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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是浮云 灵魂在高处

2016-08-09 晓东

编者按

上周,参加了为期一周的专题培训班的学习,地点是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干部培训中心。学习培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收获颇丰,聆听了专家学者的授课,收获了学业;认识新同学不忘老同学,收获了友谊......。现在,我想说的是一个重大意外收获:了解知晓了复旦大学著名教授陆谷孙老师。

所谓“重大”是:陆谷孙教授是一位品德高尚、成果丰硕的“好老师”。

所谓“意外”是:看到悼念陆老师的横幅后产生了了解陆老师的念头。

由于自己才疏学浅,之前,对陆谷孙教授一点都不了解。到上海后的第四天——8月3号《陆家嘴沙龙》微信公众号看到了“再见,陆老师”的文章,当时也没太在意,只是快速浏览了“一眼”,有点印象的是老师的名字是由三个姓组成的。

到了5号晨练时在与培训中心一路之隔的老校区,看到了“名利是浮云,灵魂在高处——沉痛悼念陆谷孙老师”的横幅,这不是“再见”一文里的陆老师吗?随即用手机郑重地拍了照片。回住处的路上在想,陆老师去世一周多的时间了,为什么这横幅还悬挂在校园里?应该是老师人品好、成就大的缘故吧!回到宿舍认真看了“再见,陆老师”,又上网查找了老师的一些资料,印证了自己的分析判断,敬重之心油然而生。回来以后,精选了下面几篇文章,通过自己的公众号宣传陆老师的高贵品质、让更多的人了解“我心目中的好老师”,作为纪念陆老师的一个寄托。


编者2016年8月5日晨摄于复旦大学(邯郸路校区)




陆谷孙先生生平简介

陆谷孙先生1940年2月24日生于上海, 1957年至1962年在复旦大学外文系英美语言专业学习,1962年起攻读复旦大学外文系英美语言专业研究生,1965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晋升为教授,1990年起担任博士生导师,2003年至2006年出任复旦大学外文学院首任院长。

陆谷孙先生坚守于三尺讲坛,他坚持为本科生讲授专业基础课50余年不间断。在复旦毕业生投票评选“我心目中的好老师”活动中,陆谷孙先生以高票当选。

陆谷孙先生是我国杰出的双语词典编纂家,《新英汉词典》、《英汉大词典》、《中华汉英大词典》是他倾注毕生精力的代表性成果。《英汉大词典》这部倾注他十六年心血的巨著,是首部中国人靠自己的力量独立编纂的大型英汉辞书,《英汉大词典》先后获得中国图书一等奖、上海市优秀图书特等奖、中国首届国家图书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特等奖、全国“五个一工程”优秀著作奖、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陆谷孙:人不过是整个世界 很微小的一个粒子

来源: 解放日报

    7月28日,《英汉大词典》主编、复旦大学外语学院教授陆谷孙先生在上海去世,享年76岁。以下是陆谷孙先生于2012年所作的自述。


  成长于“高压锅”


  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在悬崖边上排着队,等着一个一个掉下去了。

  我是1940年出生的,历经多次政治运动,可以说成长于“高压锅”。年轻人之间总是有竞争的,现在表现在学业上,那时候就是比耐压和抗压性。一开始逼着自己,算勉强跟得上,但我本性喜欢在大原则指导下率性地生活,最好是“leave  me alone”(让我一个人待着)。下乡劳动可以挑百十来斤,但那叫“大力士挂帅”,说你没触及世界观。劳动休息时,因为爱闲步田畴,自言自语背两句普希金,得一诨号“田埂上的小布”(小布尔乔亚)。

  在各种政治运动和劳动中,学习时间必须挤。难得享受一个完整的暑假,其他同学回家了,我却会从上海的家里回到学校。平时8人一室的宿舍里,就我一个人,物理空间不变,主观却有了一种解放感。我花一个暑假看书,刚开始是看比较刺激青少年的书,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福尔摩斯探案集》、《梅森探案集》 都看过;也看哥特小说,图书馆的Mysteries of  Udolpho(《尤多尔佛之谜》)据说直到前不久,借书卡显示只有我一个人借过。


