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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市场导报·悦读茶坊】《叶嘉莹:了然人生况味》、《蒋勋:放慢脚步,过慢生活》

2018-02-12 山西市场导报悦读茶坊

叶嘉莹:了然人生况味



定风波•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为苏轼于“乌台诗案”幸免于难后被贬黄州时所作。词前有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这里所云“沙湖”在黄州东南30里。那一天苏轼在去沙湖路上遇雨,本来是带着雨具的,但途中以为不需要就让人带走了。不料后来竟下起雨来,同行的人一下子就被雨给打乱了:我的衣服要湿了,我的鞋子要脏了!心里先紧张起来。但苏轼觉得,不管紧张还是不紧张,雨始终都要打到身上来,又何必为这件事情而狼狈呢?所以他说:“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这就是苏东坡之所以为苏东坡了——他有一种达观的、超然的思想:狂风骤雨不会久长,紧张和狼狈也于事无补。“已而遂晴”,果然没多久,就雨过天晴了。苏轼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写得非常潇洒。“穿”和“打”都是力量很强烈的字眼,雨点儿穿过树林、打在树叶上,使得我们以为它马上就要打到身上来了。可是苏东坡说不要理会它,这体现了一个词人的哲思。在这第一句里,“穿”和“打”两个字把打击的力量写得那么强,但是“莫听”两个字把它们全都否定了。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是儒家最起码的修养。当然,陶渊明所说的“而无车马喧”还只是喧哗的声音。而苏东坡所说的则是马上就要加到你身上来的强烈打击。这里面有象征含义,象征他一生经过的那么多的迫害。但你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打击,但是麻木迟钝地站在那里挨打就不对了。所以苏东坡接着就说“何妨吟啸且徐行”。“何妨”写得多么潇洒!我选择的路我仍然要走下去,而且我过去怎么走现在还怎么走。所以,这两句表面上写的是途中遇雨,实际上是写苏东坡面对人生打击与摧伤时所表现出的一种境界。苏轼晚年被贬到海南,还写出了“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样的句子。所谓“吟啸”就是吟诗唱歌。那代表了一种赏玩的心情。一个人,要训练自己在心情上留有一个空闲的余裕。我们不但不被外界的环境打倒,而且还能够观察、能够欣赏、能够体会。人,不只是在顺利的环境之中才能完成自己;在困难的环境之中,也一样能够完成自己。这里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一种赏玩的余裕。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词中的“我”虽然没有马,但是有竹杖,还有芒鞋。他觉得它们很轻快,比骑着马还舒适。很多人对物质的欲望像一个无底洞,即所谓“欲壑难填”。如果一个人永远处在物欲的笼罩之下,永远被欲望所控制,那么他就永远不会有任何了悟。辛弃疾有两句词说:“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意思是我们不要逃避春天的阴雨而不肯出门,否则,整个春天经常都是阴雨天气,难道我们就把整个的春天都放过去吗?有的人老抱怨我没有马骑,所以不肯出门。那如果你永远没有马,难道就永远不出门了?苏东坡现在没有马,也没有雨具,但是他在风吹雨打之中依然吟啸徐行,走自己的路。他说,我就要像那渔夫一样,在风吹雨打之中也要出去,任凭我的一生遇到多少风吹雨打,我都不怕。这是多么强有力的自持、自立和自信!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春天那种乍暖还寒的寒冷就是“料峭”,但它并不是一件坏事情。“微冷”,说得很好,人在醒觉之后,会有一点儿冷的感觉。但后面的“山头斜照却相迎”,一下子将寒冷全驱散了。“相迎”二字很妙,当你刚刚从风雨寒冷中经过,忽然一抬头,看到了山头西斜的太阳,心中马上升起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在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下雨之后终究会晴,就会对宇宙之间的循环有了一种了悟,就不会永远沉陷在悲苦和挫折之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向来”,就是我们过去所来的地方。苏东坡说,我回头看一看我过去所来的地方,穿林打叶,雨打风吹,那不是很凄凉吗?这实际上是指他平生所经受的那些打击和苦难。他说,我现在悠然自在地走我自己的路,走向我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目的地,在我的心中,既没有风雨,也没有晴天。也就是说,他现在已超脱于风雨阴晴之上了。“风雨”和“晴”指的是什么?“风雨”是打击,是一种不幸;“晴”是一种温暖,是幸。“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意思是,无论是打击和不幸也好,无论是温暖和幸福也好,对我的心都没有干扰,都不能转移和改变我。风雨是外来的,我还是我;晴朗也是外来的,我也还是我。现在,他已经不只是达观,而且有了一种超然的旷观。

