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点时代的诗 | 王炜
灭 点 时 代 的 诗
王炜
一、致进入黑洞和成为黑洞的人·I
二、光明反历史·I
三、一个中国诗人询问太阳神·I
四、为什么反对亚里士多德
五、致进入黑洞和成为黑洞的人·Ⅱ
六、光明反历史·Ⅱ
七、一个中国诗人询问太阳神·Ⅱ
八、结束语
作者前言
这篇长诗构思于2018年7月逗留于德尔菲(Delphi)的数十天中,完成于九个月以后。第三和第七部分里的三行诗,因为有部分长句,可横屏阅读。
一、致进入黑洞和成为黑洞的人 · I
从一个辗转于翻译中,并不成立的支点,我看见你。从一个不可能撬起世界,只会再现虚空的亚洲洼地我看见你。
你好,希腊,灭点时代的世界度假村,我来自一个愤怒共和国。
“二合不成一”①。其实两者仍相匹配,我的未来已来的东方死角,以及你,不知未来何在的西方幽谷。
哈得斯对我说,“认识你自己”。所以,我从盲目之境掉头而行。我的眼睛在对无法直视的灾难性场景的摆脱中睁开。我经过一个个已成游客的居民们,正在自我游览的废墟城市。我一路返回,去劝说刚刚坠崖的斯芬克斯。当它正在下坠,我告诉它,别忘了自己其实有一双翅膀,应该立刻飞翔,有种就去单挑那只鹰,别做一个在刚刚好的、装饰性的距离感中惊吓凡人诸众的哲学门卫。在一条城市中央大道上,我试图驱散麋集的父辈,他们正在啄食被战车碾碎的儿子。当战车也向我轰鸣而来,我只能逃离。我对母亲们说,为什么要为罪人生育罪人呢?然后,在世界向下滑动的大斜坡上,我告诉那些自视为游牧者却越来越像狼群的人们,他们只是被牧者。他们把自己在大斜坡上的下滑当成了自由移动,甚至为自己的超速下滑而意气风发,有的被从高处落下的碎片击飞,在空中呼啸以表示他们最后的惊叹。我一路走向阿波罗的神殿,去向他提问。可是,神殿也在向下滑行,速度如此之快,我无法追随,且并不为我停留片刻,以至于我与它之间的匆匆喊话仅仅是一个从简的旗语,一场回声的回声,在远远的坠落点,它像一座反向灯塔,往下滑的大地照去日落的光束,一直照向起源般的、世界的高处,一切下滑着的物体也因此都向那里投去长长的阴影——这是阿波罗最后的箭雨吗?②
唯一不变的是,我是我沿途经历的一切的外乡人。最后,当我走到大斜坡顶端,发现那里悬挂着一众古代哲人们。他们像一个徒手攀岩团体,死死抓住世界边缘,仿佛死死抓着起源。他们中有的向下凝视深渊,向日落的余晖致意。有的坚持往上眺望天空,因为只有天空是恒定不变的在者。两个学派都告诉我,这场坠落会改变方向,大斜坡会颠倒过来,滑向未来的一切又会掉头反扑,冲击他们,因为向上之路与向下之路是同一条路,所以,世界是一个摇晃不定的舞台,我一路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为自我平衡而跳动的舞蹈。于是,我只好也找一块凸出的岩石,把自己挂在那里,吹起竖笛,试图安慰这些饱经沧桑的哲人们。可是,我的笛声并未令他们稍稍安神,而是吵到了他们,“请走开,诗人”,他们对不知何去何从的我严厉地说。
当然,我并不是他。但他总会挂在那里
督促我们走同样的路。从雅典到提洛岛
从伊拉克利翁到德尔菲,我只能对他
却又不可能对他谈论希腊
讲述我看到了这个,见到了那个。
怎么可能对一个散文的反俄狄甫斯谈论希腊?
可他就挂在我身后,像一本徒使背囊
冗赘的《王制》。我想起东北朋友
回忆的家乡往事,他见过一条狗
在追一头猪,一个人在追那条狗
仿佛刹那间的存在小巨链,而他
是一个小芝诺。而我背后就挂着
一座天城,反俄狄甫斯跟在后面
催促我放下它,还唱着一首献给
这些满世界跑的三只小猪们的歌。③
我也不可能对我的祖国谈论希腊。
不能对正在互相侮辱、互相损害的
同胞们谈论一个世界主义的食莲国。
但是,这依然不失为引起那些抛弃了
世界主义的家乡小猪们反对我的方式。
是的,我们都是波吕斐摩斯的猪
被它驱赶着,陪伴它进行
它自己的旅行。在说完一声“无人”
之后,奥德修斯早已被当众嚼碎了。
我们听说,他在南极被一块冰川砸死
在卡赞扎基斯那篇雄伟的胡言乱语中。④
那个把道家格言,刻在自己墓碑上的人
在一场中国传染病中,把长江上的船帆
当作龙翼,想要为他的十字架插上双翅。
这是一场长久失败的最后表达。这是
“世界精神”的脐点地区在数个
世纪中的再次自我发明,是它一次次
徒劳觉醒,又在觉醒中失败的最后表达。
是否,觉醒正是一个新希腊的“lotos”?⑤
新中国——新希腊,是否那座仍在撞击的
移动悬崖?当我们通过了它,疲惫的
独眼龙船长像一个苦涩的特米斯托克利 ⑥
他说,去吧,去走进黑洞,我已经完成了
交易,把这一船天真汉的联军移交给了它。
此刻,在这穿越伊奥尼亚海的甲板上,三个
塞浦路斯男子下着跳棋,不介意我
坐上第四把椅子,借打火机点一支烟。
不够年轻、又还不够老成的容貌显示
他们属于被阿提拉线划过的一代⑦。经过
荷马之墓所在的小岛⑧,日落令所有人瞩目
比那块牵强附会的坟地更真实。也许只有
一个牵强附会的荷马其人,才能够同时与黑洞
与波吕斐摩斯,与这两只遥遥呼应的独眼对视。
因此,他是瞽目者,三大坐标中身份可疑的
第三方,共同定位了我们的视野。人们拉长自拍杆
如同伸出种族的触须,因为太阳正沉没于
确属酒红色的大海。然而,海从深蓝
至灰色的变幻中,酒红色只是短短一瞬
却足以承载一个瞎子眼中的千帆竞渡。
人们鼓掌,为落日的谢幕。继续闲谈
盯着手机,仿佛余生皆可从容交付于
太阳的反对面。是的,太阳。三大坐标的
真正他者,埃利蒂斯惟一听从的老师。
在一切关于太阳的反对面,也关于这片
海洋的故事中,路吉阿诺斯所写是一切
讽刺中最彻底的故事。听,波塞冬在抱怨
分不清海洋的哪里是他的头,哪里是屁股。⑨
这是对一切动荡之物中最具消灭性的动荡
最简练的概括。而我,是听从路吉阿诺斯
还是埃利蒂斯?或者,我还有一次机会,从
再次到来的心灵战国也走向一条内在的路。
因为,没有新中国,也没有新希腊了
我只能写下在一场共同沦陷中,在大脑鬼影
与大脑鬼影的全面战争中,一代人的故事。
写下实践者们在一个无底线时代的洼地社会
一边斗争到底,一边以和为贵
却又不得不举起人类史上最粗鲁的中指。
是的:洼地——中指。这是另一座反灯塔
与坠落的阿波罗遥遥相对。两座灯塔之间
是一支人数众多,边走边死的溃败者队伍。
是否他们也有一个色诺芬?而他,是那些
彼此吵吵嚷嚷的阶段性风格的最后团结吗?
诗节、散文和戏剧,一边相互利用,一边
相互抹灭,一个色诺芬可以抵抗这些最终
被死亡涂掉的语言,顶住临终者们消失的狂飙吗?
但是,在一切终结之前,会有一个血红了眼的人
走向我,他的出现也意味着中国的结束。
我应该怎样称呼他,应对他,这出现在
道路终点,却显示于一个代表未完成的
破折号中的最后一个中国人?——因此
这位真正的反俄狄甫斯,走向写不完他的
史诗的阿基米德。举起所有被涂掉的语言
如同举起一把长刀挥向我。或者相反,是我把刀锋
挥向了他,因为我们竞相失败,我们都被临终者们
消失的狂飙行刑。但是,这难道不是一首诗结束的
最好方式?这是一种反向的拜伦方式吗?
