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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版】初恋

2018-03-06 LK/ 鲁亢

初恋


LK/


                    

在百合花末梢的洞穴里

在爱情从来都不会光顾的走廊里
在月亮冒汗的床上
在充斥着脚步声和沙的哭声中

         --莱昂纳德-科恩《跳这支华尔兹》

       

“时间”在《逻辑哲学论》中是维特根斯坦所认定的人类的创造物之一,“我们无法把某一事件的过程与‘时间’作比较,事实上,根本就没有纯粹的时间,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与其他的事件过程作比较,比如一个计数器。”我揣摩这话的意思是,假如“初恋”是一个事件,“死亡”也是一个事件,它们各有一个过程,我们,就说我吧,手拿计数器,像一位奋力冒着傻气的裁判,瞅着两边的发展速度,脑袋右摆左动,一丝不苟,后来越动越快,疯甩来着。到我天旋地转倒地一命呜呼时,两个“事件”所用的时间及谁是赢家结果都在计数器上了。死亡与我同行,属于过动死,而初恋,“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举起胜利的右手,面对那些失去理智的观众,赌客,高喊道:我让幸福怀孕啦!


初恋所得奖金为200元至500元的过夜费;这一夜,北风那个吹。


某一年的夏天,我买了一本《逻辑哲学论》,手提一罐煤油,“啷里格啷,啷里格啷”地来到星岛书店指名要听苏芮的一首心情叙事长歌《烛光》。书店老板弱一见我手上的书,“惊讶不已”,他启用了腹语术(腹语术,通常是指这样一种能力:使自己的声音从另外的物体或另外的人那里发出。这里说的“另外的人”就是站在弱一旁边的我):“没料到这个不会当老板(老帅哥,或者老师)的老板(老帅哥,或者老师),还玩这种超恐怖的东西。”腹语术我也会,应答道(声音发自站我旁边的弱一):“我可是最早倡导小班化者之一,把50个人的教室上到只剩两名,有前人可鉴,阿基米德即如此;有后人可追,李零教《孙子兵法》亦如是。有黑格尔——这回知道谁更不要脸了吧(就这两下子也敢说博学多识)——他的逸事可助我一臂:有一次黑格尔对朋友说,在他的学生中,终于有一个能够理解他的思想,‘虽然那种理解也是错的’。老黑几个学生?也就那么几个,七八条枪,‘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老板,这‘可鉴’‘可追’用法可正确?老板?老板,老板,你醒醒!”书店老板弱一只留躯干在店里,魂儿一遛烟似的飞走了。三天后事情才揭晓:他进城买维哥的书。


那是人人爱赶个时髦的时代,你今天手上翻着《人论》,我明天就夹着一本胡塞尔去工人文化宫听讲座;你出口是布勒东,我死命也要用洛尔卡接招。但那罐煤油是干嘛用的?我问弱一:你提我送煤油的事,那你说它干嘛用,你个多嘴兼卧底的!浇在《烛光》上?苏芮铁定恶心;在书店门口弄一个“火烧鸟”的艺术表演?太浪费。(“火烧鸟”是羊哥的笔名,这爷们,当年细皮嫩肉,如今大腹便便,活像土财主,睡在女人身上,把人家压成肉卷了,他还鼾声不停。)煤油是用来煮东西,不是用来回忆的,今晚我要请我的初恋情人,吃干爆鸡肉,炒三鲜米粉,花蛤丝瓜汤,丝瓜炒虾米,感情拌知识,暧昧蒸淫欲,早泄忧虑和眉目传情。


那时不兴饭后甜点,但好歹也有几根棒棒冰,那就,“听取蛙声一片”冰棒十支。


今晚要深入地听苏芮的《烛光》,听它低沉的和声和伴唱,听苏芮如同在荆棘丛中毫无所惧地缓缓站起,以烛火照亮苦楚的生灵,(张桑定会被照得想不起自己已成亲,李思思会被照得想不起已嫁作他人妇,那就乱来一场,乱来一场,哦耶!)给他们一条逃生的羊肠小道。他们即便是踉踉跄跄地推挤着向前,也比受到这样的惊吓要强:“看!几乎在山丘开始陡起之处,/一头身躯轻巧,矫健异常的豹子蓦地蹿出,/它浑身上下,被五彩斑斓的毛皮裹住;/它在面前不肯离去,/甚而想把我的去路拦阻,/我多次扭转身躯,想走回头路。”这回头路我后来还是走了,我怕挤在羊肠小道上,臭哄哄的,大家都那么没礼貌,骂来骂来,我怎会不起换道之念?扭头就走,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名句”比赛现场。评委问“你谁呀”?我说“我鬼呀”。


