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疯娘树为母爱典范之前，请先将那些侵害过她的人绳之于法
1.
这两天，看见好几个人都在转发一篇名为【我娘是个疯子】的文章。所有的转发都附上了这样一段介绍：作者王恒绩，全国“敬老好文章”一等奖，编入大学语文教材，国家领导人人民大会堂颁奖，海内外五六十家影视公司抢购影视版权，翻译成了四十多国文字。
“敬老好文章”这五个字格外刺眼。
这是一个疯女人用生命去爱儿子的故事。故事里的爸爸35岁、身体残疾，家里又穷，一直娶不到媳妇。后来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傻女人，奶奶就“做主”给爸爸做了媳妇，用来传宗接代，于是生下了儿子。
奶奶不让疯娘抱孩子、喂奶，残忍地把疯娘赶出了家门。几年后，疯娘自己又回来了，这一次，奶奶肯接纳疯娘了，儿子却怎么也不肯认她。故事里的疯娘一直被歧视、殴打、侮辱，却从未放弃对儿子的保护和爱，最后为了给儿子摘桃子，她从悬崖上掉下摔死了。
母爱的确动人，可是感动不过是冰山一角，背后却藏着一个细思极恐的真相，那就是当下农村精神、智力、身体有缺陷的女性被遗弃、强奸和侮辱的悲惨现状。
很多人误以为【我娘是个疯子】是真人真事，实际是一篇小说，原标题是【疯娘】。2005年就发表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翻火了。疯娘的原型是王恒绩的舅妈，舅妈的真实情况比小说里的疯娘还要悲惨十倍。
王恒绩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讲舅妈的故事：
舅舅是个弱智，因家穷，又丑又笨，一直娶不上媳妇。舅妈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既哑又疯，流落到舅舅的村子时，姥姥就让她成了我的舅妈。但她饭量太大，疯劲上来后，将白花花的大米饭往马桶里倒，常遭姥姥责骂，有一次，舅妈被姥姥打急了，拿着一把刀子将姥姥砍了个半死。后来，舅妈生了儿子，却因晚上睡觉时翻身压死了儿子，被姥姥一家人逐出了门。
从此，村对面的山坡上，常见一个疯女人坐在坟包上，嗷嗷地哭着她的儿子。她到处流浪，先后做过好几个光棍的媳妇，每次总是一生下儿子就被人家赶走了，每次被撵走，她总是跪在人家门口哭，不愿走。随后的几年，舅妈想看她后来生下的儿子，但那些人家就是不让她靠近，终于有一次在摘野桃充饥时摔死，后被乡亲们草葬了。
后来我的弱智舅舅也死了，去年清明，我去给舅舅烧香，有人指给我看，说不远处有一座坟包就是我曾经的舅妈。我跑过去，摸着小小的坟头，想着舅妈的模样，我泪如雨下。舅妈散落在各村的几个儿子如今也是20多岁的小伙子，其中不乏成材之人，却都对曾经生育自己的母亲不闻不问。那一刻，我心头涌进了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我说，我一定要写一篇文章，纪念我的舅妈。
作者字里行间饱含悲悯的深情，然而仅仅从情的角度解读，是远远不够的。深井里就算有再多光，也不是天堂。感动的故事背后细思极恐，是农村智力、精神障碍女性被侵害的真相。
2.
从法律上讲，这些找舅妈生儿育女的男人们，已经构成了强奸。明知妇女是精神病患者或者痴呆者（程度严重的）而与其发生性行为的，不管犯罪分子采取什么手段，都应以强奸罪论处。在这种情况下，女方是否愿意不是构成强奸罪的要件。奶奶的行为，是典型的教唆他人强奸。
可是在那些愚昧、落后的村子，谈法律又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复杂的人性也不能只用善与恶来解读。这些有精神或者智力障碍的女性，如草芥，似飘萍，她们根本无从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出生就面临着被遗弃、侵害与侮辱。
她们像垃圾一样被人随意丢弃，又随意捡拾，扔垃圾不犯法，丢垃圾亦不犯法，没有人在意她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她们只是随时可以泄欲的对象和传宗接代的工具。
【欢乐颂】里，安迪的母亲，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她甚至对肢体碰触都极度敏感，不能像常人一样投入到感情中去。疯娘给安迪的童年乃至一生都蒙上了厚厚的阴影，造成悲剧的根源，恰恰是他外公当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媳妇，便和一个外地逃荒精神不正常的女人结了婚，生下了安迪的妈妈，最后又抛弃了妻女。
这样的事情，大多发生在偏远贫困的农村，男性娶妻难，传宗接代的观念却深入骨髓。很多男人穷尽一生积蓄去买一个妻子，还有些连买都买不起的，就去娶一个不花钱的疯老婆。听上去，多么上算的一件事啊！
在她们身上，传统社会女人经历的所有悲苦都被加了n个数量级，因为不正常，所有就不被当成人来看，更别谈理解尊重和包容。
就是这样如蝼蚁一般的命运，却把无数人感动的泪崩。
3.