“不,我不是他,是另一个”⑩,我无权
向任何一个“文明的孩子”的欧洲梦致哀
但我可以继续聆听,海上解冻的声音⑪
那正是太阳的馈赠,另一首经久不息的国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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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鲁迪亚德·吉卜林《东西谣曲》中的诗句:“东方和西方,二合不成一”。
② 《伊利亚特》第一卷:
“他(阿波罗)来了,像黑夜降临。(……)
一连九天,神的箭雨横扫着联军。”
③ 我与童末、魏颖一起进行了希腊之旅。
④ 指尼科斯·卡赞扎基斯发表于1938年的长诗《奥德赛现代续篇》。1935年尼科斯·卡赞扎基斯第一次到中国访问。1957年末,他接受邀请,第二次前往中国,期间与周恩来会谈,讨论塞浦路斯问题。他在广州接种了天花与霍乱疫苗,回到欧洲后注射疫苗的胳膊开始肿胀,不久后去世,希腊正教会禁止他葬入公墓。他的《中国纪行》由30年代《中日纪行》的中国部分和20年后重返中国的记述构成,中译本由译林出版社出版于2007年,译者李成贵。
⑤ 即《奥德赛》中“食莲者”们所吃的“忘忧物”的名字。
⑥ 萨拉米斯海战的统帅。这场并不由统治者强制,而是由希腊人民主自决的卫国战争虽然胜利,而且被认为是“西方的崛起”,但哲人们如柏拉图认为是希腊败坏的开始。由于战争中无数希腊人溺水而死,而希腊人认为溺死者不祥,故城邦公民要求审判特米斯托克利,尽管是凯旋者的后者以及多名将领被判处流放。
⑦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希土战争中土耳其方的防线。
⑧ 尼奥岛(旧称爱斯奥岛),岛上的“荷马墓”为后人附会。
⑨ 见周作人译《路吉阿诺斯对话集》里的《波塞冬对话》。
⑩ 莱蒙托夫:“不,我不是拜伦,是另一个”。
⑪ 《巨人传》“庞大固埃怎样在海上听见解冻的声音”,是全书中我最喜欢的篇章。庞大固埃等人正在船上胡吃海侃,那儿是“冰海的边缘”。庞大固埃听见有人在半空说话,但看不见人。其他人照他吩咐竖起耳朵,“像牡蛎张开壳吸取空气那样,仔细谛听有无声息,并且为了不漏过一点声音,有几个人用罗马皇帝安东尼乌斯的方法用手掌挡在耳后。但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接下来,他们听见空中人群的说话、喊叫声。这是初冬的一场鏖战之后,战乱的声音在冷空气中冻住了。直到春天,声音“溶化出来”,被路过的人们听见。庞大固埃对同伴们说:“……我曾经读到过,一位名叫贝特洛纽斯的哲学家,他认为许多世界都是以等边三角形的方式彼此衔接着的,正当中是‘真理’所在地,那里便是‘语言’、‘概念’、‘意识’以及一切过去和未来事物的‘形象’所处的地方;围绕着这些东西的,便是‘世纪’。若干年后,彼此距离很长,便有一部分像感冒似的落在人类的头上,就像露水落在基甸的羊毛上,另一部分停留在原处不动,直至‘世纪’的结束。”
在这段寓言末尾,巨人说,“我记得亚里士多德曾认为荷马的语言是动荡的、活动的、总之是活的。……柏拉图之理有如在某处的严冬里说出来的语言,一出口便冻结成冰,不能听见。……现在倒要推理和探索一下,这里是不是语言解冻的地方。”
二、光明反历史 · I
没有其它方式,所以我们遵循这平常却仍属恰当的礼节。我们寻觅许久,在公墓中找到您,往墓碑前放一束花。
过程并不美好。借给我们驱蚊水的园丁说,我们身上有一百个被叮咬的包。我只好当蚊子是阿勒克图①所派遣、对我穷追不舍的否定性。我,一个新千年的汉语诗人,也是一个中国特色读译文者,在您墓前,朗读《英雄挽歌》②的一个诗节。
在伊拉克利翁,您的故乡,房东把一本《1984》和一本《奥德赛现代续篇》摆在我们床头,并邀请我们在留言簿上写点什么。于是,我抄录了您的诗句的现代汉语版:“事情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命运 /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自己会知道太阳的命运”。③
那个英语作家,自相矛盾的老练监视者,在中国被过誉了。我同意他对W·H·奥登的不满,后者对抗战时期中国的人道主义概括性修辞,与之对内战时期西班牙的人道主义概括性修辞可以互换。但是,他其实是另一种智术师吗?他以一种与其说是小说家的,不如说更近于记者的严肃性,延续了另一种模棱笼统吗?因为,也许他的政治寓言,比诗人的修辞更能够承载和延续我们看向自己、他人看向我们时共同表现的平庸。此时此刻,在阿勒克图的催促之下,我终于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再次援用那个警句:“我们梦想教养、虔诚等等,却一无所获,只是假设——我们梦想独立性与原创性,我们相信说出新意,而所有这一切却是反应,宛如对奴性的一种温和的报复”④。但是,正是这种报复性的“反应”,正好与我们时常表现为愤世嫉俗的平庸性相适合吗?这种“反应”,也隐藏在那个记者的寓言中,因此,我们对他的一致赞扬不疑,其实承载和延续了我们的“反应”吗?那些虽以中国灵魂为标榜,事实上却巩固了它在新世纪的贫乏性的泛自由主义“爱意见者”们,均属这种士绅化了的“反应”的表现吗?那么,会有另一种活动在精神事件与现实事件的交叉地带的记者,正是从对“反应”的拒绝开始吗?我相信,我的祖国会产生一种不走向知识分子、也不走向记者的反记者,他们是一种新叙事的开始。他们也会像那个反乌托邦寓言作家苛评W·H·奥登一样,监督并问责于我们模棱笼统的灵知主义,模棱笼统的超现实,模棱笼统的抵抗意识,以及,所有这一切与世界的媾合中产生的汉语“世界诗歌”吗?“为偶然的梦幻写诗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您呼吁我们再次关切那个无法以特点、风格和材料一一例举来理解的,只能从其作为一个精神现象的整体去理解的诗人的名字:荷尔德林。在上世纪末的中国,他和您一样,未被理解即稍纵即逝。
可是,与其不满于我国是一个对文学往往只有溢美与无知两种反应的国家,不如接受——一如苏格拉底的时代——知者与不知者的关系又进入到了一种古老的不稳定之中。苏格拉底何曾反对不知者?知者只能从在他身上再现的不知者,再次走向无知,从他的成熟性中,走向再次到来的不成熟。然而,我们不知道,这是否也是“第二次启航”,或者,这仅仅是那终将消灭我们的必死性——一如苏格拉底的必死性——由此介入了我们的裂口。
我也不知道,在对自身命运、也对太阳命运的双重无知中,我们是否还能具有“直接的,光明的,绝不重复两次的品性”⑤。我们自己的古典箴言,是“知行合一”。可是,“知行合一”已经毁了那么多的人。那么,是那黑暗的重复者本身,通过反复再现于我们,实现它自己的直接性,它那漫长的一次性吗?同时,监视者们提前占据了必死性所在的位置,仿佛后者的先遣特派员,以智者之良知,把两面性内化于我们,使我们在走向正义时蓦然面对自己的分裂两可。
在您的诗句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一句关于现实希腊近现代史的指涉。这一点,出生于土耳其——希腊的传统对立面——的塞弗里斯也曾谨慎触及。是的,这是一种以塞亚·伯林会慷慨抨击的成见⑥:希腊仅仅是古希腊的。对此,您好像也无意批评,但您也对古希腊略而不提,作为克里特岛人,您仅以寥寥数语,高度抽象化地提及荷马。好像您试图避开被通过名词和古物去辨认您的希腊身份,您只提供并承认那个唯一的辨认——您希望,仅仅根据太阳的力量辨认您为希腊人。一种区别,一种几乎被您叙述为新本质主义的“光明”与现实希腊史的区别——决定了您那难以继承、难以在今天的现实中重述的希腊观。如果要再次言说它,几乎只能读出您的诗篇。
在您的“光明”观念与历史学之间,发生着一场双重斗争。您的希腊,是被叙述为“希腊”同时,被利用为界定何为“东方”和“西方”的传统工具的希腊,是被置于这一意识形态斗争前台从而经历了瓦解的希腊。所以,概括性地摈弃那些不断自我西方化、维持了这一叙述的现实僭主与观念僭主们,是您的希腊在两百年中反复进行的斗争——与自己的“西方史”的斗争。可是,那一次又一次的“新希腊”方案,而今何存?
是的,希腊雕塑是一种完美的傀儡。在2004年雅典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上,帕帕约安努再现了这种完美。那么,扬·里索斯,这位以他那郁悒的超现实主义断片,凝视溺亡者苍白眼球的方式,凝视现代希腊的诗人,会怎样看待这一剧场幻象呢?康斯坦丁·卡瓦菲斯,这位以他那离散而高度个人化的方式,叙述现实希腊在希腊化时代之后的一连串历史后果中,被瓦解、被边缘化的灰色事实的诗人,会怎样看待这一剧场幻象呢?我们能够看到,塞弗里斯与卡瓦菲斯之间的隐形联系——两个老年现实主义智者的联系。这一联系在您的诗篇中荡然无存。您反对阴郁。也许,您的目标——也是您的诗神的机会——有所不同。您希望像笔直的光束,迅速越过前现代史和沉重的超现实主义者那苦涩的逡巡之地,迅速越过剧场视觉艺术家和异议诗人共同在其中分歧难解的那个阶段,一步抵达,在您看来是最重要的、决定性的斗争:希腊如何在对“光明”观念的重新叙述中,与历史决定论的斗争。
这是同一种历史决定论。因为那些被僭主们驱使,似乎一度偃旗息鼓了的鬼影,又会改头换面,反扑它们的对手们。是的,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可是后者又如何具有“绝不重复两次的品性”?而且,当那反复发生的是同一种对抗,同一种血泊,同一种正在绝对发生,具有必死性,却又被每个人都视为不必要的牺牲?那么,并不按照僭主们的预期,不把自己叙述为“希腊精神”的,是与那漫长的瓦解史的斗争吗?您的阿尔巴利亚战死者,正是死于不按照僭主们的预期,不把自己叙述为“希腊人”的现代希腊人之死吗?
实际上,您带给了我们一种被搁置已久、且极为困难的区分吗?因为,在您的挽歌中,与其说您叠加了基督复活的意象,不如说,它也唤起人们对这一复活意象的小亚细亚记忆。您唯一的核心词语是“太阳”。但是,照射在希腊的“太阳”意象是否源于近东?“在希腊文化中有一个具有东方文化特征的部分,只要时机成熟,它就会浮出水面,成为一个新的体系”(E·沃格林)。是的,在您的诗篇中,它浮出了水面,像另一个混血、耀眼而危险的阿弗洛狄特,这一不同以往的区分者,为您的读者带来了认知危机,虽然您似乎用光彩夺目的诗句,安置并充分美化了这一认知危机。
“危机是一个希腊词”。⑦
双重斗争的第二种:希腊与自己的斗争。为了寻求一种具有绝对区分性的解放,希腊与自身漫长的无主体性的斗争。“光明的、直接的、绝不重复两次的品性”,这是对“西方史”的新本质主义的逾越、出走和拒绝吗?是的,它并无必要被阐述为一个理论,也并无必要,从群星般的古希腊观念中的某一种得到对应,因为并不需要那种合法性,从而削弱它那突出的光明品性。如果,对于这种光明品性,并不能仅仅作出在二战后,在一个短短的积极人文主义时期,对发生在各个“亚西方”国家的主体化浪潮的那种善意评价,对于今天的希腊,也对于我们——需要再次理解“何为中国人”的中国诗人——它又意味着什么?
