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市场导报·悦读茶坊】以天下为己任:唐诗宋词背后的政治精神(外一篇)
今天大凡一个中国人,尤其是汉族人,多少会背几首唐诗宋词,而对其它时代的诗词文学作品,如《诗经》、《楚辞》等,却鲜有这样的背诵。
我们很少想过,为什么是这样?这也许是因为诗词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很容易引起孩子的兴趣和朗读的愿望。那又为什么是唐诗宋词呢?因为它们谴词优美,造句雅致,意境幽远,神情豪放。
进一步的问题是,为什么是这两个时期?唐宋时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使得使其诗词别具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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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尤其是目睹前一朝代如何崩溃的新朝政治领导人,通常都会深刻反思,总结经验,以避免子孙后代重蹈前朝覆辙。
周公曾说,"我担心子孙后代,不能敬天理民,继承先王光荣传统,不知得天命之不易,也不能参透天道,从而失去政治合法性。"
唐太宗也曾说过,"朕年十八,犹在民间,百姓艰难,无不谙练。及居帝位,每商量处置,或时有乖疏,得人谏诤,方始觉悟。若无忠谏者为说,何由行得好事?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都不闻见乎!"
正是有这种政权变换的前例和欲保天命的长远视野,使得新政权的创立者同时就是一个制度创立者。在这一制度中,核心内容是纠正政治领导人偏离天道的错误;最重要的形式就是谏议监察制度。
有文字记载的谏议制度创始于周,经汉代形成制度框架,到唐宋则发展成熟。如上文所述,这不仅归功于历史传统,也要归功于朝代创始人。
唐太宗深知,"主若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败,岂可得乎?"有唐一代,未有一个台谏官员因言被诛。
宋太祖则直接将"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秘密誓约"刻在石碑上,并警告子孙不得违背,否则必有天罚。这就是对士的参政和谏议制度的宪法式保证。
有了这样一个基本原则,才能创造一个"有道则见"的环境,谏议制度才能发展成熟,也才能不是一个摆设,而发挥真正的功效;当然这一制度的创立者及其子孙后代也因此受益。
谏臣邹智写给明孝宗的奏疏
实现谏议功效的最重要的规则,就是保证士大夫和台谏官员有最充分的发言权利。钱穆说,谏官就是监察皇帝的。如果皇帝有错不提出批评,那就是尸位素餐,应该辞职。对于宰相及百官,那更可以"风闻言事",即可以对消息来源保密,或有失实也不受责罚。
如果皇帝都可以批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如果严肃的政治批评受到鼓励,作为文化副产品的诗词又会有什么禁忌?
我们已经知道,所谓的诗人词人们其实就是活跃在唐宋政治舞台中的士大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担任过台谏官员。如唐代的陈子昂,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张九龄,高适,王维,张说,柳公权,崔道融,元稹,司空曙等;宋代的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王安石等。
作好诗的制度条件是,要排除任何外在威胁对内心创造过程的干扰。显然谏官和诗人这两种身份之间存在着互动,而共享着同一文化精神。
这种文化精神起源于他们自幼受到的"以身殉道"的教育。一个最经典的故事就是苏轼幼时,母亲教他读《范滂传》,读到范滂受宦官迫害赴死,其母从容相送的情节时,苏轼问母亲,"我长大之后若做范滂这样的人,您愿意不愿意?"
母亲回答说,"你若能作范滂,难道我就不能作范滂的母亲吗?"
