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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轨大师

2017-09-24 书房记

文 丨 国馆



沈从文不仅是一个文人。其实,他和鲁迅先生一样,血管里流淌着一种野性的斗士精神。在生活的战场上,屡遭挫折却百折不饶。

在经历了婚姻的无趣之后,他无可避免地出轨了。也许,这也是他对现实的一种抗争。



全文约7400字,阅读大约需要 16分钟。品读温情文风的大师。

 



别死啊,沈从文


新中国快要成立的时候,沈从文自杀了。

他把手伸进电线插头上,眼看着就要触电了,儿子沈龙朱一声大喝,慌忙中拔掉电源,一脚将沈从文踹开,这才保住了他爸爸的性命。

沈从文涕泗横流,一双眼睛瞪住儿子,仿佛在说:

你阻止我干什么!

第二次,他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刀片割开了手腕动脉和颈上血管,之前还喝了些煤油。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沈从文仿佛在想:

这次终于死得成了吧,看有谁还能阻止我。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破窗而入,跳进房间,用布把他的手和脖子缠住,血被止住了,他也被硬生生地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死了两次的沈从文,被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名满天下的沈从文,为什么要这样看不开呢?

很多人说,这跟郭沫若有关。

30年代,沈从文批判了郭沫若,说他写小说一无是处,还是写写诗算了。

1948年,郭沫若发表了《斥反动文艺》,批判沈从文是“粉红色文人”,专写与革命无关的文字,很“毒”、很“阴险”。

知道郭沫若在政治上呼风唤雨的地位,沈从文从内心感到害怕,他说:

“我搞的全错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溃了。”

而且,一群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大学生在大学贴出大字报,还挂出了“打倒沈从文”这样的大幅标语,给沈从文带来了排山倒海的精神压力。

他说:

“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

用现在的观点来看,沈从文应该是得了焦虑症,所以才有了两次自杀的行为。

后来,还是挚友林徽因得知了他的事,虽然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但她还是将他接到清华自己的家里,悉心照顾。

沈从文终于好了,而且再也没有寻过短见。

有人说,自杀的人是脆弱的。能有什么事情,紧要的过自己的生命呢?为什么要自杀这么傻呢?

鲁迅先生说过:做梦的人是幸福的,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写过无数小说、对世事洞若观火的沈从文,该是梦醒的一个。可是,经过与现实的搏斗后,他却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了。

无路可走之后有两种选择:要么就是不走了,自我了断;要么就是开天辟地,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自杀过两次的沈从文,选择了走第一条路,他是懦弱的。幸好第一条路走不通。于是他毅然选择走了第二条路。

敢于走第二条路的人,是真正的勇士。沈从文的一生,就是懦弱与坚强交替的一生,他不是神不是巨人,他活生生的与生活战斗的经验,对现代人其实有很多借鉴价值。





去耍吧,沈从文


沈从文小时候,其实死过一次。

当时他和弟弟两个同时出了疹子。大热天时,兄弟两人又发着高烧,既不能躺着睡觉,因为一躺下就要咳嗽;又不让人抱,因为一抱又全身难受。

湘西凤凰,名字听着好听,其实只是个穷乡僻壤,小孩出疹子,算是生死关头。大人都不存希望了,只好将两兄弟用竹簟卷起,立在屋内阴凉处,听天由命。

屋廊之下,同时还放置着两具小小的棺木。

出人意料的是,兄弟两人的高烧竟然慢慢消退了。之后弟弟长得高大结实,但哥哥沈从文却一病成了“猴儿精”。

小小年纪就已经走过鬼门关,似乎预示着沈从文一生的多灾多难;

俗语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似乎又预示着沈从文即使备受命运的敲打,依然能够鲜活地挺过来。

 

生在湘西,面对穷山恶水,沈从文非常野性,什么都不怕。

在私塾里读书,那种呆板而没有生气的传统文化教育,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偷偷溜出去玩。

第二天,先生问他:“为什么昨天不来上课?”