《定风波》虽是一首小词,却写出了作者丰富的人生体会。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于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


蒋勋:放慢脚步,过慢生活


快感不等于美感

人的一生最长的A点到B点,就是从诞生到死亡。如果从诞生到死亡是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那么我宁可慢慢地通过,或者甚至放弃高速公路,我去走省道或迂回的山路,这样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我的生命可以拉到更长的距离。——蒋勋


相信很多朋友对于行的生活美学,可能不像食、衣、住三者容易理解。我们总觉得要吃得更讲究、穿得更讲究、住得更讲究,跟美学的关系好像比较密切些;其实在行的讲究上,所指的主要是维持你自己身体的速度感。


速度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从最早的步行到各式交通工具的出现,我们看到人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是我们希望能够在短暂的生命当中,拥有更多的空间或者认识更多事物,这个愿望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原因。


慢了,就有美感了



我们在谈行的美学的时候,其实跟前面食、衣、住的讨论有共同的规则:美是一个自我的选择。



如果你面前一大堆食物,你无所选择地吃到饱,就绝对谈不上所谓的美学品位,看到一个人大吃大喝贪婪的状况,我们只会嘲笑而不会赞美。同样在衣的部分,一个人有能力买到所有昂贵的名牌全堆在自己身上,挂满所有珠宝或者各种配件,这样未必是美的;我们相信现在有这么多珠宝、这么多服装让你选择,而你最后选择很适合自己风格、朴素端庄的服装,可能才是美。


所以我们一再强调,美是一种选择,甚至是一种放弃,而不是贪婪。


当许多东西在你面前时,你要有一种教养,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其中的哪几项就好了。


住也是一样,我们看到很多人的家具、摆饰非常昂贵,堆到家里几乎没有空间。其实可能少,才会变成一种美。


我们在谈住的部分时曾经强调过,居住品质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是空间,所谓空,就是不塞满;因为不塞满,你才有活动空间,反省跟思考的生活品质也才可能会出现。所以在食、衣、住当中,我们都强调的不是“多”,可能是“少”。


这样的原则落实在行的品质的时候,我们也会跟朋友强调:现在你拥有高科技给你的各种速度的快感,“快感”这两个字其实是双关语,一方面是很快的感觉,一方面是很爽。可是我们知道“爽”这个字跟美常常是对立的,感官上爽的时候,常常会不美。我们在食、衣、住三方面很爽,很可能里面有一点物质泛滥的元素。行也是如此,像年轻的朋友会对速度产生狂热,在笔直的马路上飙车,飙车得到的快乐,我们称为快感。


我们也一再强调,近代的美学总是提醒我们快感并不等于美感,为什么?因为快感是感官刺激,这个快感可以有刹那的爽,可是结束之后往往会产生落寞跟空虚的感觉,那种空虚会变成无法弥补的黑洞。


心灵上真正的荒凉来自太多的快感,就是你不断地在口味上刺激自己吃到饱,在衣物上满足,或者在居住条件上买更昂贵的房子,不断地投资赚钱,其实这种爽的感觉未必是美感,而是快感。所以在康德的美学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不断地去分别“决感”跟“美感”的不同,提醒我们快感无论如何刺激、感官如何刺激,都不等于美感,也不会产生美感的效果。那么美感是什么?