“什么鬼,名气大吗?粉丝和点击率各多少,一一在这张参赛表上填。”


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依依追随的空廊中的魅影/而那时在镜中突出的脸/却不可思议地美丽”。我要念让我们受惊吓的那几行名句,赢得这种比赛也会发的200元至500元的过夜费,与我的初恋情人,去一个叫做农村的地方,探望开冬瓜糖小作坊的老板——主要是探望在削冬瓜皮的清瘦的小卤。


评委听完后说“特么的太矫情了”,换人。我问道:“经典的东西算不算名句?”算。“那这是但丁的句子,够经典了吧!”哦,是丁爷的东西啊,怎么弄得像插图下面的图注文字。丁爷,你过了吧。“但丁你们也不服?”评委碰了碰头,给了一个最终的意见:这东西少说也有5个译本,你小子有能耐5个全念来,我们比较就知道。某一评委补充道:这玩意儿用后现代的耳朵听,全没感觉,你三思。


我羞羞答答地走向舞台下方出口处,见我那两名学生,一蹦一跳地上了舞台,他们念的是《新不了情》的歌词:“心若倦了……”有美女在一旁说:有时老歌听起来也不错。下面还有曹割的《投降不?》,S·H·C的《赵国话》,周杰门的《菊花洞》,嗨,杰们也在那儿呐,在拍《能不能不说出的秘密》,初恋!初恋!全景式的,


美女名叫娜拉,星岛书店唯一的女店员。我凑了过去:“你不是来找我有事吗?一个人瞎起什么哄。我就是杰们,‘58岁演18岁的学生’,我在电影中表达的初恋是七色的,彩虹的颜色,绚丽缤纷。”娜拉神情严肃,把我拉到门外:“不好啦!老板要我跟他先你一步搞初恋,因为, 40 43147 40 17326 0 0 7946 0 0:00:05 0:00:02 0:00:03 7944们的小镇有河岸啊,有风车,河里有船,在天台上谈恋爱感觉真好。


老板带我到桥下,我们默默无语,僵持了一段时间。老板说你必须跟定我,你别无选择;而我的灵与肉也需要你的追随,像风追着蒲公英,飘啊飘,很单纯,也很激烈,然后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我猜测星岛书店的老板对娜拉讲的话更加的“书面语化”,可能还引用了李清照的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想说明,为这件事思想许久,心烦意乱,人也渐渐消瘦。如果娜拉不答应,“蠢婆娘,有你这么不明白的吗?”在我们这个地方,初恋就是一场有200元至500元的过夜费可拿的比赛,我们不光相互得到,还拿了一笔钱。那时候,500元相当于5个月的工资。

 

在某某年,我只身一人来到一个叫做农村的地方,村里的人说:“你要找的冬瓜糖厂在那儿。噜,那儿,哦耶!”那儿就是那儿,阴森森的,随便什么东西搭的棚子里,小卤穿着雨靴,踩在装着冬瓜的大塑料盒子里,双手握着削皮刀,削着滚圆的冬瓜。小卤瘦弱得很,削瓜架的位置到他的胸部,削起来无比吃力。他每削一颗冬瓜都是气喘吁吁的;半天过去了还削不了几颗。我让他停一停,“说几句话,我得走了,小卤。”小卤刚停下来就“唉唷”了一声,脱下雨靴才发现小腿上一圈被雨靴口磨烂的肉,腥红而又模糊。我对小卤说:我要走了,但你怎么办,念了几年书就不念了,今后怎么办?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小卤说他明天下午就不干了,再干下去脚上的伤好不了。你知道吗,削冬瓜皮我才削了几天,就这样了,我还怎么活。我表示理解,但从你现在的遭遇我已看到你的未来,你不会有出息,你看到那边垃圾山了吗?那就是你的未来,可怜哪,可怕。小卤点着头,问我:我惨不要紧。那我姐初恋呢,我向她发过誓,谁欺负她,我就跟他拼了,你是不是欺负了她?我说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还逞什么能,保护姐姐。省省吧。


小卤哭了起来。你还想哭倒长城吗?那我走了,唉,肉体是悲惨的,我读过万卷书,逃遁!逃向那边!我感到鸟儿们醉心在无名的泡沫和蓝天的中间!沉入大海的这颗心将一无所恋:映入眼帘的古老花园,夜呵!这照耀着洁白无瑕的空纸上凄凉的灯光,还有那哺乳婴儿的少妇,都不能将我留下。


