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市场导报·悦读茶坊】他们一生只得一首佳作,却流芳百世(外一篇)
说到“孤篇”,
如果不以张若虚开头,相信会有一半人不看了。
他是最不幸的诗人,因为他的作品几乎全部散佚不存;
他是最幸运的诗人,因为仅存的两首作品中,
却有一首足以照耀千古。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
这是闻一多先生的评价。
南方民歌的色彩风调,新诗格律的章法韵味,
排比、对偶、流水对纷至沓来,春、江、花、月主题词错落重叠,
直令人目眩神迷,口舌生香。
一首诗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孤篇压全唐”。
在六朝浮华文风的笼罩下,即使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初唐四杰”,其实只来得及向盛唐气象探了一个小手。
真正把大唐引进诗歌朝代的,
也许正是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
金昌绪《春怨》
金昌绪不如张若虚有名,
但这首小诗的知名度绝不逊于《春江花月夜》。
它出名的理由只有一条:心机。
如此讨人欢喜的鸟,为何要“打起”?于是第二句解释:不想让它叫。
鸟语花香不好吗?于是第三句再解释:影响我睡觉。
贪睡很光荣吗?于是第四句再解释:我只有在梦中才能到辽西啊!
就像卓别林的喜剧,结尾陡然沉重。
如果没有这首作品,你恐怕永远也不知道,20个字能藏下多少创意、多少情意、多少诗意!
王翰《凉州词》
初唐边塞诗,这是一个特别响亮的称呼。
从初唐乃至开元盛世,边界战争不断,于是大批文人有了亲历战争的机会。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王翰、王昌龄、王之涣、高适、岑参等人共同创造的边塞诗魂,为初唐诗坛带来了无比振奋的新气象。
“发言立意,自比王侯。颐指侪类,人多嫉之。”
富二代王翰,“枥多名马,家有妓乐”,
放荡不羁的性格使得他人缘不太好,官运不太好,但写诗却是极好。
可惜写得好不如运气好,
十卷文集至宋代已经失传,只留下了《全唐诗》中的十四首零两句半,还有《全唐文》中一篇文章。
崔护《题都城南庄》
被诗人怀念,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因为已经失去而显得尤其美好,这才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传神;
因为不可复得而更感到怅惘叹息,这才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慨。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有缘无分,一句“人面桃花”就仿佛已经说尽了。
崔护,《全唐诗》存诗六首,以《题都城南庄》流传最广,有目共赏。
简简单单的表述,道出了千万人都似曾有过的生活体验,一诗成名,当之无愧。
崔郊《赠婢》
崔郊不是名人,
《全唐诗》中只存了他的一首作品。
“侯门一入深如海”,也是老百姓才有的烦恼。
作品中没有指天誓日的抗争,但弱者哀怨、深沉的绝望,却比直露的指斥更厚重,
也更能激起读者的同情。
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委婉曲折。
据传,这诗的女主角是秀才崔郊姑母的婢女,后被卖给显贵于頔。
后来于頔读到此诗,便让崔郊把婢女领去,传为诗坛佳话。
一首诗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有时候,是一个老婆。
张继《枫桥夜泊》
天宝十二年,张继中了进士;
十四年一月,安史之乱爆发,
十五年六月,玄宗仓皇奔蜀。
当时江南政局比较安定,因而不少文士纷纷逃到苏、浙一带避乱,其中也包括张继。
如果说《赠婢》是一首接地气的作品,
那么《枫桥夜泊》则给我们创造了一个纯粹的诗境:
落月、啼乌、霜天、渔火,意韵浓郁;小城、山寺、孤船、夜钟,空灵旷远。
所有景物的挑选都独具慧眼:一静一动、一明一暗、江边岸上,
景物人情默契交融,这是只属于诗人的表达。
和崔郊一样,张继也不是大家,
《唐诗品汇》很土豪地把他的七言绝句列入“接武”一级中,他的作品到南宋时就只剩下30余首了。
应当说,如果这首诗没有流传下来,
可能今天没有人会记得他。然而这样的作品,
一生能得一首,难道还不够么?
王湾《次北固山下》
王湾,生卒年不详,
玄宗时进士,作品仅存10首。
但这首,很不一样。
当朝宰相张说曾亲自书写这首诗悬挂于宰相政事堂上,"每示能文,令为楷式”,
让文人学士作为学习的典范;
唐末诗人郑谷说:
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
潜台词:羡慕嫉妒恨。
明人胡应麟甚至说,“海日”一联是区别盛唐与初唐、中唐诗界限的标志。
一首诗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有时候,是一票铁杆粉丝。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如果盲人摸象,会以为这首诗又是一个“人面桃花”的故事。
前半写洛阳女子感伤落花,红颜易老;
后半写白头老翁遭遇沦落,世事无常。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这不是最出名的句子,但却是最残酷的——
红颜女子的未来不免是白头老翁的今日,而白头老翁的往昔实即是红颜女子的今时。
这种悲情从《白头翁》一直到《葬花吟》。
人只要活着,几时才能摆脱这种悲情?