有时候,美感,反而是在大家都快的时候,你慢下来了。


调整身体的速度感


大家不妨给自己一个机会,在不那么匆匆忙忙要赶去上班或者上学的时候,去体会不同的速度感,譬如说步行,譬如说骑脚踏车。有时候觉得在我自己所居住的城市里提到步行或骑脚踏车,好像变成非常奢侈的事情,是不是在1970年代工商业发达以后,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冲!冲!冲!忘记其实慢下来,可能是另外一种品质。


可是当今天要慢下来的时候,你遭遇到两种困难:一个困难是在外在客观交通的设计上,没有提供慢下来的可能。有时候你走在街上想慢下来都不行,因为后面的人会推着你走。


记得在1970年代去纽约时,当时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走在曼哈顿那个区域,你就会觉得根本没有办法停下脚步来,因为后面每一个人走路都有一个速度跟节奏,都是在往前冲的。曾几何时,我回到台湾发现台湾也变成如此,甚至在西方很多社会开始反省尝试渐渐慢下来的时候,台湾还在继续往前冲。所以我提到第一个慢下来的困难,是外在的整个设计出了问题。

第二个困难是我们自己心理的节奏。我常常会觉得一个朋友经过五天繁忙的上班,在一个交通设计环道不太好的社会跟都市当中,他一直在赶路、挤在车队当中、生命一直耗在塞车里,那种烦躁、心情上的焦虑感你绝对可以了解。等到周休二日了,停不下来,可能会急着一直跟自己的配偶、孩子商量说:


“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今天可不可以出去玩?”


可是玩也玩得很匆忙,然后可能又是一肚子气。在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也许“悠闲”两个字变成非常值得我们去重新反省的一个美学品质。


我们不要忘记“悠闲”这两个汉字,“悠”的底下是指心灵的状况、是一个跟自己心灵的对话过程。《诗经》说“悠悠我心”,意思是你走出去的时候,感觉到心灵跟所有外在的空间是有感觉的,如果速度快到对外在环境没有感觉,就不是“悠悠我心”了。“悠悠”也有慢下来的意思,因为慢,你才会有心灵的感受。


“閒”(闲)这个字更明显,你有多久没有靠在门框上看月亮了?这个字就是“门”中间一个月亮。


或者另外一种写法,“门”当中有一个木,也是“闲”,你多久没有在你家门口的那棵大树底下靠着、走一走路、乘凉,觉得树荫很美?


“悠闲”两个字都在提醒我们,不一定要跑得很远,可能就在你家门口就能有所感受,但重要的是心境上的悠闲。悠闲,是先把自己心灵上的急躁感、焦虑感,能够转换成比较缓慢的节奏。



自我选择权

在我们把自己行动的速度放慢之后,会有不同的感受从心底生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当车子开得飞快在高速公路上笔直地从A点抵达B点时,当中错过了生命中多少丰富的事物。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其实人的一生最长的A点到B点,就是从诞生到死亡。如果从诞生到死亡是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那么我宁可慢慢地通过,或者甚至放弃高速公路,我去走省道或迂回的山路,这样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我的生命可以拉到更长的距离。


不知道这样讲合不合逻辑,就是A点到B点是一个最快的距离,也是最快的速度,我们以为大家一定得选择这条路,可是其实并不一定,在每一个过程当中,都有你生命应该停下来浏览、欣赏、感受的事物。


我想人生就像马拉松赛跑,如果冲得很快大概很快就完蛋了,根本跑不到终点。我们看到许多身边的朋友、社会知名的人士跑不到生命的终点,在他生命很快结束的时刻,我们会有这么多的遗憾、对他的哀悼和惋惜,觉得如果他们放慢了步调,其实可以创造出更多生命不同的意义跟丰富的价值。


行的速度,其实是工业革命以后我们人类面临到的一个巨大美学课题,就是行动速度本身跟生命之间有这么多互动的关系,只是我们没有明显地意识到罢了。


所以先进的工业革命国家才会在城市里特别设计出人行步道,来提醒我们,鼓励我们,或者建议我们:你可以有车子,可是你也可以不开车子。我想这里又回到我们刚刚提到的美学基本规则——你有,而你可以不用,才是美。


我们不要变成物质的奴隶。譬如我可以吃得多,可是我也可以吃得少。我有很多机会去吃驼峰、熊掌这种奇怪的食物,可是我也可以选择去吃山苏刚刚冒出来的嫩芽,或者春天刚刚发出来的春笋。那些不是昂贵的食物,但让我品尝到生命里面轻淡的滋味,这才是美。


【文章系文摘】




本刊刊训:

在这里,激情碰撞文化,诗意表述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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