我和您一样相信,你们,地中海沿岸—小亚细亚的诗人们,一直保存并护卫着你们与“光明”观念之间的一种独特紧张关系,而它被“西方史”不公正地叙述为前现代或民族浪漫主义的。您的诗篇,是否在指出,“光明”观念比这片地区的其他历史观念更亟需重获生命力?重读您,我们不仅需要重新认识,“光明”的逻各斯面容及其近东宇宙论的内涵。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要勇于理解并承认:您的写作在径直处理“光明”观念的直接性(逾越了历史的、哲学的代理)方面,与其他现代希腊诗人相比,具有最强烈的区分性。您的诗篇,是否在指出,“光明”观念与包括我们在内的世界现实之间,仍然在构成一种张力,当这种张力衰弱,诗人的力量——尤其您这样在地中海沿岸与小亚细亚的交叉地带写作的诗人——也就衰弱?当你们接受它被代理——被不同时期僭主们的“希腊风”叙述所代理——你们的力量也就衰弱?
如今,这是我最想求问于您的问题。我相信,您不仅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从它获知了太阳的命运。我相信,对于您,“光明”观念具有灵魂的《独立宣言》的地位。然而,是否一切被背叛的遗嘱,都归结成为了一份《独立宣言》?
每一种《独立宣言》也是必将被背叛的遗嘱,我们的一切书写,都是在它的背面,为了压抑它、按捺它的蓦然翻转,为了回避、拖延与它的正面相对,所进行的无结局的证词,为了证明无论太阳的命运如何,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命运?
诗人,请宽容这些芜杂的思绪,它是对信任的努力。您的那位伟大同行说:“只有信任的精神,你才会成为真正的希腊人。”⑧我相信你们已经成为。可是,对于我们,只有去信任并在信任中遭遇莫测的猝灭,我们才成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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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希腊神话中的不安女神,复仇三女神之一。
② 李野光译本。
③ 出自李野光译埃利蒂斯诗作《“这游荡的风”》。
④ 出自荷尔德林《我们面对古典时应该采取的态度》。
⑤ 出自李野光译埃利蒂斯诗作《小水手·“最佳者赞”第二十二节》。
⑥ 指以赛亚·伯林《关于偏见的笔记》。
⑦在伊拉克利翁,我们的房东留在房间里的一本希腊当代艺术画册的标题:《Crsis is a Greek Word》。
⑧ 出自李野光译乔治·塞弗里斯《关于诗的对话——希腊文化指的是什么?》。
三、一个中国诗人询问太阳神 · I
没有中间地带了。也许沮丧、失明和聋竟也是容易的,是对压力中的内在压力的替换。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要强、自我发明的中间地带,如一个云阵,使已然分裂的临时聚集,已经聚集的,则聚集于濒临分裂之中。而属灵之物也有其风云际会,每个人都曾有一个大胆的想象,然而最终他们就像木头,像自我封禁的号角,像余烬,并不能更怀疑,也并不能更果断。
“一连九天,神的箭雨横扫着联军。”①因此每天,大地上的必死性不可更改,因为你每天都是新的。而我们则无法承受九个同样的你、以及九个新的你的共存,所以,你非持弓者,是被射杀者。对于我们,你不是悲剧的制造与旁观者,你是悲剧性本身。你是被拘押于我们的大地法中,带着死亡阴影,又被一个孤独的巨人追踪的不可能性。那从你,一个幸存者的服役中显现的不可能性,是孤独中的孤独。这绝对孤独,就是我们与那支为傀儡而战的傀儡军队的区别,就是我们的减法与荷马的加法的区别。这绝对孤独也隔开了我们和他们。
这条分割之路,要求我在金色弧线的最微小部分旅行。此刻,你逐一减少甲板上每个大脑的噪音,在我身边,爱琴海的阳光在一个皮肤黝黑、头戴鸭舌帽老人的收音机外壳上凝聚,他正默默专注于光速信息时代最后的波段声。你也显现于他。
在汉语中,你性别不定,是大地法中,一切可清晰之物中的绝对清晰者,负责时间、公义和卜问。至于我们的两个关于近日点和远日点的故事,结局都是孤独。仿佛你,孤独光轮,把你的,被每天的光天化日所掩盖的死亡,转移给了那个站在近日点和那个永远处在远日点的人。一如索福克勒斯的那些在光天化日下的死亡,是太阳之死显现于杀人者与被杀者,无论他们是近日点,还是远日点之人,他们都世世代代再现了太阳之死。这是你晦暗的,闪焰。
因此,我正是从死亡提供的一阵共通体的,轻微脉搏,走向你。询问你,就是聆听我们与他们,在一场日出中,渡过了分割线的短短对话的遗言。
此刻,风,是一个旋生旋灭的灵魂阵营,英俊的云涌向
克里特岛。你好,太阳神。
灵魂的未来是什么?我的每一步都是终点吗?每一步都是分离。每一步,都是在金色弧线中撞向箭镞。
除了未完成的灵魂,并没有别的共通体,没有一种别的进步是人的未来。灵魂的未来,是在世界每天的日常坏死中,去动身加入荷马吗?不,那只是灵魂的前史。可是,如果基督
并不到来,十字架掉头向下,交叉时刻
被假先知曲解,末人嗜血并附身于
前人,借尸还魂攻讦着他的复活。
谁是今天的假先知?为什么这些灵魂小偷
涌现于我们自己?而且撺掇我们:去吧,去以暴虐
践行某事,自创一个他人的地狱,成为它的主人翁。
“他的谈吐总是平易近人的,这种单纯既掩饰了
他对某些事物的无知,也表现了他良好的风度和
宽容。”②或者相反,浮夸而专断,如飞转的指南针。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③这是我们的前史。在这荒谬的
浪潮中,灵魂的未来被每个时代的流氓所反驳,一如狂女撕碎
俄尔甫斯。是什么,让我们必须像带着尸体一样
带着那些不可图像化的残骸?是的,我们将将就就利用了它
如同把所有的流氓都带到船上——这是一艘反方舟,我们的
狂人船。大海不改变地改变,利维坦集体隐藏了它们的诗。
如果不重写这些故事,我们又知道我们是什么?可是,重写这些故事,是为我们在可能性中相遇的,困于不可能的兄弟服务,最终只经受伤害吗?亚伯就是该隐的灵魂吗?当滚石砸下,灵魂一夜之间消逝,不可能的人抬头,向反转致敬,成为各个语种再现的
奇点,基于颂歌和美。重写这些故事,就是让我们的
语言坟墓,这汉语的疯人船远航。
那汩没的太阳从未更新,向我们投掷
不被承认的深渊。我们之中已有人为其所灭,那认为
“祖国的语言”只有“成为太阳并进入太阳”
才可新生,走在金色弧线上者最晚近的一个。
晚近之人中惟有他,参与揭示了金色弧线的历史。
这条金色弧线,是绝对区分者,重置了我们与他们。
那么,他的错误是什么?一段仍未被充分识读的
光谱?现在,我把它递交给您。惟有您的评议介入了
我们的评议,才是同一场日食的生光期。
此刻,那些走在金色弧线上者的声音通向我,那些
众心之心,已不再困扰我,因此我可以耐心工作。
我也有我的光谱。我何以深察,无畏
长驱直进,为了一场共同日食的生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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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第一章注2。
② 列夫·托尔斯泰语。
③ 李白《日出入行》。
四、为什么反对亚里士多德
“太多图像了”①。可是,毋宁说,被“太多图像”遮没的并非真理化的图像,而是并无图像发生这一事实。失落也许在更早的时代,19世纪末以及20世纪的头20年就已开始。图像走上了一条天命般不可避免,不断以“图像化”的方式背离自我的不归之路。变形与概念化加速了图像的“图像化”,是图像放弃了努力,接受了自身的失落与异化之后不断自我模仿的结果。图像与非图像的事物一样,并没有抵达它自身。不,我们并非不可以想象终极图像,我们用各种改头换面了的圣像化来制作它,并且,终极图像只是掩盖图像的失落的异常形式。这一点,难道不是让以圣像化获得世俗成功的马克·罗斯科抑郁至死吗?想要以圣像对图像做减法和进行本质化,以及对此崇拜,难道不是一种图像抑郁症吗?我们不能想象的是另一种可能,是图像如何挣脱现实主义的僵化,却又继续追寻、激发和擦亮了觉醒意识的引导力量——是的,引导,一个在图像制作者中,也许只有德拉克洛瓦用对过一次的词。图像与非图像的事物一样,与被不断讥责的“泛文学性”一样,不断自我生产以掩盖它几乎永远丧失了在觉醒意识的引导中自我实现的可能性这一事实。而人们对图像制品的狂热,是洞穴里的夸张,是对图像死亡与自我死亡的双重恐惧。图像擅长赋予自己一个未来的名称,因此,当图像需要被命名、被叙述,非图像的事物就是它的婢女,是它试图稳定、重组与斡旋的貌合神离的联盟。那么,“图像化”的目的为何?在“图像化”中成长的新人,还可能是一个亚历山大吗?那个被老师灌输了一个如果不像阿喀琉斯那样闪耀而为,就会失去在一瞥中显现、又在一瞥中消失的世界奇迹的图像的新人?那个作为模仿论教育的目的,在洞穴里纵火的青年领导者?可是,他并不是一个逃离或反击现实主义嗜血僵尸的人,相反,他要成为僵尸之梦。不论那些以机械般的行动、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把被强化、被夸大了的僵死性带入我们视野中心的僵尸是否能够做梦,是否梦见了他们在惯性行动中模仿的活人,他都像一个无意识等待他们和追寻他们的人,干下一番大事,进行一场世界性的梦游,而所有的人都被这场梦游战胜了。对此,路吉阿诺斯的观点何其正确②。亚里士多德对新人的引导,是那种对觉醒意识的引导的反像,表现为一片为时长久的火海的反像吗?是的,这片火海就是终极图像的至今无人超越的形式,而我们迟迟未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带着我们精打细算的变形与概念化,带着一干精心组建的非图像侍从,漂浮在火海中。不,也没有纯洁无辜的非图像事物。我们的诗学,正是两者合作、彼此内化的结果。因为,无论两者如何彼此攻讦否定,实际上两者从来不能分割。有时我们试图反转,却只是把自己的头拧到身后,或者把自己倒吊起来,得以面对那片火海。这时,我们自己倒是更接近一幅终极图像。