  做“规矩人”是家传


  大学的老师将我引导入英美文学,特别是莎士比亚之门。但是我最早的中文训练来自父亲,在家我受的是旧式教育——背书,背得最多的是家书类文字和诗词。

  做“规矩人”是家传,做人做事要合法、合道德,负责任、有担当。上中学时,我喜欢听门德尔松、柴可夫斯基等等,想花60块钱买个唱机,父亲不准,觉得浪费钱,也怕影响学习。我喜欢打篮球,戴着父亲的手表满足一下小小的虚荣,父亲派表哥去学校找我,当着同学的面令我将表摘下,回家后还要写检查。

  父亲对我最大的影响是精神不能矮化。父亲言教加身教,使我不会低三下四地去取悦外国人。我自己是学外语的,现在妻子、女儿一家都在国外,但我还是不应他们的要求去申请绿卡。这跟幼时的教育有关,特别是在农业文明的环境中长大,根子就扎得更深一点。一到秋天,秋虫鸣叫声大起,这时故乡的草木、风物、氤氲,那些说不出的牵引力就会催着你回来。这是很难描述的情感,像脐带一样无法割断。


  希望学生不那么功利


  我现在还忙着给学生上课。上学期是每周介绍一本书让学生看,戏称“恶补”;这个学期我让他们写,每周300字都可以,允许下载,但不能占全部文字的三分之一以上,这叫“产出”。好多学生一听有写作要求,跑掉了,但是我相信剩下的学生对语言是有亲和感的。真希望每培养一届学生中,会有两三个比较不那么功利。我希望他们语言功底好,英文说写读译流利,文学原著浸淫得深,知道西方文明是如何演变过来的,从希腊城邦到罗马帝国、日耳曼骑士、英格兰清教徒,都能弄清楚。

  但是,总体而言,就其佼佼者比较,现在的学生不如过去,这跟整个大学教育的变化有关。大学培养的不是学士、硕士,或者讲技术的术士,而是一个初级的思想者和怀疑者。我当年至少有一点朝这个方向靠近。


  生命只是偶然


  我喜欢孤独、宁静。孤独是灵感的催化剂。在一群人中,如果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那我就向内,回到自己的精神王国。

  我把我这简陋又老旧的住所叫做洞穴,人家问“回家没”,我常答“已经回洞”。每天晚饭后散步,路上不时与亲友、学生短信交流,我叫它“walkie talkie(边走边聊)”。尤其大年三十,人少清静,每年我都会在日记中记下:今年遇到几人几骑。

  不要把自己当作了不起的存在,你不过是整个世界很微小的一个粒子,生命本身是个偶然,个体的“to be,or not be(生或死)”都不会对时空长河留下任何影响。

  以后我的葬礼就是租一条船,从十六铺开到吴淞口撒掉骨灰,from dust to dust  (尘归尘),然后大家洗洗手回到船舱开一个派对,不许说到陆某人生前如何如何,就这么结束。也省得后人一到清明还要来祭扫。

  (金雯整理) 

 



微小报之   纪念陆谷孙先生

来源:东方早报-众声·回音

  先生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徐蓓忠2016年7月15日摄于家中。

7月28日下午,著名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英汉大词典》《中华汉英大词典》主编,复旦大学杰出教授陆谷孙先生(1940-2016)在上海新华医院因病逝世。

老神仙驾鹤西去

事发突然,更加令人悲痛不已。当天下午,葛兆光教授作《悼念陆谷孙先生》(《文汇报·笔会》2016年8月3日),重现了陆先生的最后时光:

陆先生突然去世,让我觉得很悲哀,也很伤感,甚至多少有些绝望。生命太脆弱了,一个灵魂里始终涌动波澜的人,一个思想中始终有火花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 上上周五(15日)他给戴燕传来作为访谈出版用的照片,我们还在说,从照片上看他精神头十足;上周日(17日)的晚上,天气稍稍凉快,我走出复旦东门,正好遇见他手拎一瓶矿泉水,正要进校园散步,我站在路边和他聊了一刻钟,觉得他状况还不错,除了牙痛。我说“牙痛不是病,痛来要老命”,让他多当心;周三(20日)我给他发电子邮件,最后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为国珍摄”,他回了一句“为国珍摄,好可爱”,我知道,他这是调侃。周五(22日)也就是他发病的那天晚上,十点多他给戴燕传来好些微信上的文章,十一点过,他还给我转来有关邢台水灾的消息。

陆先生逝世后,微博上一片哀悼之声,犹如上海突然而至的暴雨:

@文冤阁大学士:今世原非父子,来生犹是师徒。

@黄昱宁:无以言表。陆老师千古。

@莫水田:发自心底的。老神仙陆谷孙老师就是这样,心地柔软细腻,总想着需要他帮助的人,即使重病住院,首先考虑的也是来看望他的人是否舒适。陆老师对我恩重如山,使我得以在大学期间懵懂彷徨之际出国交流,改变了我的人生。陆老师走好,愿才识与风骨永留人间,给我们的爱也会继续传递下去。

@猪楠肉:正准备出地铁口去医院的时候看到大学士这条朋友圈,当时突然就瓢泼大雨,直接就哭出来了。虽不是外文系学生,但依然能感到痛失。只要复旦永远都以这样的学者为尊,以孤高、纯净和不屈服的大义为荣,我就永远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并永远以母校为精神家园。你知道有的人,一辈子活成了什么样。

@Menthae:文明是经两类职人之手而流转的:考古学家与词典纂修者。创造者的光芒之外,最值得敬仰的是他们。老神仙走好,致敬。

@小兔子和小松鼠:有幸上过先生一学期的课,接触中几件小事至今难忘。那一学期,他已七十岁高龄,原本院里并没有安排他给我们上课。但班长去找他,想请他来主讲那一学期的莎士比亚文学,他便答应下来。他是我所有的老师中,授课时年纪最大的一位,但却是看起来最精气神十足的那一位。上课之前,有同院的年轻老师搬来椅子放在讲台上让他坐着讲,他用独有的陆氏幽默拒绝,始终坚持一定要站着上课。他开微博的时候,我偶尔私信请教过一些翻译问题,每一次,先生都及时耐心回复。 一个人受到爱戴不是没有原因的。治学为人,高山仰止。

@小兔子尹月:惊闻陆谷孙老师去世,非常难过。当年写过一篇文章《斯人谁与伦》,现在都不敢重读。陆老师读到这篇小文章后给我写邮件说:“文章,technically, 写得很好。但把我说得太好,需要 去魅化 ,特别是题目 斯人谁与伦 ,属非改不可。”他就是这样谦逊的人。陆老师待我甚厚,师恩永生难忘。

@EverlastingMercy:有幸聆听陆老先生讲座,几年过去了,老先生的睿智、博学与洒脱,仍然难忘。老先生走好!

@一地只言片语:忽知复旦陆谷孙教授中午去世,感慨颇多;……又读一遍斯人怀念先师的文章“复旦英语系的三巨头”,更添忧伤。文人对文人的纪念感怀,正是物伤其类,斯文斯学斯志业,无声无臭无人知。

@九龙塘公主:陆老师,走好。人生犹如大海,而您给我们学子造了一叶坚实的孤舟,而我们将乘着这片孤舟继续远航。

不朽的词典

除了教书育人,陆先生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编的两本大词典。周毅在《陆老师,今夜不关心人类,只想你》(微信号“文汇笔会”2016年7月29日)中回忆了陆先生的词典编纂往事:

想陆老师主编了两大部词典。《英汉大词典》上卷1989年初成,我等尚在复旦的学子,如见18世纪的文化巨人在身边出现,从朝霞升起的地平线上走来。记得听陆老师说过,此书刚一出版,台湾出版社便兴奋来买版权,说台湾已无人可做这样“甘坐冷板凳”的事业;大陆改革开放不久,商品社会之风尚未波及到全社会,犹有人专心从事文化,且等过20年,就只有像他们这样花钱去买了。哪知陆先生的冷板凳一直坐穿20年,“英汉”的修订增补之外,又开始编《中华汉英大词典》,意在架起语言与文化对等交流的桥梁,让中国文化更好地被世界了解。陆先生名言:Every word has its story。这种兴趣灌注在两部辞典中,让辞典有生命,有情感。董桥先生形容得好,“得空常常翻读兄之新词典,趣味盎然,似晨钟,似暮鼓,醍醐灌顶!”

微博网友也纷纷回忆起自己与大词典的往事:

@东漂学童:陆教授编的英汉大词典是学习英语的良师益友,嘉惠学林读者太多太多!