既然生命的意义与天道联系在一起,士的精神就超越了世俗的利益和权力,当然也就超越了最大的权力——世俗政权。在这时,虽然士在世俗层面要在君的面前以"臣"自称,但在精神上却俯视着他。
因为君生来就有着一个巨大的俗物——权力让他们难以超脱。这种心态,黄宗羲总结得很是精辟:
“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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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志于道"的最直接表现就是进谏。尤其是担任谏官之职而不进谏,反而感到惶恐。白居易"初授拾遗"一诗写道:
……
天子方从谏,朝廷无忌讳。岂不思匪躬,适遇时无事。
受命已旬月,饱食随班次。谏纸忽盈箱,对之终自愧。
当他最初担任低级谏官还不到一个月时,并没有钳制舆论的恶劣环境,只因还未出现值得批评的事情,就对自己没有尽责感到羞愧。
范仲淹认为宋仁宗想率群臣向太后祝寿是公私不分,上书反对,并建议皇帝可率皇族在内廷"行家人之礼";他的举荐人宴殊嫌他惹祸。范仲淹于是致信宴殊说——
自己"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对皇帝过失就应"有犯无隐,有谏无讪";如果您"求少言少过自全之士,则滔滔乎天下皆是",又何必推举我呢?
士大夫们很清楚,进谏就是行道。这种通过进谏对皇帝的直接制衡,就是基础性的宪政原则。保证它的存在,就是保证所有派生制度与政策能够及时地纠正错误,也才能保证凡人做出决策大致能遵行天道。
据胡宝华统计,在唐代近三百年的历史中,约有171起向皇帝的进谏事件,“除去3次结果不明以外,其余未能纳谏者54次,纳谏者114次,进谏成功率为68%。”
正是通过进谏匡君而使道行,百姓安康,社会繁荣,士就有最大的成就感。他们也就会认为,虽然从世俗政治角度看,天下由一家一姓统治;但从天道的角度看,天下是士大夫的。
所以他们关怀天下,就是关怀自己的天下,天下人的天下。有了这样的视野,才会有天下豪情。甚至不管有道无道,这天下都是需要担忧的;
如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范仲淹画像
天下是他们的视野,"君"和"民"都在天下之下,天下之中。有天下情怀,思绪和想象才能在天地间自由驰骋,才会有风流千古的诗篇,"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以天下为己任才会有张扬而豪迈的人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关怀天下,就是关怀天下苍生,视民如伤,才会有杜甫不朽的"三吏三别",才会有白居易的"卖炭翁"和"新丰折臂翁",才会有"安得广厦造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尽欢颜"的伟大关照;以进谏为行道,才会痛责谄媚之风,才会有白居易之《采诗官》:
……
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
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
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
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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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以后是宋,南宋最终被蒙古所灭。文天祥率兵抗元,兵败后被俘,至死不降。他的《过零丁洋》气贯长虹,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让人读之每每感奋不已。
而最后崖山之战,宋军战败,陆秀夫背宋幼帝投海殉国。据说当时有十万军民随之投海。他们非为宋朝殉身,而是为了一种让人景仰和怀念的文化陪葬。