为什么会提到哺乳婴儿的少妇?我问星岛书店的老板,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你查查自己的传记,里头肯定有记载,有精神分析,作者用的是拉康的精神分析法,其理论极其复杂难懂,有时候连我也读不下去。”一个叫鸟不拉诗的写手写的有关我的传记,但我没兴趣翻上哪怕一页,我也对星岛书店整间店只卖这本传记感到难以理解。”你就不怕没饭吃?不怕把娜拉搞到手后养不活她?”老板反驳道:“我们还卖音乐,像你听一次苏芮的《烛光》,就要付费,我可以给你打点折。”

 

小卤辞了冬瓜糖作坊,在有史以来最热的那个夏天,到翻砂厂打工。他只干了几个小时就干不下去了。他要清理干净滚烫的模具上不平的地方,敲掉那些杂质。他和其他工人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坐在那儿,刚铸好的模具就堆在旁边,如一座暗火熊熊的小火山。那些工人光是坐着就已经汗如雨下。几个小时敲打下来,他们可以被拧成汗人,到最后只听见敲打声,看不到完整的人,只有汗水勾勒出的人形。人形挥汗如雨,相当卖力,其中知道自己在20分钟后将放弃这个活的小卤,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英特拉雪拉尔,就一定会实现。”此歌声绕梁三日,并呈现出形状,亦如汗人,挥汗如雨在敲打,并且不能自己地狂吼着:“英特拉雪拉尔,就一定会实现。”这个有史以来最热的夏天,因温室效应的失控,海平面不断上升让许多著名城市变成“鬼城”。


海平面上升的水位大概在1090厘米,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埃及的亚历山大、印尼的雅加达、泰国的曼谷、中国的天津都将被海水淹没”。可是荷兰保住了,因为它有全世界最坚固的海堤。因为它有,我初恋的情人拉雪拉尔和她的荷兰男友英特在鹿特丹举行了佛教的婚礼;这场被称为“世纪的婚礼”对一个“种”在海平面之下的国家意义深远,影响巨大。佛说“无欲则刚”,那里的人民都听到了,并严格照着做,想来淹城的海魔像那些船夫听到罗蕾莱的歌声一样,一头载到海里去,死了。这就给海魔限定了活动的范围:你能,你狠,就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我的初恋情人在她还没有叫“拉雪拉尔”之前就叫“初恋”,更早以前她叫小初。小初大我四岁,皮肤白皙,气质高雅,长相高傲,稍加打扮那种知性美人的冷艳感就出来了。小初旁听过我的一堂课,讲红色经典,比如邱少云,楞被火烧了全身,就是不吱一声。为什么?照管理学的理论来分析,是邱少云的领导在战前组织工作做的到家,大家齐心协力,发挥忘我的革命精神,不计利害得失,“一定要拿下这个工程”,造福于无家可归者,也要让开发商有点赚头,让上级有关部门有政绩可显摆。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住房子的住房子,如此这般,创建出一个和谐的社会(决不给上级领导添麻烦!)。


我的50名学生根本没有听懂,后半程有48名学生退场,剩下的两名,我稍一抬头,他们就坐在我的眼皮底下,头再抬高一些,隐约见到小初坐在后面靠门边的地方。为了让他们听懂我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不讲概念了,“从电影、故事入手,通过对《泰坦尼克号》、《天地大冲撞》、《廊桥遗梦》等大众电影的另类解读,抽丝剥茧,提出对红色经典的意识形态的看法,可谓水到渠成”。两名学生劈里拍拉鼓起了掌,我一高兴,用性爱和黄色笑话这些通俗的方式“把弗洛伊德、拉康的非常严肃的性欲、欲望、男人和女人以及性倒错这一系列问题介绍给人们”。课后小初对我细声细语道:“坦诚而不隐瞒,真理是要让每个人分享的。”我闻到她身上“古芝”香水味,整张脸红了。“今晚约会,家里见了。”


有一次阿丰转述他人的提问:干嘛你的文字里老引用外国人的文字,还有张公子也是这样?我自以为了不起地请他转达:我见沃尔特·本雅明写过,要用引文来写一本书,我亦步亦趋。(至于张公子,你们这些多事的自己去问他。)阿丰转为他的提问:那你写成了?你全国有名了?我答:我不会写书,用引文凑成一篇文章功力也还未到,再试试。说到全国……全国是哪一国,是落地签证,还是免签,你拿着我们的护照过海关就是会被别人怀疑来怀疑去,为什么就没人敢讲。我想啊,他大爷的。“得得,锵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我要告诉我们家小初,有人欺负我,折腾了半天学生也跑光了,啥事也做不成,尤其是上了你的家之后,还碰到一个情敌。

