应属歌德自造词,是Steiß(臀部,尾骨)和Geisterseher(见鬼者)的组合。英译者造出Proktophantasmist一词,应源于procto(肛门,直肠)和fantasy(幻想)。“肛门幻视者”的译法来自钱春绮,郭沫若译为“ 尻部见鬼者”,杨武能译为“臀部见鬼者”。1775年,德国作家Friedrich Nicolai写了一本《少年维特之欢愉》讽刺歌德。后来Nicolai得了幻视症,声称能看见鬼魂,遂将水蛭贴在肛门处吸血方才病愈。歌德将其写进了《浮士德》第一部,称为“肛门幻视者”,亦有讥讽当时的评论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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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