无解。
命苦的诗人不在少数,刘希夷特别苦。
他少有文华,
却因为不拘常格、诗意悲苦,
一直不被人重视。
然而在传说中,最倒霉的是,
他有个舅舅叫宋之问。
相传宋之问看中了最出名的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想要剥夺原创作者的著作权,
刘希夷不同意,于是被宋之问遣人用土囊压死,死时未满三十。
一首诗的力量有多大?
有时候,是一条命。
宋祁《玉楼春》
把人生赢家宋祁放在刘希夷后面,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宋祁,翰林学士,后进工部尚书。
然而,他对“三冗三费”的改革,与欧阳修等合修《新唐书》的一切功绩,
在后世的名声都不如一首词来得响亮。
宋祁自称“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
后世也说他诗文“好奇”,
大约是和孔乙己一样喜欢掉书袋。
但人生赢家就是命好,
宋尚书佶屈聱牙了一辈子,却偏有这么一首平易清新的小词,
在杨柳轻寒中,玩转一个“闹”字意境全出,不仅有色,直似有声,“红杏尚书”至此名扬诗坛。
一首诗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有时候,是一个外号。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然。
然而能用一首诗流芳百世的诗人,同样该赢得我们的尊敬。
诗三百,乐府歌,佳作无数,
却没留下一个作者名姓;
千百年来,又不知道有多少“床前明月光”和“大江东去”,
在兜兜转转中湮没无闻。
比“无才”更可悲的是“失运”,很难想象,我们如今看到的这座恢弘的文学宝库,在仅靠口耳纸笔的漫长传承中,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曲折!
延伸阅读:
梁实秋:什么才是快乐?
文 | 梁实秋
天下最快乐的事大概莫过于做皇帝。“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至不济可以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至于后宫粉黛三千,御膳八珍罗列,更是不在话下。清乾隆皇帝,“称八旬之觞,镌十全之宝”,三下江南,附庸风雅。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真是不能不令人兴起“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喟。
在穷措大眼里,九五之尊,乐不可支。但是试起古今中外的皇帝于地下,问他们一生中是否全是快乐,答案恐怕相当复杂。西班牙国王拉曼三世(Abder Rahman Ⅲ,960)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于胜利与和平之中统治全国约五十年,为臣民所爱戴,为敌人所畏惧,为盟友所尊敬。财富与荣誉,权力与享受,呼之即来,人世间的福祉,从不缺乏。在这情形之中,我曾勤加计算,我一生中纯粹的真正幸福日子,总共仅有十四天。”御宇五十年,仅得十四天真正幸福日子。我相信他的话,宸谟睿略,日理万机,很可能不如闲云野鹤之怡然自得。
于此我又想起从一本英语教科书上读到一篇寓言。题目是《一个快乐人的衬衫》。某国王,端居大内,抑郁寡欢,虽极耳目声色之娱,而王终不乐。左右纷纷献计,有一位大臣言道:如果在国内找到一位快乐的人,把他的衬衫脱下来,给国王穿上,国王就会快乐。王韪其言,于是使者四出寻找快乐的人,访遍了朝廷显要,朱门豪家,人人都有心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不快乐。最后找到一位农夫,他耕罢在树下乘凉,裸着上身,大汗淋漓。使者问他:“你快乐么?”农夫说:“我自食其力,无忧无虑!快乐极了!”使者大喜,便索取他的衬衣。农夫说:“哎呀!我没有衬衣。”这位农夫颇似我们的禅门之“一丝不挂”。
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说“心本无生因境有”。总之,快乐是一种心理状态。内心湛然,则无往而不乐。吃饭睡觉,稀松平常之事,但是其中大有道理。大珠《顿悟入道要门论》:“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可是修行到心无挂碍,却不是容易事。我认识一位唯心论的学者,平素昌言意志自由,忽然被人绑架,系于暗室十有余日,备受凌辱,释出后他对我说:“意志自由固然不诬,但是如今我才知道身体自由更为重要。”常听人说烦恼即菩提,我们凡人遇到烦恼只是深感烦恼,不见菩提。快乐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转为烦恼。
叔本华的哲学是:苦痛乃积极的实在的东西,幸福快乐乃消极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所谓快乐幸福乃是解除苦痛之谓。没有苦痛便是幸福。再进一步看,没有苦痛在先,便没有幸福在后。梁任公先生曾说:“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看着一件工作的完成。”在工作过程之中,有苦恼也有快乐,等到大功告成,那一份“如愿以偿”的快乐便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就是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机关里,偶尔遇到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能不令人快乐半天?有一回我住进医院里,僵卧了十几天,病愈出院,刚迈出大门,陡见日丽中天,阳光普照,照得我睁不开眼,又见市廛熙攘,光怪陆离,我不由得从心里欢叫起来:“好一个艳丽盛装的世界!”
“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我们应该快乐。
本刊刊训:
在这里,激情碰撞文化,诗意表述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