这是一种能产生宋词的文化。而元朝的统治,除了任意侵犯汉人的人身和财产外,最重要的,就是削弱了自周以来不断发展成熟的文化。
科举制被取消,直到很晚才恢复;虽保留了御史台制度,谏议制度却不复存在;元帝虽表面尊孔,却只是为维护统治而用;唐宋时期的匡君以行道的制度毁于一旦。
以后的明、清,仅从台谏制度角度看,中国再也没有恢复到唐宋的水平。明清虽都有台谏制度,但在初年都有严酷的文字狱,不少士人因文获罪,甚至丧命。"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奇怪的是,近代以来中国不少知识分子常有"后说优势",以与现代西方宪政相比的不足之处,完全否定唐宋为代表的制衡制度;也以"历史局限性"为由,否定唐宋士人的超越情怀。
实际上,任何一个在现代发展成熟的制度,都是以本社会的历史资源为基础发展起来的。现代西方宪政民主制度的形成,与复兴希腊罗马文化不无关系;没有对十三世纪尚有缺陷且未实施的"大宪章"的肯定,就不会有后来英国君主立宪。
当代知识分子也从来没想过,他们的"当代局限性"要远大过唐宋时期的"历史局限性";当他们嘲笑唐宋士人未能完全约束皇权的时候,他们在制衡权力方面的表现却远不能望其项背,更遑论宪政。
结语
再经文革,花果凋零的中华文化,又被横扫落叶。只是有一点儿东西漏网。这就是唐诗宋词。无论怎样说,家长总觉得应该让孩子背诵唐诗宋词。因为它们很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美。
在中学里,士人们必读的经史子集已被缩略为"语文"。顾名思义,这是一门有关文字技巧的学问;因而诗人就是"语文"很好的那些人。老师在分析词意和句子结构时,一般不会告诉学生在其背后那宏大深远的历史与制度环境。
其实,词藻排列,终要有精神点睛。那就是士人们心怀天下,傲视君王,替天行道,关爱苍生的精神。思绪不会被禁忌打断,才情则装上了自由的翅膀。
延伸阅读:
每年归乡“七天农”
在一年十二个月份中,十月总是很特别。迎来共和国的华诞后,尾随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金色收获。尽管我在城中安家落户,工作生活了十余载,但庄稼和土地如烙印般早已融入周身流淌着的血液里,秋天一到,魂牵梦绕的总是金色的田野,成熟的庄稼,劳作的亲人。每年的国庆假期,当大家喧闹闹出游时,我便急切切归乡。
每一次归乡,脚踏着敦厚的土地,心灵顿感安稳,面对一株成熟的庄稼,总想低头去亲吻。在太行山那个生养我的小山沟沟里,换上宽松耐磨的衣裳,戴上一顶大草帽,挽起袖子,走进成熟的庄稼地里,当七天农人,做七天农活,帮亲人们收五谷。每年“七天农”,年年如此,十余载从不曾改变。虽说每年假期结束返城后,总是双手掌内起泡,月余难消,浑身肌肉酸痛,数日不减,脸上被认生的庄稼划出一道道伤痕,时久难愈,但内心是幸福的,这种真实的幸福感远远超出身体的劳困。
站在金色的沃野里,身边的玉米、大豆和谷子走向成熟,你会发现,高远的蓝天之下,辽阔的金色大地之上,就如一个宏大的金色展台。成熟了的谷子们穿着金色的盛装,弓着身子,头上顶着沉甸甸的谷穗儿,一个个尽管累得气喘吁吁,也不忘排列着整齐的方阵,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等待农人们的检阅,等待着颗粒归仓。一株株玉米,不管怀里藏着多大的一个“宝贝儿”,累得丢盔卸甲,也会将身子挺得笔直。阵阵秋风中,金色的躯干上金色的叶子迎风招展开来,哗啦啦发出金属般的脆响。黄豆子们最憨实,也很是可爱,身材原本就不高,成熟后更是矮胖矮胖的,浑身挂满了如爆竹般金色的豆荚儿。不过太阳一出来,就碰不得了,这一株株可爱的小家伙们,似乎天生就怕痒痒,若是在火辣辣的太阳下,你一不小心碰到它们,它们准会“咯咯咯”地开口笑,这一“笑”不要紧,嘴里含着的“宝贝儿”会丢一地,这会让农人们心疼死。记得,最初几年秋收,我总会忍不住就跑到了黄豆地里去摘熟透了的小豆荚,没少挨亲人们的数落。后来才懂得收割黄豆子,需要在清晨,此时的它们正闭着嘴还在酣睡中,等醒来后,已经被农人运到了晒场上。正午时分,骄阳当空,秋收归来,女人下厨,男人们在等待吃饭的空余,总会去晒场上故意“逗”豆子们“笑”,在“咯咯咯”的笑声之中,饱满的金色“豆粒儿”会纷纷跳将出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邻家一位李大爷总会拿一粒放在嘴里嚼,丰收的喜悦瞬间便会站在他的眉梢上。