 

我爱用引文也是为了取悦小初,赶跑坐我对面小初旁边的情敌。情敌可能跟小初一样大,英俊,或曰秀美,说老实话我弄不清楚,打我会用形容词起,如果说某个人英俊,“秀美”两字就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后头,少出来一回都不行。我说他英俊,我说他秀美,天底下就是有这个人。可是来到哉,坐定哉,防着我哉?腰酸背痛,脚膀软哉,走不动哉,怕怕哉,那就聊聊吧。在那个月高天黑的晚上,情敌一言不发,死盯着我;小初傻笑着偶尔插几句话,全场就我的声音。学生,也是两名。我主讲:汤显祖《牡丹亭》的第五出“寻梦”。


“[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这是杜丽娘上场时的“画外音”,嗯,小初,还有这位酷不拉机的情敌同志,“寻梦”这一出很短的,杜姐说“趁此悄地无人,正好寻梦也”!她就意淫起来了,因为“昨日梦里,那书生将柳枝来赠我,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也”!那书生是谁,在场有你,情敌同志和我,打架定终身我是不玩的,我们划拳,胜者即那书生。(情敌一语不发。小初笑道:“我想那书生这些光景,好不动人春意也。”)小初,你念了这句等了走掉了“寻梦”的一半,后面几句我接着讲。(我已经有点心慌,情敌会不会控制不住挥手一拳?)在梦中,杜姐和书生已经那个了,还夸自己的肩为“香肩”,形容自己的身子儿“那般软绵”,嘿嘿,女人色起来如猛虎哟。可是,可是,梦醒来“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伤感人也”!小初,哈哈哈,情敌同志,原来是梦一场,爱情就是梦一场,婚姻就是进坟场,人生大事也就这两场,这一场,那一场,好受伤。情敌同志,你就说一句吧。我开始起舞,绕着他们甩袖,摆兰花指,亮扇,吊起嗓子:啊啊!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呵,守的个梅根相见。


小初插话:其实杜姐,杜姐她是心甘情愿被强奸的。看,“强我欢会之时”,曲笔也。还夸书生那话儿长,“好不话长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胡适是吾师。吾信吾师,吾更信真理。情敌站了起来,他要先走。诸位看官,妈了个逼的,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在我紧张兮兮毫无准备时,情敌闷声不响地走出了小初的房门。小初没把他送到楼下,顷刻关上门走回我身边。我问:他怎么回事呢?小初朝地球白了一眼:谁知道,有点神经病。向我看了一眼,笑道:你怕了吧?我说我怕什么呀!怕挨打呀!我整个人颤抖了起来。我有点坐立不安。我在想接下去要发生的早点来。小初说:我们先洗个脚。明天早上你早点离开,我爸妈9点多才回来。


洗脚中我睡着了,我听见了苏芮的《烛光》,它的背景声音是一些粗嗓门的闲人们干架的咆哮声。你不能说你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咆哮什么。你不能故作清高,但你可以冷漠,捂住耳朵,可是捂不了多久,咆哮声要跟着你一辈子,而《烛光》,就短短的一段时间。你见到小初,她比你喜欢她更要喜欢你,你们约会几次,上床几次;约会是清淡,上床则只讲悄悄话,“没有实质性内容”,既无“眼泪”亦无“精液”,你让她如何分辨哪一个更重要?你还真什么都不懂,胆小如鼠,她一说“我想守身如玉,留一点神秘感”,你就照单全收,到喉咙口的痰硬是吞了下去。你呀你,太特么柏拉图了。来一段柏拉图,要做就做彻底嘛!我说你什么人啊,口气这么大?我鸟不拉诗,写你传记的。哦,替我包装的,咱得配合。“为什么柏拉图这样惧怕诗歌?”他雄辩道:“那么,嘶鸣的马,哞哞叫的牛,河水的声音,大海的咆哮,电闪雷鸣,诸如此类——他们应该模仿这些吗?不,他[阿狄曼图斯(Adimantus)]说,他们不允许疯狂,也不允许模仿疯子。”因为诗歌相同于肉体之爱,未升华为精神之爱,应该唾弃,驱逐出理想国。鸟不拉诗,我追求的是精神之爱,我恨死诗歌这一类的劳什子了,不信你问星岛书店的老板,虽然这会儿他还在桥下,与娜拉并立着,各自在回味刚才讲的话。