@kristinlin2007:2005年时候,一个同学准备考“同传”买了陆谷孙先生主编的《英汉大词典》第一版,告诉我说,这样的书是可以传代的,于是赶紧也买了一本,去年开始重新恢复学习英文的时候,第一时间去买了《英汉大词典》第二版,虽然英文水平很低几乎还用不上,但是放在案头作为激励自己能有一天达到享受英文乐趣的动力吧。

@tomchenyan:陆先生主编的《英汉大词典》有如我们译者的犁耙,助我们耕耘谋食。斯人已逝,其治学风范必垂千古。

@又是教书: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些难受,从未见过陆教授,但是身边好多人用过他老人家主编的大词典。非常佩服这些一生只做一件事且做到极致的老一辈教员。

微博上的“陆老神仙”

说到“老神仙”,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是高不可攀的,但其实在微博早期,陆先生是很活跃的。他在微博上的名字叫“陆老神仙”,简介是这么写的:“用理想主义的血肉之躯撞击现实的铜墙铁壁。”2011年2月2日发出了第一条微博:“黄阿姨,本祖师爷叫你好减肥了!”喊话对象是黄昱宁。2月3日,大年初一,陆先生补充道:

昨天除夕,大学士恤师,买个cheesecake来陪我吃年夜饭。这微博是他帮我摆弄的。什么减肥、毛尖等等都是他启发出来的,当事人不要往心里去。我相信初一工作,全年不致失业,而只要在工作,身体不会一下子垮掉,这对“倒计时”人特别重要。所以先看OALD8, 再看汉英,还伴以闲读。

开通微博后,陆先生与人探讨“控”、“萌”等新词汇,回答网友各种中英翻译问题。目前可见的陆先生发布的三千四百二十条微博,大部分都是这一年发的。2012年1月7日,陆先生准备退出微博。四年后的7月28日,也就是陆先生逝世的当天,严锋在微博上写道:

几年前,老神仙曾为我而离开微博。今天,老神仙永远离开了我们。人去义在,睹文思人,老神仙对后辈的恩义永在心头。

广大网友也回忆起了当初的求教时光:

@从容的宝盖谷:当初开微博就是为了跟着老神仙学英语,后来老神仙不更了就想着一直等说不定有天会回来,没想到短短几年竟成了个从此不必再等的结局……

@光老顽童:和陆老师的唯一一次互动,是我刚上微博时。我写了一条对中国大陆将Derby(英国人读打比,或达比)译成德比的不同意见。引发数百讥讽和少数赞同。一复旦校友建议我艾特陆老师做裁判,他立刻回应支持,说他也曾提议译成大比。今重提旧事,纪念陆老神仙。

@我的名字小小白:大学翻译作业的时候在微博上请教过陆老师问题,其不嫌我愚钝拨冗指教,受益匪浅。几个月前得知所译短文已出版,翻看陆老微博奇怪他已许久不更新,今日得知此噩耗,心情沉重 。陆老神仙走好。

@牛桥之梦:曾在微博上受陆老先生教导,他教书育人,春风化雨,实在为人生典范,心里对他非常敬重。深深哀悼。

那条微博之后,陆先生断断续续发布过一些微博,但不再那么频繁。如今翻看老神仙的微博,也算是一种学习与怀念吧。

送别

8月1日下午,陆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举行。大厅里的挽联是:

具大气象大力量梯航英汉大宗师绩存天壤

有真学问真胸襟作育桃李老神仙终得逍遥

陆先生的弟子送的挽联是:

@文冤阁大学士:今日拟定挽联文字,承文博系老学长石建邦先生高情厚义,挥汗代笔。明日跪送恩师大人 @陆老神仙 最后一程。过去这一周,恍如急匆匆黑茫茫噩梦一场!上联是“研磨欧美 斟酌汉英 不媚上 不媚洋 不媚世 因之身隐道山 作神仙 意气虽颓矣 一笑盈盈堪伏虎”;下联是“颃颉严林 箕裘徐葛 长求知 长求善 长求真 由此心游字海 称魁首 文章永炳哉 三征漫漫望升龙”。

陆先生亲属、同事、学生、生前友好及各界人士参加了告别仪式:

@中国日报:陆先生女儿陆霁女士致悼词时表示父亲一生恪守其处事原则——从不妥协,并以一首陆先生生前喜欢的Wind Beneath My Wings送别父亲。(记者 徐珺倩)

@王周生:下午到龙华殡仪馆送别陆谷孙先生。……陆先生曾说,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学生是他学术的延续。他培养的学生,桃李满天下。上千人冒炎热前来送行,有老教授拄拐杖坚持肃立。著名翻译家黄源深教授代表友人致辞令人动容!大师风骨撼人心,谁人填补空白?