他说:“昨天家里请客。”

轻轻松松糊弄过去了。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大不了给老师打;老师打不够,回到家还要给爸爸打。

有一次他爸爸实在气不过,嚷着要把他的手指头砍掉,他立马哇哇大哭,最终还是没砍。原来再大的事,哭一哭就好了。

后来有传记作家写过:沈从文在晚年很爱哭。他儿子立马纠正道:

什么晚年才爱哭,我爸爸一生都很爱哭的。

 

小孩子最恶俗的一项好奇,就是看死尸。

有时沈从文偷溜出去,到西城外牢狱旁的杀场,那里躺了一批尸体。小孩子的他,不会害怕这些躺着不动的尸体,更加不会想到这些尸体背后的悲剧。

他用石头去敲死尸的人头;有时用一根木棍去戳,看他还会不会动。

野狗聚在尸体旁咧嘴争斗,他站得远远的,用书包预先准备好的石头,扬手扔过去,看到野狗吓得四散飞奔,对于他是一种极大的乐趣。

 

虽然经常逃课,但沈从文确实很聪明:

老师抽背书的时候,他可以临时抱佛脚,读个十遍八遍,居然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

所以他总觉得:

读书太容易了,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读书?还不如好好去玩!

(青年时期沈从文)



奋斗吧,沈从文 


沈从文一心一意想着玩,于是小学都没读完,就玩进了军队。

说是个当兵的,其实就是做土匪。

当时天下纷乱,朝不保夕,在军队里拿着武器,没准还能保一条性命。身体瘦弱的沈从文,在军队里只能做文书。

后来,他遇上了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人——湘西王陈渠珍。

陈渠珍虽是军人,但也是性情中人。他珍藏了大量书籍,还开放自己的书房给沈从文看。从各地搜来的古书孤本,还有很多珍贵文物,勾引起了沈从文的强烈好奇心。

书看着看着,沈从文逐渐变了:

原来他觉得自然的天地已经够大的了,没想到书里的世界更大。

后来他不仅有古书读,还有各种各样自五四以来的新书杂志——《新潮》《改造》。沈从文苦思四天四夜,终于鼓起勇气跟陈渠珍说:

“我想去北京上学。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

没想到陈渠珍竟然一口答应:

“你到那儿去看看吧。这里给你寄钱来。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地方。”

可以说,是陈渠珍这个好上司给了沈从文放手一搏的勇气。

沈从文小学都没毕业,纯粹为了开眼界就敢做个“北漂”,这份胆魄和见识,是他走向成功的根源。

其实,正是因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才要敢于打破现状。打出去了,生命另开一片天地;打不出去,反正也没损失什么。

 沈从文1922.2于湖南保靖军队中



读书吧,沈从文


到了北京之后,沈从文直奔他姐姐家。

姐夫看到这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漫不经心地说:

“你来北京,做什么?”

沈从文瞪着大眼睛,眼里闪着光,满怀希望地说:

“我来找理想,读点书。”

姐夫蹦出一声苦笑,说:

“你来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我在这里读了整整十年书,从第一等中学读到第一流大学,现在毕业了,还不知道从哪里去找个小差事做。”

冷静了一下之后,姐夫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劝说道:

“北京城现在就有一万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做。即使让你做个大学教授,又能怎样?薪水一样很低。还没有你在乡下有出息呢!”

沈从文一听,山野血性瞬间被煮沸了,慷慨激昂地说:

“我待在乡下?那不是看着他们今天杀人,明天又被人杀,有什么意思,还什么都学不到!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才跑出来的!

我想来读书,半工半读也好,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肯定不行的!”

说了半天,姐夫都没说得动他回去,但还是很佩服他的胆魄。

最后,他送给沈从文一句话:

“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因为除了它,你什么也没有!”





进击吧,沈从文


初到北京的沈从文,连当时的新式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他参加了一轮北京高校的入学考试,通通不过。

北大的招生老师看他这副寒酸的样子,好心地把报名的2块钱退回给他。但他身上,也总共只剩下七块六毛钱。

拿着手上仅有的这几块钱,沈从文欲哭无泪。他暗下决心:

自学,必须自学!写,必须写!

他非常执着地练习写新式文章,非常执着地向报社投稿,但命运非常执着地一次次拒绝他:除了偶尔发表的小豆腐块,他的文章大多石沉大海。

不久之后,沈从文听到当时一位编辑大人的事:

在一次编辑会上,主编把一大沓沈从文的未用稿件摊开,说“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说完就狠狠地把稿件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不断的挫败,不是没有让他考虑过转行。

幸好,沈从文最终还是记起了当初姐夫送给他的一句话:

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

悲痛也就悲痛吧,落泪也就落泪吧。等眼泪流干了,还是要继续写。

 

除了不断投稿,沈从文还写信给当时的文坛大佬们,希望得到赏识。

其中一封信,寄给了郁达夫。

郁达夫本来正处于人生低潮期,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惨的了,没想到这北京居然还有人比他更惨,他决定去看看这个年轻人。