“你跟定我了别无选择。我是你生命中的荷马史诗,有关爱与战争。你别无选择。”

“嗯。好吧。嘶嘶特(《尤利西斯》中用语言模仿印刷机的声音)。”

 

鸟不拉诗在那部传记的“完结篇”中才提到我的初恋。提到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邀请邻居读五年级的春萍和她的读二年级的弟弟春江,在桌子底下,成亲,生子。我和春萍成了亲,育有一子叫春江。姐弟俩不反对这事,有点好奇,自然而然的尴尬,而我,大大咧咧的,控制着一切,与春萍碰了碰嘴唇,打了春江一屁股,那意思是:夫妻美美满满,小孩有点调皮,且体罚体罚。这场初恋鸟不拉诗写说“为时35分钟,因电闪雷鸣,三个小孩很害怕,担心闪电击中桌底下,再加上春江不太配合,羞得不行,不过,春萍倒乐得开心,主动碰嘴一次。这场初恋合计碰嘴两次,单方面抚摸一次,男孩女孩相互抚摸一次,打屁股一次,说话若干。如果就这些应该不费时,盖因起先对桌底下的空间未作充分估算,三个小孩塞进塞出,忙活太久因而花费了35分钟中的30分钟,这是祖国改革开放以来在初恋方面取得的重大成就,它让一个过程比结果重要得到了有力的证明,请大家掌声鼓励!”(“啪~啪~啪”。)


我不认为初恋,那只是小孩玩家家,我提醒弱一:这部传记贵店最好收起来不卖,实在想卖放几本好了。你想把书店做成只卖传记的特色店,那也要去卖达索·萨尔迪瓦尔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归根之旅》,那才是真东西。弱一笑笑,闷声闷气地说:“现在卖什么书都没人买,又不能卖色情和政治的,即使能卖我也有所不为。我们只卖‘听音乐’,即你现在在听的《烛光》。”这东西多听几次也会腻,你打算卖到什么时候?弱一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老弟,拜托你好不好,别扯这些穷酸的东西啦,关心一下小卤们的处境吧,他离开翻砂厂,又去了一家校办的宝石厂,上的是三班倒,他都快给倒晕了!


我觉得书店老板很奇怪,书店再这样搞下去,自己也要失业,失业之后还有什么活路?去宝石厂,陪小卤倒三班?


据说老板还站在桥下,娜拉不见了。据说娜拉要回家报告一下事情进展的情况,然后独自出走,代替老板去宝石厂。大家都假定老板关店后会去那个地方。


娜拉在工厂的食堂里见到小卤;他瘦瘦的,很会插话。他不失时机地插一句,正在讲话的人就会夸他“有幽默感”。他有点得意。他对娜拉说“工资太低,钱不够花”。娜拉不置可否。过后娜拉说:那场初恋比赛我单方面放弃了,当然拿不到奖金,我也没钱。你赚得还比我多,不要乱买书了,你真看得懂?小卤不置可否。过后小卤说:那我姐姐有拿到奖吗?你姐姐给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写了一封信,头一句是“还我青春”!他们吹了,哪有什么初恋,全是骗人的,只为自己痛快。