四见老神仙 ——回忆陆谷孙老师

来源:东方早报


 陆谷孙老师这辈人,学英语的条件其实比我们还要差。据他本人回忆,他十七岁才开始学英语,四十岁才第一次出国,最初的语音材料只有一套古老的灵格风唱片。

  

严 锋


陆谷孙老师于2016年7月28日下午去世,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从胃镜和肠镜的全身麻醉中醒来不到两个小时,人还有些恍恍惚惚的,不是太能反应过来。到了晚上,人完全清醒,翻看陆老师的微博,往事涌现,悲从中来。

陆老师名满天下,身后纪念如潮,从官方到民间,备极哀荣。我非陆老师学生,也非关系密切者。事实上,从1987年第一次见到陆老师,我在这近三十年中仅见过他四次,其中有两次还只是远远眺望,并无交谈。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交往,却留下难忘的印象。

最早听说陆老师的名字,是在1982年考入复旦中文系后。我最初是报考外文系的,后来因故改投了中文系,但是对学外语还是有强烈的兴趣,对外文系更是有一些爱而不得的特殊情结。当年复旦外文系绝对是大牛云集:林同济、杨岂深、杨烈、伍蠡甫、徐燕谋、葛传槼……个个令人仰望,随便哪位在今天都可以成为镇系之宝。陆老师是他们的后辈,但我从一开始就把他归入外文系大师群,是因为我得知他是《新英汉词典》的主要编撰人之一。

在词典多如牛毛且唾手可得的网络时代,年轻人可能很难想象一本英汉词典在当年对我们的意义。“文革”后,英语开始变热,各种英语讲座、学习材料和读物纷纷涌现,人们求学如渴。但是问题来了,无论你是什么程度的英语学习者,都需要一本收词丰富、权威可靠的英语词典。《新英汉词典》就是当时国内唯一像样的英汉词典。没错,在这之前还有郑易里先生主编的《英华大词典》,但那完全是由一本英日词典照搬过来的,把原文中的日语全部替换成了中文,而且初版于1950年,到1984年才重新修订再版,在这之前根本无从寻觅。当年有一个“光华出版社”,影印了大量的国外资料,包括不少英语词典,我在福州路外文书店楼上“外国人禁入”的门市部里就买过不少。但是这些词典中,后来红透天的《牛津高阶英语词典》和《朗文高阶英语词典》其实侧重于搭配和惯用法,收词有限,阅读稍微深一点的原文就派不上用场了。影印的原版词典中,有一本《简明牛津词典》,虽然名字低调,其实非常权威,而且词汇量大,释义也精当,但遗憾的是解释用的词一点也不简明,往往比词目还艰深,所以其实不适合学习者。这本《简明牛津词典》,最初的主编是大名鼎鼎的语言学家福勒兄弟,葛传槼先生还是印刷厂学徒的时候,给福勒先生写信,指出了《简明牛津词典》的几十个错误,福勒给葛先生回信,虚心接受,并对其英语大加赞赏,成为一时佳话,葛先生也因此一举成名。顺便说一句,葛先生也是《新英汉词典》的编撰者之一,而陆老师又是葛先生的学生。说来说去,在当时能够到手的英语词典中,能看懂的收词少,收词多的看不懂。收词既多而又能看懂的,就只有《新英汉词典》了。据出版社的人说,到今天,《新英汉词典》总共销了一千四百万册。

1984年4月30日下午,复旦发生了个大事件。美国前总统里根来到复旦。在复旦,里根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在相辉堂发表演讲。关于这个演讲,至今我记得两句话:“We

love peace. We hate war.”(我们爱和平,我们恨战争。)里根在复旦做的另一件事,就是与谢希德校长到3108听陆老师的莎士比亚课,然后对学生作了简短讲话。对这两个事件,我们都难以忘却,因为除了被挑选了去相辉堂和3108的学生之外,其他人都被命令在自己的宿舍听直播,不得出门。

我第一次真正见到陆老师,是在1987年外文系召开的一次西方现代文论的座谈会,地点在相辉堂斜对面原来外文系的老楼里,参加者有陆老师、张廷琛老师等人。当时正是西方文论热,我是中文系研究生,也趋之若鹜,还凭着一知半解,在会上大放厥词。具体究竟讲了些什么,今天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对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展开猛烈批评,还记得一边讲一边偷看老师们的反应: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只有陆老师微露惊异的目光,全程关注倾听。很多年后,我在微博上向陆老师谈到这次会议,陆老师说记不得了。老师当然不可能记得所有不认识的学生的发言,但学生却一定会记得所有老师关注的表情,还会记得老师当天穿白衬衫,风华正茂,英姿勃发。

