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从随便哪个点出发吧,它们都是一样的,都会把你引向一个出发点。”
一、从什么也不是到什么也不是
二、月食(或纪念莱奥帕尔迪)——对一首旧诗的重写
三、源于阿克顿勋爵的观点
四、关于风格问题的备忘
“就从随便哪个点出发吧”,所以,读者,请认为是它说了如下言语。总有人,像你攻击我一样,攻击你,这是此时代的一种批量生产的纠缠。我想问问这个反向的弥赛亚,在我与它之间,是否有某种相似?其二,在这人人颂扬的正面王国,我是否可以成为过去之我的,同时也是现在之我的负面之我。在死亡——这最后的负面性,到来之前,我还可以学习,作为一个同时是诗与非诗的负面之我而生活?这些从魔鬼的老皮袍里抖出的虱子们,却不知道,我并不畏惧命定的零。命定的零,是否另一面珀尔修斯之盾?稍可确定的是,它也是被临终时刻的康斯坦丁·卡瓦菲斯画下的那同一个命定的零。所以,他们的声音虽扑向我,却不再困扰我。所以我继续工作,在命定的零的,照明与陪伴之下,灵魂知道它此刻的营地。②见A·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第17章:“野人迟迟未答……他极想说,可是找不到字眼。即使在莎士比亚中也找不到。” 还有什么是可做的呢?有那种失败中的事,仅仅只是延续的事吗? 今夜,这黑色月球,给我一个建议。所以,我镌刻一次多年没有结束的月食中,我所在的部分。那些全部教育过我的事物,全部热情,全部阴影,这个夜晚接受了它们的贡献。月球黑暗。当它移向早晨,它的举止,更为缓慢,以它那单一的光,天空拥有——许多停止。这是一个最后的支持。在早晨,我学习月亮的礼仪。我将停止我所做的,在月食中。“阿克顿勋爵为历史研究的学生提出的‘闪光观点’:
‘坚持把人物与事物分开;警惕伟大人物的名声;对思想应比对行为更加严肃;不要盯着坏事情的影响力或好事情的软弱;永不惊奇于一个偶像的灭亡或者一个轮廓的显露;判断处在最佳状态的才能和处在最坏状态的性格;怀疑的力量远甚于不道德,同时,研究不同时期的风尚问题。’
以及:‘批评家正是这样一个人,当他遇到一个有意思的叙述时,首先应该是怀疑它。’”
②见库尼亚《腹地》中的“黑格尔世界之外的世界”一章。我所知的风格(遗憾的是并非都是我所实现的),就是那些被弃却没有倒下的东西。但是,往往有个声音要求我回答,作为一个既是抽象也是具体的“中国人”,我与风格的关系是什么。作为“中国人”,我必须使威严融入平凡的骨骸——平凡本身的骨骸。因为平凡已死,不具有传统意义,甚至也不是其剩余物。因此,平凡因慨然接受终结而不等同于庸俗,再生为一种自由度。于是,作为一个今时今日的“中国人”,我的个人性也必须经受毁坏,经受一种压倒了平常的命运不可知论的不测。返回风格问题就是返回无知。如今,我还有能力返回少年的无知,返回那种对于我所未读,而非对于我所已读者的预感中吗?以后,当我实际读到,那些与我预感中的风格相异者时,我认识到正是“未读”教育了我。因此,我应当自己去实现那些风格,让那些困囿于我的无意识,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风格,因被写出而自由。从少年时,在一栋灰暗的居民楼中阅读利希滕贝格开始,我对警句的记忆,就是对闪现在词语中的原初自由意志的记忆。风格,是一个穿行者在不凡趋势中的轨迹,是内在时间之弦的震颤。以此震颤为标志,怎样理解雪莱在《伊斯兰的起义》中所写,“察看着我脸上她熟悉已久的希望的烙印”?怎样理解维克多·雨果《历代传说》的序诗《产生这本书的梦境》,那“各个世纪组成的墙出现在面前”?怎样理解卡洛斯·富恩特斯撇开美学顾虑,率直写下《我相信》?以及,写下《沙漠》与《变革》的勒克莱齐奥,一个并不那么“毕达哥拉斯文体”①而显得“简单”的作家?怎样理解那许多非洲人、冰岛人和阿拉伯人各自偏离权威现代主义的现代纪事风格?怎样理解爱弥尔·左拉提出的紧要之事:“向控制世界者的心智挑战”?②因为,他们站在一条不可失去的边界上。他们是这条边界存在的标志。一条生产光明的边界。风格,正是为了把这条边界保持在人类意识中,把心智保持在简单而深远的光明意识中。一方面,我们必须保持这条边界不被摧毁。另一方面,我们自己却常常是自毁者。风格,是人类脸上“熟悉已久的希望的烙印”,但是“她”——诗神——却无法看到,因为人类已经失去了那种面孔。以此边界为尺度,重生那根本性的、抵抗“控制世界者”的心智。这是那些站在边界上的人们通过自我授予,从而授予我们的任务,它被弃,却未倒下。这是根本任务。这是新生之事。一切已知和可能的风格,都漂流在这项根本任务的湍流中。被弃而未倒下的威严,平凡性的骨骸,个人性,以及光明意识。对立于四骑士。以此边界为尺度,重生被关闭了的宽阔。我望见,由此延展开去,我所写过和还将写出的一切的地平线。① 见乔治·斯坦纳的散文《毕达哥拉斯文体:一份猜测,为纪念恩斯特·布洛赫而作》。作者写道:“‘我们从零开始。’这是毕达哥拉斯文体的暗语。”②“要拯救德雷福斯,就得向控制世界者的心智挑战,不只是摇摇欲坠的军队,还有被人操纵的傀儡,另有一些人,急切草率地冲入血腥的战争深渊之中,以保护其权利。”——见左拉《我控诉》。对《无名的裘德》与莎翁的随意重读,给予我稍许缘由。①“小时间老人”,托马斯·哈代小说《无名的裘德》中的一个厌世少年。“那里,他们凝视着群山、
天空,还有一切悲剧性的景象。
一个人要听悲哀的音乐,
娴熟的手指开始演奏,
他们皱纹密布的眼睛呵,他们的眼睛,
他们古老的、闪烁的眼睛,充满了欢乐。”
(裘小龙 译)
①在鲁米的浩瀚诗卷《玛斯纳维》中有一个寓言:有个杂货商,豢养了一只聪明的鹦鹉,帮助自己看管店铺。这只鹦鹉与各路客商交谈时玲珑乖巧。一天,店铺里猫追老鼠,鹦鹉受到惊吓四处飞窜,打翻了油瓶,油溅得满屋都是。杂货商一怒之下把鹦鹉打成了秃头,鹦鹉因此失语。随后,杂货商颇有悔意,希望这只鸟的语言能力恢复。几天后,店里来了个光头僧人。鹦鹉见到僧人,猛然发声说:“请问某公,你为何也加入光头之列?莫非你也曾经把油瓶打破?”行文至此,诗人写道“鹦鹉的类推令人捧腹”,并由此批评世人,“他们拿自己与圣哲类比/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圣哲。/竟说:‘我们都是人,都是同类,/我们彼此一样,都要吃和睡。’/他们是瞎子,不知其中奥秘,/人与人的区别,判若云泥。/(……)两者博弈,看似无甚区别,/其实东趋西步,南辕北辙。”。在我的生活中,时时可见“鹦鹉的类推”,当然,我绝非贤哲,至多是那个被“鹦鹉的类推”所辨认的过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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