太阳光并不许诺模仿的对象,也并不许诺实质。事实上,当我们被太阳光照亮,再现,显现在自我与彼此的透视中,我们就成为了一个平均人。平均人是一个睁着眼睛的白日梦,即使我们闭上眼睛,光也透过眼睑,把平均人的意识内化于、乃至强化于我们的头脑中。这就是我们的超现实主义,就像被纣王肆虐的孩子,从被剜除眼球的眼眶中,长出一对令人震惊的、与那个并非在美学中,而是现实中的三一律世界握手言和的手。这就是我们的超现实主义,同时成为“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第一个人和最后一人,认为自己在“想方设法让他人来帮助自己成为唯一的人”③这一点上具有优先权。
那么,“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是否正是世界精神自我构想的合法伪证?是否,也是平均人的图像内化于非图像之中?所以,在这种内化刚刚开始的早期阶段,我们用喜剧模仿比当时的自己更糟糕的人,悲剧模仿比当时的自己更好的人。那么,在初始时刻,在第一个明天到来之前,在对新人是何种形象还未知无凭之前,世上的第一个悲剧诗人其实比平均人更糟糕吗?而在他之后,第二代诗人只是接过了他对新人的谬误称呼,他不那规则的语言,带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律法之门,直到后代诗人中有人在狱墙上敲击传话,以求联觉,才第一次产生了成熟的悲剧诗。并没有狱窗,诗学代替了窗户,犹如大写的标语。因此,我们只是听见,而非看见非图像事物,如同戏剧中那一滴并不灌进眼睛,而是灌进耳朵的毒药。翻动那些承载了敲墙声的书页的人——每一页的话语都在相互敲击——都是在跟随那滴毒药在书页中层层渗透、滴进“唯一的人”的过程,而我们认为这是在和太阳一起移动,以完成我们的上帝视野。难道,《诗学》不是一次“生之定义”吗?而我们只有非常晚近的机会,不作为始作俑者,而是作为被毁坏和被放逐了的俑人,再次以“生之定义”对立于《诗学》。在此之前的漫长过程中,包括亚里士多德和他的世代学生在内,那持有尺度的“唯一的人”是他自身的终极模仿物。每次,当“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脱了节,就会有一些自我牺牲的人把它整理好,不论是在标语化的开放性中自我表现的人,以及那些默默敲墙的人,都不是不同的,仿佛世界历史是同一个密室。那么,当我们言说不可能性——也即这间密室所意味着的不可能性时,无非是以三一律的镜像作为策略,对彼此的同一性进行变相审查吗?因为,我们在不可能性中分离和隔离,把墙的无限镜像,当作我们的敲墙工作的野心。所以,由此发生的变形与概念化才如此尴尬。但是我们庆祝它,就像庆祝逻各斯的日新月异,就像看到国旗一样的红云布满世界。
“打开门,让诗人进来”④,但这是从驱逐改而驯化我们的方法。我们在囚牢中,续写着《诗学》,我们的墙上写着“以太阳的一周为限”,我们敲着墙——仿佛墙因敲击而倍增为一条镜中之路——为了与太阳一起移动。有的人把是否自杀当作当务之急,认为自己与其为了在回应、在回声中永生而敲击,不如别活下去。有的人像小亚里士多德,抓住机会占有新人,为了弥补自己是敲墙者而非建造者的匮乏感。有的人把敲墙当作竞技,以积极的节奏开始,以牢不可破的连续性结束。有的人不敲墙,只是偷听,而且比其他人更认为,其他不敲墙的人都对自己有攻击意图。“打开门,让诗人进来”,只是在诗人进门的时刻,图像与非图像才得以彼此内化吗?不,无论图像与非图像都没有秘密,尽管它们时常互为秘密,令彼此尴尬。难道俄狄甫斯成为瞎子后,在非图像之境动身远行,不正是为了逃离那种尴尬的极端化吗?可是,他无处可去。没有一片并不模仿乐园、也不模仿地狱的土地持存在图像与非图像的底部。如果有一片自由的土地,只是像泥浆,在我们的身体里停滞。所有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密室中向内心旅行的人,都在那片沼泽地中权衡,远征从来是主观构想的。
我们相信,崇高文本是清晰的,没有停滞,一个词的意义与神圣正义即刻同一,可是,句法产生了无可避免的修辞性,因此那些古老的长时段章节被讽刺,或者,是一片荆棘。然后,演变成一种主体的湮灭法——而我们相信,要在句法时间中熔化性格才能焊接神圣正义,称此为净化,是湮灭法的修辞表现吗?是对“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永恒当下俯首称臣吗?如果我们已经身在死亡的幽谷,正是净化的行动清扫了我们内心的沼泽吗?我们只是听到,正是那些坚持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中跟随那滴毒药的人对我们说:邪恶到底。这是永恒当下的同一首歌,仿佛世界史不可能有另一天。
可是,人们的行动,如无法识别的痕迹,朦胧而不能复转。“打开门,让诗人进来”,只是从人的身上拿走精灵,只留下他们的骨头。模仿音乐的人不是诗人,虽然他们的诗节流畅,如相互依赖的阶级,但是他们并不敲墙,他们是敲墙行为的模仿者,从第一声就开始竞争,他们把“怜悯与恐惧”当作一个自我支撑点,他们是自我模仿者,又模仿自己的模仿,他们是轻浮的。不,模仿并不瓦解制品与行动的区别,模仿给了制品与行动一个中性空间。对此,克莱斯特的机械木偶何其正确。④
那么,就暂时让我们承认火海,并且在火海中,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同一尸体为舟。是的,为什么所有的制品不熊熊燃烧?木偶的焚烧是行动论的彻底化吗?那么,这些着火的木偶是一种意外的主体吗?被模仿之物已死,模仿者在燃烧。现实世界的当代亚里士多德们,怎样定义和管制它们?如果我们看不见这片火海,以为道路是空无的,而且我们走路还不长眼睛,不仅看不到这些燃烧着到处乱跑的木偶,而且,还被它拦路抢劫。这些意外的主体任意选择土地去入侵,由于燃烧太快,所以也点燃了我们,让我们成为他们的模仿者,还误以为自己是最后的阿喀琉斯。
这是我们的《诗学》的最后一章。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火光中我们失去了比较,谁也不比谁更好。所以,为什么不在诗人被逐之后,驱逐批评家,让他也在世界之夜中走遍大地?但是他们不会。墙的镜像倍增已经让这些赌徒疯狂了。帕加索斯不是赛马。
是的,只有帕加索斯,是对“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革命。翅膀就是裂隙。图像与非图像的共同失落,是翅膀失落了。帕加索斯就是反傀儡。
燃烧的木偶——帕加索斯。我承认,这也是我的终极图像。我承认,从它,我听到了那些被不厌其烦,因此被一把抓过去的音乐诗人,被用来撞墙的声音——这是我们的《诗学》的最后一章。
___________________
① 马克·罗斯科语。
② 指周作人译《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的《死人对话》中数篇以亚历山大为角色的对话。
③ 见埃利亚斯·卡内蒂《群众与权力》最后一章。
④ 亚里士多德语。
⑤ 指克莱斯特《论木偶戏》。
五、致进入黑洞和成为黑洞的人 · Ⅱ
没有中间地带了,但是否还有一个“语言解冻的地方”①?那解冻的变乱之声并不长存,只是一阵冰海上的太阳雨,落在如同燃烧中途蓦然冻结的火苗般的冰面上。只是一颗看不见的死星的无色彗尾,掠过语言的飞地,它的尖锐性,不同于当代理论的尖锐性,无法征服,也无法参与,不同于那群自组织为一个社会实验团体的鸟儿。可是,那只是一场大解冻的初始。因此,还有一片遗址般、暂时形态稳定的平静冰海,可以让游览者们从容以对。当解冻持续,太阳如同一名精神分裂的法医,消融的冰海恢复燃烧,天地之间解冻的声音就会形成风暴。