三春不如一秋累。金秋美如诗,秋收却不如诗一般优雅轻盈。清晨,秋收期间的太行山区已经很冷,虽说这种冷没有冬天那般凛冽,但阵阵秋风吹过,亦足可穿骨。最淘气的就是那成群结队的小露珠儿们,在原野里,它们几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或贴在小草的叶面上,或躲在庄稼的躯干后,一个个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专盯着人,你若靠近,它们就会不容分说迅速钻进你的鞋子里、裤腿里,瞬间的冰凉会穿过全身。每年国庆假期,我和亲人们一道,在清晨迎着冰冷的秋风出门去收秋,往往人未到田里,鞋子和裤腿已经湿透。太阳慢慢升起后,露珠儿们倒是全跑了,睡了一夜的庄稼却会迎着朝阳醒来,醒来后的庄稼会变得很是认生。如在农人手里很是温顺的玉米,你若是认为它们本就这般温顺可谓大错,它们高大的躯干上,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把锯条,锯齿细小难辨却无比的锋利,划在脸上、赤裸的胳膊上,或是手上,疼痛钻心。
看似蛮可爱的谷子们也不好惹,它们的叶子比玉米的叶子还要强势,划伤之后,几日内奇痒难忍。倘若一片细长的谷叶进了裤腿里,若是不立即将这淘气的家伙拖出来,它会随着你的弯腰或起身,像是长了腿似的一路划着你的肌肤往上蹿。如果说清晨很冷,接近中午的太阳又如头顶扣着一个巨大的火盆子,烈日之下,汗流浃背,双腿就如灌了铅。特别是汗水浸泡着庄稼叶子划过后留下的伤痕,浑身又如长满了刺。苦累遮不住收获乐,汗水掩不掉秋收喜。不管身体多么的疲惫,看到金色的沉甸甸的收成,心总是欢愉的。成垛的玉米棒儿金灿灿,成堆的谷穗儿金灿灿,晒场上铺展开了暴晒的黄豆粒儿金灿灿,在金色的太阳下,天地之间流动着金色的光芒。秋收期间,曾无数次醉倒在那比黄金还要耀眼夺目的光芒中,无数次累极了,索性倒地,平躺在金色的玉米棒儿中,在金色的光芒中瞬间入睡,很快又会从金色的梦中笑醒。我曾仔细去留意过农人们的表情,无论身边有人或无人,只要一接近这金色的光芒,他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微笑。如果这一年的收成高于往年,看吧,他们会乐疯的,个个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且逢人就说,这种分享幸福的劲头儿是真实的、急切的、浓烈的,更是持久的。
从挥动鞭儿赶着牛车到机声轰鸣开进田地,秋收也逐步现代化,不过再先进的机械化收割,也离不开人的操作。小时候父亲就告诉我,秋天是“龙口夺粮”,成熟后的庄稼怕雨、怕冻,更怕风。“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农人们谁不期望着汗水能结晶、苦累变成蜜、心血可结果。所以,秋天的农人是“咬”着节令和时间赛跑,秋分节令一过就是寒露,霜降则虎视眈眈尾随其后,加之喜怒无常的秋风,捉摸不定的霜冻,秋收等不得、慢不得、拖不得,更懒不得。如果谁家的五谷因人不勤没有做到颗粒归仓,被绵绵的秋雨浸泡变质,或被无情的秋风抢了去,大家纷纷指责不论,自我的心痛就会持续很久。对于农人来说,每一粒粮食都是珍贵的,糟蹋粮食就是作孽,是不可宽恕的罪恶。
每年国庆“七天农”,一次参与就是一次难得的人生历练,一次秋收就是一次对生命的彻悟,也是人生之中一次最好的成长,更是我与乡下亲人们之间关系的一次融洽和提升。在外多年,乡下的亲人们没有因为我在城里而变得疏远,走向陌生,反而距离越来越近,交往越来越深,情感越来越浓。每年“七天农”,也让我这个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孩子,不至于走得太远,被浮华所迷失,忘了自己的根本。
其实,无论脚步行多远,生活多富足,如同不能忘记自己的故乡和爹娘一样,永远也不能忘记乡村,更不能忘记那敦厚的土地和五谷杂粮。灿烂的中华文明也正是源于这无言的土地和醇香的五谷,那是供养我们这个民族一路浩浩荡荡、生生不息得以传承至今的血脉。
来源:2015年11月4日《人民日报》
本刊刊训:
在这里,激情碰撞文化,诗意表述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