1994年,我博士毕业留校工作,住在十一宿舍青年教师公寓。我喜欢自己开伙,经常去国年路买菜。当时国年路整条路都是露天菜摊,市声喧哗,生活气息浓烈。我最喜欢去五教旁边一位老太的摊位买油面筋塞肉,最初还是王振忠兄指点我去的,肉鲜味正,回来放在清水里煮一煮就是很好的汤了。有一次,我正在那摊位,猛然发现陆老师也拎着菜篮子出现在身边。此时的陆老师,已经是复旦大学杰出教授,《英汉大词典》主编,声名鼎盛,拿了数不清的奖项和荣誉。我的偶像,与我肩并肩拎着菜篮子一起买油面筋塞肉,那真的是乔伊斯意义上的“顿悟”(Epiphany)场景,永生难忘。

在国年路露天菜场还见过许多复旦知名教授,比如姜义华老师,当时是复旦人文学院院长。我当时担任人文学院电脑中心主任,姜老师是我的顶头上司。有一次我申请香港太古奖学金,请姜老师写推荐信。姜老师先写好,我翻译成英文。我对姜老师说,我是中文系出身的,怕这个翻译不过关。姜老师说,没关系,我带你去见个人,请他改。他就把我带到了复旦第九宿舍陆老师家。进门拿出信来,陆老师一口答应,当场就在我的译稿上改了起来,一边改一边讲述理由。记得推荐信原文有一句“他在文学与其他艺术比较的领域崭露头角”,我不知道翻译成什么鬼。陆老师说,这个地方可以翻译成“budding

talent”。这budding(正在发芽的)一词,动感十足,令我佩服不已,深深领教真正行家的语言功力。后来,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把budding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词尽量用上去。

时间一晃,到了社交媒体的时代。我上了微博,与陆老师嫡亲的弟子朱绩崧(@文冤阁大学士)时有互动。有一天发现陆老师也在大学士的帮助下开了微博,网名“陆老神仙”。我欣然转发,新浪方面发现以后,如获至宝,请我转告恳切希望为陆老师实名认证,也就是所谓加V的意向。陆老师慨然同意,他就是这么个非常好说话的人。我真的要感谢微博,陆老师因此得以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在一个全新的虚拟空间,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课堂,以他一辈子练就的精深学养,直接向千千万万的学生提供现场辅导和答疑。

有一段时间,陆老师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微博上,回答那些无穷无尽的问题:

  “唧唧歪歪”怎么用英文说呢……还有类似的“碎碎念”~

  bitching、belly-aching等等

“忽悠”怎么译?

可供选择的词:addle、baffle、

bamboozle、befog、befuddle、bewilder、buffalo、confound、discombobulate、disorient、flummox、fox、fuddle、gravel、maze、muddle、muddy、mystify、perplex、pose、puzzle等。为中国特色造个仿音的to “hood-you”(to befuddle)如何?

陆教授,常听人说“这个人很大气”、“这个名字很大气”,“大气”用英语怎么说?谢谢。

  (另一网友抢答)赞成magnanimous!通俗一点说lofty、elevated、kingly可以不?

  除去kingly,改用munificent如何?又嫌难?

  

  陆老师,请教一下“勤工助学中心”英文应该怎么翻译呢,我们的勤工助学中心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正宗的英文名称……谢谢您!

  student part-time job opportunities center?

  (另一网友追问)为啥还要加个opportunities?国外的工作介绍中心也就叫job center了,我觉得student part-time job center就ok了啊

因为想到美国的JOBS= job opportunities and basic skills

  

敢问陆老,“中午不睡,下午崩溃”怎样才能翻得既简练又文雅咧?

  no nap at noon, and you collapse p.m.

  (另一网友试译)no nap at noon, no brain afternoon?

  好。

还有“地沟油”、“剩女”、“傲娇”、“蛋疼”、“笑傲江湖”、“草民”、“卖萌”、“普通、文艺、二逼青年”等等,各种社会热词、网络俚语、翻译难点、莎剧问题、学习困惑,千奇百怪,都是来者不拒,有教无类。更兼耐心讲解,循循善诱。他在给出答案的时候都会加一个问号,也会引得更多的人来加入讨论,把问题越滚越大,而他在这些讨论中也是劲头十足,从善如流,充满好奇学习的心态。对社会各界人士把他当成免费人肉翻译机,他也是不以为意,能帮则帮。

我也是这千千万万学生中的一员,这真是天赐良机,多年梦想,一朝就在眼前,当然不能放过:

从前学习英文版的《纪念白求恩》,其中还记得一句。“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翻译成“a man above vulgar interests”,当时就觉得这个above用得真是地道。难道是钱锺书先生手笔?@陆老神仙 以为如何?