没有中间地带了,但是,仍然有一个语言燃烧的地方。从这里,我听见你们。当我回看我的大陆,那个在一连串仿佛在追击我的恶讯中忽明忽暗的枷锁大陆,从一阵回光返照般的“大陆的额外光芒”②中我听见你们。
你们好,被反复毁坏,彼此模仿,在长刀般的余生中连接了磁暴噪音,进入黑洞和成为黑洞的人民。
那个必死而生者必须迅速成长,在太阳的一周内完成一生。第一天,仿佛他的国家是先于创世主的第一个鬼。骄傲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都敢于动用被传统意义上的非法所标记的一切。他的国家骄傲得可以直接和随时打电话给土地本身,而土地只能同意,通过不断地震杀死数亿人,以维系亟需减少人力成本的大生意。第二天,传统意义上尽力而为的人们都放弃了独立性,认为放弃是一个最后的机会,依然幻想他能够利用他们的屈服于懦弱失败去成为他,作为对他们的精神奖励,以此相信他们的放弃胜过了胜利。第三天,三王小队在漫长等待中摇摆不定,三方会谈无限期延后,他们甚至来不及相识,每个人都被其本土赶下台,无限期关押。第四天,他得知还有一个新的亚历山大,与他速度同步,也在长大成人。人们举起一面同时与那个象征性的、总体意义上的他,也与国家相反的旗帜,以时代呼唤新的强人亚历山大为名,欢迎一切相反的事物,欢迎彼此诽谤,欢迎每个人都提出一个让所有人绝望的观点,为了打开人民之为人民的意义。大都市都现实而深邃,仿佛每个人已备好武器,仿佛自习军事技能的人将赢得第二艘方舟的席位。而那些失败无能者永远停留在三岁状态,天真是让他们漂浮,也淹没他们的母亲。但是,他不是任何人的同时代人,所以他默默长大,已然成人,不去混民兵社会,也不去参与白痴们分享心声的互助团体。他只是保持着在沙地上书写,比前生更为沉默,所写也不引起任何好奇。第五天,他的继承权受到同时代人的审查与否认,他在又一轮攻击中认识到了这一切的重复性,所以他去荒野,在那里静止不动,为了截停重复。第六天,如他所愿,荒野中并没有任何人到来,遑论魔鬼。他决定不再离开这无物生长之地,余生都静坐在那里。他的心跳慢下来,像他的身体走到心脏需要整个新千年那样缓慢。
第七天,人们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因为,他依然被认为是一个可以无限添加人的权利的无限理由。仿佛他是一个人人拥有的精神金库,而他已经无法支付。越来越多的人想起了他,由此引起的公众不良情绪愈益不祥,人们相信,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而绝非别人,在耗尽人民的精神财富。挽回收益在于选举出下一个彼拉多,为了不再有无知之嫌,由专家学者担任。所以,这是他唯一的一次被寻找,不是被三王,而是被一个执行小组,在一场令荒野变为沼泽的大雨中找到。因为不值得在他身上耗费象征性,这一次没有十字架,只有汽车防滑铁链的殴打,其中也释放了人们在寻找他的过程中,车陷泥浆多次熄火的压抑。当他死亡的那一刻,那颗并没有在他出生时出现的大星再次闪耀,像一个决定性的按钮。分辨他来得太早或者太迟,已经没有意义。早在头几天,聆听人们的梦境时,他已经懂得,其实每个人都是全部,每个人都是全知的,但是,他们需要经历许多,才能够知道那些他们已经知道的东西,而这个机会永远错过了。至少,在他这一次错过了。与其说,全知之人成为全面悖反之人,是由他延续的上帝链条中至暗的一环,不如说,在这一次,他正是要经受整个链条的抽打,而且是被彻底打倒。他明白,他只是在这个全面悖反的时代,那种全知的可能性草草再现的惟一代理人,是全知的沙地上最浅的印记,而且只是一个陪伴性质的印记。
有许多理由区分他与他之所是。还原论中失去了
意义的一种:他是亚洲人。当他被公元纪年法
赋予的西方性也已透支,这是否他再次
被彻底无所适从了的彼得们否认?
在此情形下,又怎样理解复活?
是否整个故事中,复活正是最非亚洲的部分?
如今他是群岛的纽带。我们经过的一个个
十字架如补丁,缝合了希腊与欧洲大陆。
从提洛岛到得洛斯岛,一条近似埃及风格的
巨狮神道提示我,得洛斯是一个尽头③
把雅典与德尔菲都包含其中,是我在
脐点地区④,所能踏足范围的最远尽头。
在这里,人们曾经建起阿波罗的起居所
如同打磨一面方圆5平方公里的反光镜
使光的社会价值,向全世界放大百倍。
不过,阿波罗总是像一个失望的老板
焚烧城市和船只。他会站在一座早晨般的
建筑里,视那些具有威胁性的异教少数民族
为麻烦不断的暮色,为世界的丑陋心脏吗?
会有一个孩子吹响火焰的喇叭,像法厄同拉着
他的手,并肩走向每天令人心跳的奴隶销售额吗?
没人去向那个总在烈日下工作,晒昏了头的
数学家提问,而他已经测量完了这个小岛
所显示的全部可理解与不可理解的部分。
他哑着嗓子,看着一场传染病在全岛奔跑
当然,也一脚踏过他完不成的倍立方体问题
仿佛得到一个支点,腾空跃向历史。就这样
瘟疫成了希腊数学的影子,留在世代争论的清单上。
我也有我的数学家。在贵州,我交往过这些人
从大城市回来的志愿者小组,从属于家庭教会。
在一场禽流感之后,通过一串令人备感
无能为力的数字,走向家山深处。在那里
老鼠移动的速度和计算器一样快。沉默的
分母们坐在扁平心脏般的土坯房里。
分子们孜孜不倦,绘制图表,像一家上帝开的
高科技公司,像数据本身害怕被人的忧郁无视
所以尽力夸耀自己。当然,他们也没能够解决
他们的问题,但是他们反复返回如大地在背诵
圆周率。至于我,虽也曾坐在土坯房里
一张像π一样的凳子上,听他们说话
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而且显得粗心大意。
我也无法与他们讨论公式与几何,一个从小
数学不及格的人又能对这群土地测量员的迷惘知道什么?
那个地区最显赫的遗迹,是不远处的摩崖石刻
在一片适合出现马丘·比丘般的废墟(并没有)的群峰
无人认识的文字,刻写在诸葛亮领兵南征的古道上
人们称它为天书。十八年前,我在那里看过一次日落
仿佛只有太阳,是能够识读那些文字的商博良。
十八年后,我仍未写出一首包含了日落、天书
贫穷和数学儿女们的诗。但我想说,西南山地
就是我的希腊,一如在影片《亚历山大大帝》⑤中
看到了一片瓦房托起的,嶙峋多云的贵州。
此刻,雅典的大火正在烧毁那个诗化导演的才能遗产
仿佛赫菲斯托斯的凝视⑥。仿佛反光镜照向
这个新世界的光被反射退回,以致烧毁本土。
退守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在野左派,连日向买办起家
垄断资本的家族政治问责。而更多的人们只能指望
在源源不绝的恶棍中,遇到一个好恶棍。
更多的艺术家们也无非是对着棘手的历史
大喊大叫,如果他们已经筋疲力尽
就会是一个个小偷,守着他们的语言货品
如抚摸大地的废墟状态,总会有一个契里柯
帮助增加它的无辜性,把透视不能完成的交给时间。
但至少,不能用透视法解决一个没有世界文化遗产
也没有美学的无物生长之地。数学儿女们怀疑政客般
怀疑诗人。但是他们相信祈祷。放下图表后,他们会祈祷。
而我只有在基督徒中才会感到,奥登在科学家中感到的难堪
与手足无措。正是那些枯燥的祈祷让我相信,“诗需要非诗”⑦
并非贫瘠、牲畜坏死和数字,不是社会学、田野工作和我们
无往不在其中的共同死角。他就是诗未能把握的非诗要素
复活的故事,就是我们依然未能理解的非诗要素。
现在,请让我把另一个倍立方体问题:北京
递交给您,学园之灵。⑧
也许您并不能走进它的算法的大门。至少凭着
《王制》,您还可以混一混这个北极星下的幻方⑨
坐在人人心中都有的主席台上,抿一抿
倒满毒芹汁的茶杯。您还可以学习观摩
那派遣赫菲斯托斯与数理逻辑
为双重打手,对象呈几何级数增长的
国家驱逐学。对此,阿里斯托芬
或可略略一瞥,写下另一篇《云》。
不像你们,我们地方够大,足够摆放
让魔鬼满意的立方体,“神异的正方形”⑩
从来都是垂直降落,如同纳喀索斯们
泡在思想游泳池中,看向现实的倒影。
其实,解决几何问题的关键无非是
铲平彼此,好比亚历山大一刀挥过
就解决了难题。所以,不仅德国人
亚洲同样继承和发扬了这种几何学。
日本曾一刀挥向我们。美国再一刀
挥向他们。我们呢?一刀挥向自己。
这就是我们的天下不论如何翻新却
仍显荒芜的原因:一个刀锋共和国。
即使油头滑脑的邪狭者也备感寒意
但他们的反弹一向混合痰液与卑鄙
促使您愿意看到他们被砍倒。至于
二代人格们,则沉浸于自我崇拜的
猎奇小宇宙,他们可以用抵触思维
对付您会提出的一切。所以,哲人
您是走向市侩,还是走向刀锋
或者走向新的邪狭者?这就是我们
三代人的失败构成的倍立方体问题。
您是否会满意这个削人如泥的国家
是否,正是它实现了您的天下秩序?
还是您像如同写下另一个你所不能
成为的你——苏格拉底那样,再次
去就地探索崩溃时代的灵性病理学?
如果,我在雅典街头遇到的吸毒者们
浑身针眼,擦着血,问您的苏格拉底
谁的路更好?他是否还会以去死为任?
我相信,只要苏格拉底身在其中并且
再次失败,就是现时代精神分裂症的
一线城市。请听,哲人,您是否听见
一次次大爆炸并非亚特兰蒂斯的末日
而是另一个反向的亚特兰蒂斯在崛起?
每次爆炸,我们所反对的事物就再次
内化于我们。而我们的多重分裂人格
是否战争已经到来的另一种形式?