小卤和娜拉对坐着,互相喂对方一口饭,一口汤,轻声说:像我们这样,始终有你。


我读完小初的信后,骑上自行车去了她家,“蹭蹭蹭”跑上楼梯,叫“小初,小初,开门”。小初没理我。此时是午后4点钟,天不阴不晴,我站在阳台上,心中惶然无助。有一次我又碰到情敌,我们吵了起来。“这回你要讲什么,《牡丹亭》的‘离魂’?你个瘪三!”情敌怒目圆睁。我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急想一下,回道:“‘离魂’又如何?你听这‘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番疼痛’。说的是……”情敌使起性子来,推我出门。小初来劝,嘱我先走。我到了门下楼梯时又回头:“小初,你下来。”小初焦急着:“你先走吧,天这么晚了,明天再说!”我悠悠念白了两句跑下楼梯:“你生小事依从,我情中你意中。”第二天小初说当时情敌听到这两句,出来移动阳台上的花盆,等着要朝楼下的我砸去,被小初硬拉进去。唉唷,那个险!“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小初这回不给我开门,惹得我性起,如击鼓传花般的擂门不歇。小初走出来,开门叱道:“你神经有病啊!”我嗫嚅着,我们进去说话好不?在此后的交谈,小初历数了我的若干问题,最后归结为一句话:不陪你玩了。你毛病太多了,捉摸不透,危险系数太高,无安全感。我后来问过鸟不拉诗,这些东西你有写在传记里吗?鸟不拉诗表示为“尊者讳”,一律不录。“我只录了如下几句手都抖啦,‘瘦小,有着惊人的瘦脸颊,分得颇开的细眉毛和满嘴的假牙……’那不是个地道的不起眼的南方中国人吗?‘他和星岛书店老板弱一兄在马尾度过的最最不公的几天: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我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在找初恋情人的人。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说:她老公在家。很震惊。我耻于谈论恋啊爱啊什么的,写过几首情诗都很烂。于其说那是情诗,不如说那叫“对牛弹琴”,这一方面布罗茨基做得比我好太多,他也不谈情爱,偶作《爱》诗一首,爱意浓浓颇可感受:他晚上两次醒了过来――不是因为做了令人难堪的咸湿梦:一个认识但无来往的嫩皮男老往他的胸膛上磨蹭――,而是好像是担心怀孕的女友会不会出事。他忐忑不安,走到窗前,街灯没一盏亮着,轮廓隐约可见,宛若一串圆点,“打下我梦中句子的删节号”……我有绝望感,我本不该这样,她既已改名“拉雪拉尔”,那就表示一定嫁给叫“英特”的男人,只是从未自她嘴中道出,让我内心尚存希望:说不定和英特离了,不再居住在荷兰,要去也只是旅游,那种低于海平面1米的国家,全国三分之二国土在海平面以下,就像一艘进水一半以上的船,当然刺激。玩玩也好,离了婚也需要散散心,最终还是回到生她的城市,与我同一蓝天下,让我保持幻想。可是,“她老公在家”,这个世界就毁了。我不再扬起手臂使你永远停留在黑夜的不安里,那里不能哭泣也不能叫喊,彷徨的岁月……好啦,傻气应冒够了,快看看计数器,初恋赢了还是输了。输了,输多少;赢了,赢多少,一切皆是假,“多少”才是真,凭“多”和“少”拿奖金,“多”为500元,“少”200元,OK?


我的初恋在一个特定的年代里有它好玩的地方,不过,更多的是遗憾。我认为初恋都应该发展为婚姻,以后离婚是以后的事。因为初恋是一个人一生中的大机会,抓住这个机会,有利于自己的人生,想赚钱的说不定钞票就滚了进来,想成名的转眼成了名,想当官的官也当成了。失去这个机会,“如今,病魔缠身、老已经至”,你“的最大的心愿居然是做一个普通人”。你神经病啊你。这是我百思不解的,只能说是自己未到这个位置,感受不到,不会说这种疯话。比如马尔克斯,如今他最大的心愿是做一个普通人,“做个普通人是多么幸福!”他都不想想给他年轻时租过房子的巴黎的佛兰德太太开了一张大支票,那是普通人有能力报答的?有人插话道:你俗,你蠢,他人随便扯你也当真。更浑的是,你一直只能在这上头思考,怪不得抓不住机会。


有过那么一阵子,我一见苏芮出来唱歌,就想这位如今体态臃肿的歌手,这回会唱《烛光》否?我知道不会,那歌太长。我怀疑那首歌是不是叫《烛光》。它低抑着缓缓地唱起,逐渐推进,似乎某个地方,漆黑一片,先是远远移来一支点亮的蜡烛,然后出现十几支蜡烛,有一个声音传出:更多。蜡烛开始无法数清了,最后是一片密集的点亮的蜡烛占满了那个地方。声音,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声音,只要间或有声音传出:更多。我们那么自信,激动,并温暖着。

我对初恋说:对不起,我错了,耽误了你的时间。给我改过的机会,也祝你幸福。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这样对她说的。我从她家的楼梯朝下走,想到那位英俊秀美的情敌,开始自卑起来。我的两位学生在自行车边等我,他们提议一个坐前面横杆,一个坐后架,来一个三人单车夜游。我们争了半天,最后我坐后架(我很受伤,没力气),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上了街。老师,你来唱首歌。好,烛光,你们伴唱。我们唱了起来,越唱越起劲,车子摇晃着撞上了小区的墙壁,“啪”的一声,摔了出去。 


选自小说选《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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