在这些人眼中，强娶智商、精神有问题的女性，甚至是一种慈善，反正她们早晚也要像垃圾一样被抛弃。有些媒体，甚至拿这样的事件当奇人奇事来炒作。我曾经看过这样一条新闻：农村三位大爷捡回智障女, 四人同住如今孕有一女。
年迈的父亲+智力精神有障碍的母亲+幼小的孩子，几乎成了很多农村贫困家庭的标配。特别是当孩子遗传了母亲的智力精神障碍后，这个家庭无疑雪上加霜。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傻妻像废物一样遗弃或卖掉。
我在网上看过这样一个故事：
因为穷，一位近50还未娶亲的老光棍在村里捡回一个疯疯傻傻的女人，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先天智障。后来傻女人被另一个老光棍强暴，强暴后丢下了五十块钱扬长而去。老光棍若有所思，竟探索出来了一条生财之道：让傻妻接客，赚生活费，一次三五十元，都是和他一样娶不起媳妇，“没尝过女人滋味”的老光棍。评论里一片唏嘘，竟然大都在同情这位老光棍。
大众法律意识淡泊就算了，最可怕的是司法机构的不作为。去年，一位父亲到某派出所报案称自己的智障女儿被拐卖了，结果民警经过“走访调查”，竟然表示两人非常恩爱，劝父亲把女儿留下来。还厚着脸皮自夸这叫“成人之美”。
这样一个带血的、反人性的故事被拿来歌颂，瞬时就引发了众怒。然而面对同样嫁给大山的疯娘们，大众的反应却变成了感动。不动声色的情感变化背后，是对这些弱势女性们的漠视。
我们把智商正常的郜燕敏当做了自己的同类去共情，却默认疯娘们天生就不配幸福，一切的不幸皆是理所当然的产物。唯一能触动心弦的，不过是母爱这一点人类共同的本能。
我们一边高喊着众生平等，一边把人默默分成了三六九等，而那些带着先天缺陷的女性，甚至不配得到我们的愤怒。
事实上，郜燕敏们尚有选择和逃离的权利，疯娘却压根没有，她们被动承受命运加诸的一切痛苦和不幸，再通过DNA，把这样的痛苦一代代延续。
然而，这样的痛苦，却成为了滋养大众情感的原料。所有人都在谈感动，谈母爱，谈人性，却没有人去关注悲剧的源头。
4.
比疯娘们更让人痛心的，是那些未成年女孩的被侵犯。在偏远落后的农村，性教育的普及本身就已经步履维艰，更何况是那些缺乏保护，又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有智力精神障碍的未成年女孩。
一个农妇领着自己16岁的智障女儿去报案，称有人搞大了女儿肚子。智障女孩说不出个所以然，警察只好让全村男人出来验DNA，几个男人扛不住精神压力陆续去自首，承认诱奸过女孩，他们中有一个甚至还是德高望重的中学退休老师。结果却大跌眼镜，他们没有一个人跟女孩肚子里的孩子DNA吻合。
后来警察才发现，原来女孩的亲属没有被列入嫌疑范围，于是女孩的爸爸叔叔舅舅全拉来测DNA，结果就是叔叔的。没错，亲叔叔。
这样的强奸案在农村屡见不鲜，而且往往都是熟人作案。在这些男性心中，强迫正常女子发生性关系才叫强奸，与这样的女孩发生点关系，不过是沾了点小便宜。
这些女孩本应得到来自家庭与社会更多的关爱呵护，却因为“没有用”而被随意丢弃，她们连爱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却早早成为了母亲，这才是疯娘们的真实经历。
如今热捧疯娘故事的人，和把郜燕敏悲惨经历搬上荧屏的剧组，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要鼓励更多的智力、精神障碍女孩被强奸生子传宗接代吗？
5.
城市里女权意识膨胀是事实，农村里智力、精神有缺陷女性受侵害程度丝毫未减也是事实。关于前者的讨论愈演愈烈，后者却只收获了满屏的感动，这简直是天大的嘲讽。
是不是像极了人血馒头。不，这是血胭脂，用人血做的胭脂粉饰出一片美好的人间。疯娘的故事里有爱，有光，可是这星星点点的爱，这丝丝缕缕的光，宁可不要。
把疯娘树为母爱典范之前，请先去将那些侵害过她的人绳之于法。
疯娘们需要的，是享受正常的人权，平等的对待，被保护，被尊重，而不是廉价的感动。捍卫农村弱势女性权利的背后，不是高举爱的大旗，而是农村经济的发展，法治的健全和观念的改变。
而在这一切真正改变之前，请至少，用愤怒取代感动。
斑马：青年作家、咨询师，壹心理最佳专栏作家，公众号【油炸绿番茄】（ID：tomato2050）创始人，微博@斑马的后花园。新书【从今天起，不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各大渠道同步热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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