还好,人人皆不天真,无人愿重返
社会主义共同体以求净化。在我的
生活中,每个人最终都对朋友不满。
他们对诗性精神的怨恨也无不同
尽管参与了驱逐,又像野外出游般
保持了与诗人的某种私交形式。
在这个我居住了二十年,但并不是
其市民的城市,无人写出关于它的
索福克勒斯之诗,尽管它匹配。
反智主义、亵渎和妒忌像一笔阴险的
灵魂工资,维持着一个个低蹲、鬼脸
或者殴打的短小诗节,没有直立行走的诗。
谁的路更好?其实,聪明的世界
早已知道答案,但不打算认可它。
___________________
① 见第一章注11。
② 让·鲍德里亚《冷记忆2》:
“一个大陆,由于其质量的庞大,使光线偏向,因此不能看到自身;使动力线偏向,因此不能遇见自身;使概念的光芒偏向,因此无法设想自身。
这样一个精神物体无疑是存在的,但它从不在我们面前出现,若出现,那是为了识别它在现实中孕育的微妙扭曲。
只有通过纯粹的类比,我们才能预感到它;只有通过纯粹的预测,我们才能依靠它。而今存在的只有紧闭的双眼,透过视网膜或眼睑见到的只有麦角酸式的幻觉。但只需要稍稍注视这个物体,就能促使它发出额外的光芒。”
③ Delos,位于基克拉泽斯群岛中心,方圆只有5平方公里,是阿波罗的诞生地。“得洛斯”在希腊语中意为“光明灿烂”。得洛斯岛还有一个关于倍立方体起源的传说。倍立方体问题是2400年前古希腊人提出的几何三大作图问题之一。由于古希腊得洛斯岛上爆发瘟疫,人们向太阳神祈祷,神要求把它殿前的祭坛的体积再扩大一倍,而保持祭台的立方体形状不变。因此,后人也称倍立方体问题为“得洛斯问题”(Delos’s problem)。得洛斯岛上的居民没有完成太阳神的要求,所以瘟疫也没有消除。人们去向柏拉图求教,后者草草回答:“上帝大概不满意你们很少研究几何学。”公元前7世纪,以雅典为首的希腊城邦为抗击波斯人入侵结成联盟,总部就设在得洛斯岛,史称“得洛斯同盟”。古代的得洛斯岛也是贸易中心,是重要的奴隶交易地。
④ “脐点地区”的说法出自 E·沃格林《城邦的世界》,称克里特岛地区为一个符号创造活动的“脐点地区”。不过,这一观点尚有争议。
⑤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亚历山大大帝》,故事发生在巴黎公社之后的希腊山区,片中的“亚历山大大帝”本是一个强盗,从监狱逃脱后,他穿上古代盔甲,自称为亚历山大大帝。他带领拥护者劫持了几个英国贵族,开出的“赎金”是地主将土地归还给农民。他发起的农民公社成立后不久即发生内讧,他也丧生其中。
⑥ 赫菲斯托斯,希腊神话中的火神。我们在伊拉克里翁期间,雅典东部35公里的阿提卡地区(East Attica)发生大火,近百人丧生。这场大火也烧毁了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的房子,被烧毁的还有他身后留下的大量手稿与电影拷贝资料。
⑦ 荷尔德林《反思》:“非诗也变成诗,但最需要敏捷的把握。”
⑧ 亚里士多德敬称柏拉图为“学园之灵”。
⑨ 阿尔弗雷德•申茨在《幻方——中国古代的城市》中,认为忽必烈在萨满巫术与汉人礼教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形式,体现为“幻方”:
“……‘神圣之王’概念的恢复自然伴随着‘幻方’概念和‘神数’体系的复活。当蒙古皇帝决定建造一个新的首都(北京),这些概念被用来设计布局,就不足为奇了。受传统主义的汉族官僚的支持,皇帝命令将《周礼》中神奇而神圣的‘幻方’僵硬地应用到城市布局中。形式主义的以及对于甚至是细微末节的绝对控制,不但渗透到宫殿和整个城市的布局,而且渗透到城市人口的生活。”
阿尔弗雷德•申茨认为,抱持已经失去生命力的僵硬的“幻方”观念,使忽必烈时代的中国向僵化发展,其影响一直延伸到清朝。
⑩ 不知瓦尔特•惠特曼在《歌唱那神异的正方形》一诗中所写的“正方形”是否与幻方有关,诗中铺陈了一些东方宗教和天主教的语汇。与阿尔弗雷德•申茨的看法相反,“幻方”在惠特曼的诗中生命力十足。诗中的方形崇拜突兀而又异常肯定,仿佛忽必烈的自白。在这首诗中,惠特曼并不像一个民主诗人,倒像一个宣布法典的祭司,一个赞美“上帝之鞭”的垂直闪击战术的人:
“歌唱那神异的正方形,从那个‘一’中前进,从那些边线中
从旧的和新的,从那完全神圣的正方形
坚实的,四边的(……)
我残忍,从不饶恕——凡罪人必死
因此谁也不希望怜悯——季节、重力、约定的日期会宽容吗?我也不会,
只会像那不饶人的季节、重力、约定的日期那样
我从这一边执行坚决的裁判,毫不容情
(……)
伟大的球形世界、太阳和星辰以及人类的生命,我,普遍的灵魂
在这里完成那坚实的正方形,而我最坚实,
也通过这些歌在呼吸和生存。”(李野光译)
六、光明反历史 · Ⅱ
我们在这个悬崖小城住下。从我头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形象,并非任何神话,而是亚历山大在此殴打阿波罗的女巫。
女巫们被拽住头发,拖至户外经受痛打。也许,正是因为被拽离了那道通向地层的裂缝所喷出的致幻气体,这些跳大神的女性才失去了传统的保护,因此,才会在哀号中,喊出亚里士多德的得意门生想要的答案。打狗看主人。亚历山大此举,并非因为对阿波罗不存忌惮,而是要让人们看到:世界变了,主人在授权给谁。仿佛这是阿波罗的一种秘传。“阿波罗嘴唇里爆出野性的呼喊”①。这也刚好说明,其实亚历山大才是人们的那道共同裂缝。不论通过他,人们是否看到了一个新世界,古希腊世界即从此毁碎瓦解,由此,开始了“在腓力之子与我们之间堆积的时间”②。
《秩序与历史》卷二,E·沃格林试图论证“世界的脐点”由克里特岛移向德尔斐,评论者认为他证据不足。宙斯从空中扔下了那块圆锥形石头,就像匠人投下一个铅坠,以勘定大地的中心何在。G·K·切斯特顿也写过一把从天而降的锤子——在一篇给我一种灵魂沙盘的印象、时时跃升于高空俯瞰视角的小说中,这把锤子是空间测量的工具,也是凶器。也许,宙斯的故事与G·K·切斯特顿的故事,无非是同一场战争——争夺成为中心的战争——从显明转向隐匿的隐喻。是摆在明处的战争,与偷偷摸摸的阴谋政治——被一个也许和亚历山大人格最为相反的天主教神父侦探形象神秘化了——的隐喻。两者之间,“堆积的时间”之中,亚历山大殴打女巫的故事似乎是最反神话的一个,是历史的粗俗真容,是“由恶势力和绝对的光明糅合而成”③中那个“恶势力”的在场。
看不见那片著名废墟时,走在帕尔纳索斯山道上,与走在长江、雅鲁藏布江边多石的灌木山道上并无不同。也许,巨蛇皮同只是人们对比希摩斯的一种恐怖想象。那道大地裂缝喷出的致幻气体,为什么不是来自皮同有毒的尸体?也许它仍然活在地下,俄狄甫斯正是在女巫们言语模糊的嘶叫声中成为了巨蛇之梦。
以何种理由,使我感到可以平视希腊?因为德尔菲的地貌与长江、雅鲁藏布江峡谷的相似性吗?即使有过一些传统理由——例如一个中国诗人可能自我装配的文化理由——也已经毁碎了。我烦请一位朋友,逐页翻拍乔治·塞弗里斯《德尔菲》一文的李野光译本,发送到我的手机上。“别让我们对自己虚伪”,这是《德尔菲》一文的最后一句。因此,我惟一可以说出的理由,仍然只是那个最为传统的“认识你自己”。
亚历山大与俄狄甫斯,是两种多么迥异的“认识你自己”的方式。人们选择了第二种,却在现实生活中不断被第一种影响。在第一种之中,“认识你自己”是否恶势力化了?那么,“认识你自己”的“恶势力”路线是怎样的,以及是怎样历史化的呢?同时,“认识你自己”的俄狄甫斯路线又是怎样被瓦解,以致被瓦解史就是它的历史呢?