锋兄:那可能是足下学英文之初?这用法应当说是比较普通的吧?倒是“a fall in the pit, a gain in the wit”(吃一堑,长一智)倒有点“钱派”手笔的味道。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一个英语翻译:live alone, die together,正合美剧《迷失》某一集的标题,忍不住赶快发到微博上向陆老师嘚瑟。陆老师马上就回复了:

佳译啊!

还有一次,报纸上开展沪语是否会灭绝的讨论。我用沪语朗诵了一段普希金的《致大海》,陆老师点赞:“Bravo,锋兄!音色也美!”我受到鼓励,一口气又录了苏州话版、扬州话版、南通话版,陆老师一一听来,认为扬州话版最佳。最后,我录了伦敦话版,陆老师听过之后发了一条微博:

真是呒么闲话刚了!可到英文系来教语音。

  

我从小喜欢学外语,可惜一开始家中除了一套老的《英语学习》杂志,别的几乎什么都没有。“文革”后条件好一些,但也没有今天那些铺天盖地的视听材料,更不可能出国,主要靠听广播讲座,光华出版社的学习材料,还有就是《新英汉词典》。几十年后,能得到《新英汉词典》编撰人陆老师的这句评价,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得偿平生所愿。

陆老师这辈人,学英语的条件其实比我们还要差。据他本人回忆,他十七岁才开始学英语,四十岁才第一次出国,最初的语音材料只有一套古老的灵格风唱片。1985年,陆老师在加州伯克利访问,他的一个朋友格林布拉特是新历史主义的领军人物,请陆老师到家里吃饭。格林布拉特在厨房里面做菜,陆老师在客厅里面跟他的美国朋友讲话,结果格林布拉特出来说:我在厨房里做菜,听你们对谈,一点没听出来这儿有个外国人。

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讲到赫曼的《战争风云》,网友让推荐更多与二战有关的书籍,陆老师推荐了安布罗斯的《公民士兵》,写诺曼底登陆到德国投降。我说没看过这本书,陆老师马上就说送你一本原版的。陆老师就属于那种一言既合、千书散尽的人物,无论接受对象亲疏远近。还有一次,他忽然想听《日瓦戈医生》插曲,我也赶快找了发给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能够向从来只能远眺仰望的老师朝夕请教,快乐互动,真是在微博上的好时光。

  然而,好景总是难以持久。2012年初,陆老师邀请我参加他主编的《中华汉英大词典》的审稿会。一见面,陆老师问我为啥最近不上微博。我说被新浪封了账号,因为我转发了一条朋友的微博,讲朋友的老板在国外旅行,遇到了奇怪的事情。某些人认为这条微博是造谣,就这么把我给停了。陆老师听了非常生气,说这实在太荒唐。回去以后,我看到陆老师发了这么一条微博:

开会遇严锋兄,说是微博被新浪封了,无怪乎近日少见。鄙人上新浪之初,不谙门道,多承锋兄点拨。新浪要给我加V,还是锋兄推毂。鄙人上微博再过二十几天就满一年,眼见新浪兴衰,锋兄既去,我也准备无限期退出。

  我一见大惊,也非常感动。忙发信给陆老师,劝他不要为我而退出。然而陆老师一言既出,去意已决。反而是我,过了一段时间被新浪解封,又忍不住回到微博,虽然依旧热闹,但风景已然不同。陆老师从此除了偶尔的转发以外,真的很少回来了。

陆老师的最后一条微博,是2013年11月20日,转发盛韵采访他的《陆谷孙谈中国人学英语》,登在《上海书评》上。转发只有这样几个字:“五十年啦……”这条微博下有一千多条评论,都是网友对陆老师的纪念和感谢。陆老师的微博有三千四百二十条,这些文字,将与他呕心沥血的词典永世长存。■

  2016年8月2日





陆谷孙:平实的学者

单颖文


陆谷孙,1940年出生于浙江余姚。复旦大学教授、博导,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他主编的《英汉大词典》是同类词典中最具权威性、使用率最高的工具类图书,是联合国必用工具书之一。他还译有《幼狮》《钱商》(合译)《二号街的囚徒》《鲨颚》等,英译汉文字200万字左右,著有《余墨集》《莎士比亚研究十讲》等。