在我记忆中,对“认识你自己”的一次特别用法,来自《路吉阿诺斯对话集》中漫游冥界的哲学家墨尼波斯,一个“如无神助,人必须自行扰动冥界”的践行者④。即使长着三个脑袋、阅人无数的刻耳帕洛斯也对墨尼波斯另眼相看,因为在刻耳帕洛斯眼中,墨尼波斯比苏格拉底更有胆识,更彻底,而且,也更有趣。墨尼波斯在冥界四处游荡,嘲讽历史人物和“那些假装的哲学家”,他对死者们说,我要把“认识你自己”当作叠句,作为你们的啼哭悲叹的伴唱。他以质直而又不失变化的方式,告诉每个著名的死者,你们是一个个零。死者们均为之头痛不已,前往哈得斯处投诉。墨尼波斯,这个让赫尔墨斯愿意用“绝对自由者”来称呼的人,像地狱中的一线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去的光芒。不同于第欧根尼的是,墨尼波斯自己就是一线“认识你自己”之光,直晃着作为死者之一的亚历山大那朽烂、零一般的眼睛,而非被后者所阻挡。
但是,墨尼波斯也无法照亮亚历山大。在地狱中,墨尼波斯之光并不照亮任何对象。
“开始时是大地的愤怒。”——这是乔治·塞弗里斯《德尔菲》一文的第一句。墨尼波斯,不仅是一个“绝对自由者”,也是一个绝对愤怒者。他是被积压在人类心灵深处的、积压在地层中的愤怒,直到人们死亡,也不能释放,大地也无处置放它,只有在那个反像世界中变形为一个“绝对自由者”。这也意味着,墨尼波斯即使不是希腊世界的彻底瓦解者,也是瓦解的象征——被瓦解者并不哀号,而是用手中的碎片之镜反射出这一束墨尼波斯之光,照向地狱,直晃包括亚历山大在内的征服者的眼睛。在恶作剧中,才发生彻底的瓦解。墨尼波斯是“希腊的零度”。
墨尼波斯之后,克莱门是“认识你自己”的又一次颠倒。绝对的殴打→“绝对的自由”→绝对的说服。轴心时代翻转了。曾是地中海地区“认识你自己”的动力,以后只是一个丧失主体性的被施予者。《劝勉希腊人》是一份轴心翻转时代的节点文本。
没有一个克莱门会在我国成功。在贵州,一个有五百人之众,因此被紧急截停的施洗大会上,我曾听一位去过汶川地震现场的预言家对我说,“神的国”必会“掀翻当代罗马”。并且,他劝勉我说,在这个“神的国与人的国必有一战”的时刻,我也要认真考虑:我是谁,我在何处,如何认识自己的人生。稍微相熟以后,他进而批评我的北京生活与“欧化的文学观”,认为这导致我也有一种“当代罗马习气”,并且,我显然是生活在“虚幻的人类知识”之中。我怎样理解他的这些多半是自创的词语呢?我怎样理解,这番荒诞粗鲁的训诫,与乔治·塞弗里斯的警句“别让我们对自己虚伪”的相似性呢?不论我提出的历史观与那位贵州克莱门有何不同,显然,他很需要亚历山大式的一刀,那让后者“认识了自己”的一刀,即刻挥断我的“格尔迪奥斯绳结”。
不过,在一个墨尼波斯式的难题面前,那个地狱中的亚历山大显然并没有他的刀。一个作为“绝对自由者”的墨尼波斯,会在我国成功吗?如果,我也处在乔治·塞弗里斯《德尔菲》的第一句与最后一句之间的“堆积的时间”中。那么,我也处在墨尼波斯——克莱门之间的时间中吗?当然,我也没有利刃可以一举挥断那些荒诞粗鲁的训诫,我只知道,“格尔迪奥斯绳结”其实在不断重生,而且,更加墙头草了。我的武器是什么?那让刻耳帕洛斯也感好奇的墨尼波斯之光,并不是我的武器,我不想做一个用恶作剧之光去晃死人眼睛的人。
使我得以平视这一“堆积的时间”的,并非此时此刻我的写作所需的概括性,这种概括性,需要我放下对我低微的社会身份、对作为一个现实中国人所可能受到的还原论的揶揄、以及对于如那位贵州克莱门的批斗的顾虑。使我得以平视的,仅仅是那句“认识你自己”。可是,“认识你自己”,也是认识被这一绝对命令所打断——如果不是殴打的话——因此被归结为零的自己,一个墨尼波斯之零吗?可是,被墨尼波斯的还原论归零的是死人,而非活人。他的光越活跃,他的对象也越死寂。
“认识你自己”,也是认识墨尼波斯的愤怒吗?这种愤怒,不是呼天抢地的愤怒。诗人不是那个被殴打,两眼喷火飙泪的通灵者。当女巫哀号,这哀号不仅为殴打者提供了悦耳的答案,实际上,也重新竖立起了哀号者的国家巫师身份。“请你选择是故作正经还是令人作呕 / 令人作呕地在公众怀里啼哭呕吐。”⑤墨尼波斯的愤怒拒绝这一切。
但是,墨尼波斯的“认识你自己”只是一个恶作剧的模仿。这个“绝对自由者”也是一个清扫朽烂的意义的人,包括“认识你自己”的朽烂意义。那么,忘记墨尼波斯吧。因为他总会出现,无需我们关心。当他再次出现,我们是否不至于连地狱看门狗的见识也不如,可以做到不感困扰,甚至为之欢喜?
“早期的文化将变成一堆瓦砾,最后变成一堆灰土。但精神将萦绕着灰土。”⑥每个文明的精神而非灰土部分是被悬置的,不仅照射着,也等待着在精神上有能力回应它的人,如同等待对手。这些文明并非被瓦解完结、成为过去,而是长久地处于悬置之中,被各自的国家隔离,犹如无人回应的挑战。尽管被研究和解释,但是,它的照射被视而不见,人们只是在用各自的镜子反射回它,以为是在照亮它,却未意识到:被照亮的应该是自己。可是,诗人首先必须是一个被照亮者,否则,他不可能是一个这样的人:在“堆积的时间”中看到并帮助清理一条光线通过的道路。
“Greece To Byron”⑦。可是,拜伦的希腊行动并非这样的道路。他是一个盲点。他把他悲叹的希腊衰落,归因于土耳其的影响或“东方化”,此即盲点所在。他的希腊行动并不因其诗人光环,而是作为盲点才具有一种意义。他不能看到,瓦解希腊的主要力量,正是西方世界本身。这种力量,也被西方世界在谈及希腊时的那种浪漫主义的、与自身的直接相关性的话语所掩盖,同时,正是他自己扩张并丰富了这一话语。今天,世界上的每个交叉冲突地带都不再需要一个拜伦,拜伦式的行动——而非其英崛的诗篇——完全成为了过时的,是各种往往还在不同意义上发生一定作用的旧事物中,最无用的一种。也许,他也从未被需要,只是被自我的幻象(包括他的自毁冲动)所驱动,一厢情愿介入历史,把自己和希腊置于一个剧场幻象时刻,最多,是一个“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三一律时刻,一如他虽是彼时大不列颠御用文学的叛逆者,却因此逆反性地,偏偏以正统的亚里斯多德原则来写作。若他在希腊练兵期间未病逝,我们很难想象,他能够打好他的仗。他的希腊行动,并不被严肃的历史学家重视,但是,仍然意味着希腊的一个分水岭时代。同样,希腊也不能够到达“Greece To Byron”所意味着的,那种通过回赠来自我提示中所期许的力量。希腊在“致意拜伦”中,期许的那个可能的未来,以后并未实现。或者,希腊不再需要这种致意。“Greece To Byron”是双方的共同盲点。这个盲点继续漂浮在历史中。
当拜伦书写并哀悼一个在“东方化”的影响中“堕落”了的现实希腊,不过是亚历山大意识遥远、空洞的遗音。他的希腊行动,是对亚历山大时代鼓吹的“泛希腊联盟”的一次经不起推敲的无意识模仿。如果墨尼波斯遇到无意识地“自我亚历山大化”,甚至也无意识地“自我克莱门化”了的拜伦,前者是否后者的对手?后者,并非那个庸俗化了的话题人物,而是《唐·璜》与《该隐》等十数部形式与立意各不相同的晚期长诗、诗剧的作者——是诗人拜伦,意味着自贺拉斯到奥登的一种诗艺传统。更可能,两个讽刺家彼此漠然,无话可说,因为两者的相遇,意味着他们站在了一个双方都已不能叙述的,“堆积的时间”与未来的分界线上。
在我试图简述以上历史的同时,来自中国的恶讯,不断跟随着我。仿佛我国的过去与今天,只有在“恶势力”的反复糅合中,才能够被我们所感知。并且,不存在乔治·塞弗里斯警句的另一半,那所谓“绝对的光明”。仿佛“恶势力”的中国总是在第一时间涌现于我们的反应中,从而不断内化于我们的第一中国,而非一个“被照亮者”们构成的自然与文明复合体,更不是一个实践空间。当我们不论在中国以内或以外,想起它时,只感到恐慌和无能为力,只产生一种偏执的、对“恶势力”的过分关注,这就是我们的经验的一种庸俗化吗?,它是我国庸俗主义的另一面,而且,因为我们的思想活动而精致化了。我国诗人的才能,如此受制于庸俗。“China To Void”。一如罗兰·巴特在他的中国之行中,只得到了“许多的无”⑧,后者,同样是一种精致的经验庸俗化吗?
不,仍有许多被照亮者。“China to The Unnamed”。他们正在被波吕斐摩斯的手抓起。当他们说出“光明”一词,语言并不深切审慎。但是,当他们直面波吕斐摩斯,他们的语言便获得了怀疑者不具有的真实。今天,他们是第一中国吗?这样的第一中国,随时会被吞噬。我要小心,这样的第一中国不会被“恶势力”的中国取代,后者,不会成为涌现于我经验中的第一中国,成为我的经验的精致庸俗化。那么,当我认为,被照亮者的中国是我的第一中国,我在哪里、以什么去认同它?如果我不是一个被照亮者,我有可能“认识自己”吗?如果我也是被照亮者,那么,这一被照亮,并且拒绝受制于庸俗,也意味着同时被波吕斐摩斯看见吗?
“光明”是汉语中——也是我们的文学中——最不合时宜的词。不仅我们中少有人用好过它——如同德拉克洛瓦用好了“引导”一词——而且,我们的心灵被什么封禁了。除了自我封禁,也被精致的西方自我中心主义所封禁。这种精致的西方自我中心主义,有时正是表现为拒绝、反对我们从自己的身上再次开启,那甚至也会让精致的西方自我中心主义感到错乱、不适的“西方性”。不,精致的西方自我中心主义常常并不来自“西方”,而是来自我们自己、我们彼此。当阿拉伯人不牵着骆驼,也不谈论骆驼,转而谈论利维坦与比希摩斯,他就是一个再次从自己身上开启了不被欢迎的“西方性”的阿拉伯人。可是,当我们说,我们不仅不会否认自己的“西方性”,反而要在这个还原论与自我中心主义的封禁时代,再次开启自己身上的“西方性”时,那被称为“西方性”的事物,究竟为何?它在“非东方”的同时,就一定是“西方”的吗?难道,它不是为两者都带去了危机,以致于两者中的任何一方都不能顺利命名它?
因为,我们要同时去往东方与西方的反面。因为,那是东方的反面的事物,同样也是西方的反面,经受着两者的双重封禁。只有它,才是那个被照亮者。
只有通过它在“堆积的时间”中,被我们把握到的黎明意识,才是东方与西方的共同反面——那个被照亮者。
如果我们坠入时代中参与殴打者的行列,坠入自视为通灵者的哀号,坠入在知识分子中也不断发出的异化的克莱门的吼叫,坠入文学与实践的剧场幻象——即使是“Greece To Byron”式盲点的一个被当代知识合理化了的改写,在这一切所构成的“堆积的时间”中,我们有可能再现那个被照亮者,并且,作为被照亮者而“认识自己”吗?何种意义上,我们必须拒绝被任何一种东方主义和西方中心论的意见政治所封禁?我们不仅身在祖国的贫乏时代,也身在一个世界性的封禁时代。如果,不能走向一次,对于两者而言都具有黎明性质的区别,而且,这一区别并不能被“世界文学”这一社会上升体系所顺理成章地辨认,我们——汉语诗人——还有成为那个我们也许知其然、却可能不知其所以然的“文明之子”的机会吗?
是的,人人皆云“语言具有欺骗性”,当我简述以上历史,也会引起所有立刻把我逐入冥界的墨尼波斯主义者的攻讦。在今天,还有许多假装的墨尼波斯,其兴奋程度会令墨尼波斯本人也不胜惊愕。但是,仅仅抓住“语言的欺骗性”不放,只是看到了语言对我们这些活人的影响的一半,并且,也借此隐瞒了活人已经不能成为一个被照亮者的事实。语言对人的影响的另一半,是语言创造命运的能力,而这一半,我们所知甚少。这是语言的真正双重性:谎言与预言,且两者之间存在着不懈的斗争关系,只有少数人,可以区分两者是话术性质的共存,还是在不断的辩证关系中一再服务于真理性的斗争。谎言与预言的话术性质的共存,是大地裂缝中喷出的致幻气体,也显示为预言,也深深影响了活人的命运,它并没有在被殴打中终结,反而在哀号中重生。而我更愿意相信,这种致幻气体来自那条地下的巨蛇,也是在我国不断产生的若干自我神话化文本的本质,并且,它需要猥亵和殴打更多的女巫以实现自己。
“开始时是大地的愤怒”←→被照亮者。所有一切“堆积的时间”,所有的变形记,都要放在这个大天平上称量。
“认识你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还原论,而是面向未来的危险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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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索福克勒斯《伊娥》中的诗句。
② 尤瑟纳尔《康斯坦丁·卡瓦菲斯评介》。
③ 乔治·塞弗里斯《德尔菲》:“人们会感到怀疑,德尔菲洋溢着这样一种内在的激情,是否并非由于地球上别的地方都不是这样由恶势力和绝对的光明糅合而成的缘故。”
④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⑤ 见弗罗斯特的长诗《新罕布什尔》。
⑥ 见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
⑦ 纪念拜伦的雕像“Greece To Byron”坐落于雅典。与其说它是希腊对拜伦的理解,不如说,更多显露了希腊的自我理解。我并不喜欢这座雕塑,它在符号方面是庸俗的。
⑧ 罗兰·巴特《中国行日记》。
七、一个中国诗人询问太阳神 · Ⅱ
“现在,我来回应你的大天平。
如果你写下的每个兴奋点,并不被你利用完后
就忘记。那么你的大天平,是否能够成为一座
把灭点改造为起点的三脚架?这就是
你的难题。在那个走到了自身尽头的小岛上
我所有的学生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其他人
则以视觉灭点为历史观测点,把一个个
非认识区笼统化了。从你的大天平,你能看到什么?
没有希腊,没有中国,没有黎明,你看到的一切
更像被转手无数次的暮色,这现象的行列
盘旋并呼叫着:救命,救命,救命。那么,把自己
绑在语言桅杆上,假装自己是大天平的中心
就可以删除这些非认识区的暴乱吗?
我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座大天平。从黑格尔的
‘天平颤动不已’①以及威廉·戈尔丁《启蒙之旅》
‘两个巨大的发光体彼此凝视,把彼此的光都改变了’。
你改造了它,作为你再现一切关联性的坐标,那么你如何重新开始
而非提供这些在我看来并不新颖,对于处在分界线上的
世界的短浅理解?你如何做一个光明面的马尔多罗,完成那个黑暗面的
马尔多罗未完成的另一半工作,用‘双重光线’点燃两者相遇的
手术台?那么,就在这‘光明’与‘黑暗’的叙述再次无可替代
两者的斗争,再次成为不可回避的大天平时代
做一支灭点时代的箭吧。”
在《喜马拉雅颂》中,我第一次面对大天平。对于您,它也是一张还算可用的弓。飞驰的中国,飞驰的希腊,飞驰的世界精神,我们并不知道被射向何处的一切,已经从此改变了我们的视野。那些能够与您垂直面对的土地,都反转成为了黑暗轴心。十字架曾经像一把钥匙,在坚固的三一律空间打开另一扇门。“世界脐点”的名字转移到了各个首都。所有的一切戏剧,一切再现,都是一种穿墙术吗?
如果“光明”是一个致命的词,如果我们不考虑“以太阳的一周为限”,如果我们厌倦了向太阳学习,那么,是否又会涌现一代芝诺,无非是三一律的未来主义变体,他们告诉我们,一切新浪潮都并没有发生,停止才是最富于变化的。可是,他们多么像一些,持有一个笃定的修辞计划,敢于从狂风辞职的人。
我们的才能集团化了。服务于渐变,已经使我们血脉中最后的一滴太阳流尽,并且,用一个逆向的十字架锁牢我们。我们已经遭遇了一场又一场“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行动”的火海,但是,接下来,我们怎样应对那将再次到来的,非图像的黑暗?因为,在这必须重新叙述希望的原理的,非图像的黑暗中,诗人将耗尽。
可是,做一支飞矢,并不是一个晴空万里的解决方案。您,太阳神,您是否想过,再也没有能够放在那个大天平上称量的诗人了?那些保持在能够与您对视的水平,像强光中一片濒临毁碎的地基一样的诗人,已经耗尽了。
此刻,我在您面前,在这汉语的近日点,提出这些也许我只能够提出一次的疑问,是因为诗人的灭点,就在我国吗?
“那么,你反复提到的灭点是什么?
是你的狭义透视学,在夺取发言权吗?可是
并非透视学的致命性,而是在你的时代
再成为一个光明之子的致命性,才是那个灭点。
不,灭点不是‘再现’之死,不是负面之负面的托勒密式黑洞
灭点是‘再现’的自由,而但丁停步于抵达它的一瞬。
灭点是光明刚刚起始于致命性中,而雪莱猝灭于它的
第一步。你要用你的灭点,取消那光芒驰耀的,‘再现’的自由吗?
在你的时代,一切凶悍的终结论都有一种
法利赛人的狭义透视学属性。小心,这才是耗尽你的原因
而非去做一个光明之子。至于你的国家,又有何特殊于
其它被放在大天平上称量的国家?而且,在你的
死角之国与大天平之间,你尽职了吗?
在你的近日点,喜马拉雅和地中海,你无非只是站在了
你的工作的第一级。你看到了什么?你是否直视了一眼
然后又离开,继续参与那些从灭点找话题的法利赛人们
发起的实用主义对谈?你敢于向那涌现在你直视中的,光的新浪潮
笔直前行,在但丁停下的地方开始吗?反过来
写你新的《神曲》吧!这是你惟一一次‘认识你自己’,并且回答
你的、我的所有这些疑问的机会,可以把自己放在大天平上称量的机会
带着你对光明的记忆力与起点意识,通过重返地狱而重返现实。
别做那个混迹于片面性的墨尼波斯,在走出刻耳帕洛斯看守的
三一律大门时,把‘永恒当下’的狺狺吠叫留在身后,向它告别吧。”
___________________
① W·D·汉森在《杀戮与文明》中引用了黑格尔的这句关于东、西方之争的话。
八、结束语
当普希金吁请读者越出重重
障碍走向他,仿佛是在吁请
另一个自己。他有权利如此。
我生活在一个作者应当致谢
读者,被认为是正确的时代
因为,读者已完全是相异的
他人。感谢您,读者,读完
这篇汉语的新诗,若您感到
茫然无着、不适并因此恼怒
这是因为它每一步都警觉于
“那移动、可怕的、绝妙的
大地”,并遵守了后者的嘱托。①
这是因为,它服务于大天平
服务于那座历史天使的废墟
并提供了具体性。若您感到
它与您所知迥异,格格不入
此皆因它的每一页都挺立着
德尔菲山地上那些兵器般的
刺柏。我并不是漫游时代的
威廉·迈斯特,也非天真的
中国人。我只是服务于一个
起点。如果您也愿意,从它
听到帕加索斯那不倦的蹄音
——我的读者,我向您致敬。
也许我们都会作为另一个人
成为同一个起点的同一个人。
您的信任,并非给与我。
我只是您与大天平之间一个
偶然的机会。如果,您也是
全部。那么,您一样能够在
历代诗人的失败中,整理好
自己的碎片,动身参与改变
灵魂的死角现象。此刻,您
听,那些神灵妖魔都沉默了。
俄尔甫斯匆匆速记如同写下
现场报道,因为,阿尔戈斯
撇开了他,在唱着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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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那移动、可怕的、绝妙的大地”是勒内·夏尔的诗句。
2018.7—2019.4
延伸阅读
(点击标题可见)
。。
“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文学、思想史、亚细亚,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也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