    

  陆谷孙先生去世当晚,“文汇笔会”微信推出了一组纪念微信,其中的一张配图很是特别——画面上,陆谷孙正从复旦校园里毛泽东像旁的道路走过。树很高,楼很大,唯一的人物只有他,却占了很小的比例。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张远远抓拍的 “追星照”。笔会的编辑说,他只晓得是近几年某个复旦学生拍的。于是,他为这张图配了一行说明:“您以为您是独自一人走着,其实有人看着您。”

  我以为,这组图文很好地回答了近期媒体的一个追问:为什么陆谷孙的离开,会让这么多人关注,引起这么广泛的社会影响?

  答案或许可以由两点构成——首先是因为陆谷孙的学术地位。尽管他常说自己只是复旦大学外文学院的一名教师,是个匠人,但他的学识和人格足以担得起“学术大家”4个字。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学生以抓拍到漫步校园的陆谷孙为乐事。但“学术大家”往往是清高的,陆谷孙也素来不爱在社会上抛头露面。但比之那些“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师,陆谷孙仍是可亲近的。试想,如果学生们都不认识他,怎么在百米之外“立此存照”呢?所以,这便构成了答案的另一部分,陆谷孙有和普通人交往的能力,这种能力又不适合用“接地气”来表述,姑且称之为“人民性”吧。

  陆谷孙曾说过,如果能够再次选择,他还是会做老师,因为他喜欢教书,喜欢学生。光凭这一点,就与许多埋头做学问又深居简出的学者不同。他从1963年研究生一年级给本科生开课,在讲台一站就是50年。2013年5月31日,73岁高龄的陆谷孙在复旦3108教室上了最后一堂课,许多校内的、校外的,毕业的、在读的“粉丝”蜂拥而至,教室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陆谷孙一生获奖无数,但他最为珍视的奖项,是前几年复旦学生自发票选出的本校最受欢迎的老师。他的票数遥遥领先,排在首位。他对我说,学生选出来的奖,才是真正的奖。尴尬的是,我那次采访他,却是因为他获得了“上海市社科第十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学术贡献奖”,这个类似于上海社科界的“终身成就奖”,一共才颁发给4个人。结果他根本不清楚这事儿,还是旁人提示他曾接到过电话和书面获奖通知,他才记起有这么个事儿,还一个劲地问为什么要颁发给他。当得知这个重量级的奖项与他正在编辑的《中华汉英大词典》有关时,他叹了口气,对我说:“词典是集体做的,我一个人顶着一组人的名义得了奖,说严重点,不也是一种剽窃?这句话你要写到稿子里去。”后来,陆谷孙没有出席那场盛大的颁奖典礼。

  陆谷孙过世,微信朋友圈几乎被“陆谷孙”三个字刷屏。除了转发新闻和各类纪念文章,还有不少普普通通的学子记述了与他的交往片段:

  一位复旦青年教师写道,2010年毕业典礼邀请陆谷孙出席,学校安排了轿车接送他,结果他拒绝了。他说学生们是主角,主角都没有专车接送,他怎么能要这特权?于是,年过七旬的老先生在30多度的高温下,顶着烈日步行了20来分钟,从复旦宿舍走到了正大体育馆。

  一名毕业6年的复旦学生回忆,大二时,他曾代表复旦演讲与口才协会邀请陆谷孙做系际辩论赛评委。他在一场陆谷孙的校内讲座结束后递上邀请函,陆谷孙接过来卷成一卷,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我才不给你们这些小朋友的活动做判官呢。”他说的时候笑眯眯的,满是慈爱。

  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女孩记得,初中时她有英语作业不懂,发现微博上的“陆老神仙”就是工具书《英汉大词典》的主编,便在微博上向老先生提问,没想到素昧平生的老先生竟然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如果说,这些都是象牙塔里的交际,不妨再举一个例子。在陆谷孙过世第二天,一位在陆谷孙家附近卖电话卡的小贩,一早送去了一个很大的花圈,还在灵堂跪下了。他说,陆谷孙有时候还会帮他看摊子。说到这里,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都是一些小事,陆谷孙可能都不记得。这些叙述者走在路上,陆谷孙也未必全都认识。但是,有多少大师能让“路人”们记述下如此之多的生动往事呢?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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