一推开沈从文那间又霉又小的破房子的门,郁达夫震惊:

天寒地冻,屋里居然没有火炉取暖;一个面无血色的年轻人缩在一角,只穿了两件夹衣,留着两行鼻涕,用破旧的被子裹着两条腿,在桌子旁边边抖边写。

沈从文看见了几乎是破门而入的郁达夫,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他赶紧向郁达夫滔滔不绝讲起了自己的抱负,自己在北京的惨况……就好像他要把在北京四五年间没机会讲的话一次讲个够似的。

郁达夫请他中午去吃饭,吃完饭郁达夫将剩余的零钱全部给了沈从文。末了还说了一句:

“我看过你的文章。你要好好写下去。”

回到破屋子的沈从文,哇的一声扑倒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别死啊,沈从文,相信中国文坛将来一定会有你的名字的!”


(沈从文1948夏于北京大学宿舍)

 

后来郁达夫果然将沈从文介绍给了徐志摩。

徐志摩刚从国外回来,接手了一个文学杂志,需要大量稿件。可是一般人写的他又看不上,只能自己累死累活地写。

幸好天意让他发现了沈从文。

沈从文没有国外留学经验,见识不多,这是他的弱势,但也正好是他的强势。

他的文字,没有翻译腔,就像湘西的山水和人情,自然淳朴,即使仅仅是白描一番,也有让人惊艳的野趣。

早年的行伍生涯,让沈从文积累了大量材料,加上他天赋的想象力,很快他就创出了自己的风格,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现在看来,沈从文闯北京,不仅要归功于勇气,还要归功于他对自己的准确判断:

他能写出迥异于别人的文字,能带给读者新鲜的享受。这就注定他一定能在群星璀璨的民国留下印记。


 



恋爱吧,沈从文


沈从文名声越来越响的时候,被不拘一格的胡适请到中国公学去讲课。

第一次上课那天,他原本准备得好好的,结果一进教室,顿时腿软:

底下黑压压坐着数不清的人,大家都是来一睹这个新锐作家的风采的。

沈从文胆怯了,后背发凉了,本来想好要说的话都不翼而飞了。

他和台下的学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对望。

一分钟过去了,他说不出话。

五分钟过去了,他还是说不出话。

结果十几分钟过去了,他才开始说话,连珠炮式地一下子讲了很多,边说边在黑板上抄提纲,十几分钟就匆匆把一个小时的内容说完了。

他又转过身来,和台下的学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对望。

气氛更尴尬了。

于是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行字:

“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听课的学生哄堂大笑:

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还会害羞,真是可爱。

学校里面原本妒忌沈从文名声的人,这下找到茬子了:

“这样的人也配做先生,居然十几分钟讲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向胡适告状,宽宏大量的胡适一笑了之:

“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只要不用说话,沈从文总是信心百倍,气贯长虹。

有一次他经过操场,看到一个女学生,皮肤黑黑,身材壮实,在跑道上边走边吹口琴,走到尽头将头发一甩,转身就往回走,仍然是吹口琴。

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女生叫张兆和,是苏州名门张家的千金。

沈从文曾经自惭形秽,但并没有压抑住他内心的骚动。他说:“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要追漂亮的女人。”

他第一次给人家写信,就直白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

如此大胆的语句,倒没有把张兆和吓到:因为追她的人实在太多,沈从文条件算是最差的,她给他编了个号叫“青蛙十三号”。

说是青蛙,不如说是癞蛤蟆。

虽然没有收到回信,但是沈从文并没有放弃,一封接一封给对方写信。

最疯狂的时候,沈从文甚至说如果她不跟他在一起,他宁愿去死。

张兆和真心烦了,跑去找校长胡适让他消停消停。胡适也劝了,沈从文还是不消停,那劲头,就像当年在北京一定要混出名堂来一样。

张兆和虽然受不了他的烦,但翻出他写的情书,不得不说,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

滔滔激情,任谁读来,都抵挡不住。

放暑假的时候,沈从文甚至直接去了苏州看她,成功讨得张家一家大小的欢心,最终让张兆和心动爱上了他。

四年了,沈从文写了四年情书,终于得到了女神的青睐,喝上了婚姻的喜酒,也终于过上了自己大胆幻想过的幸福生活。

婚后不久,沈从文写出了毕生最伟大的作品——《边城》,里面除了继续描写独一无二的湘西风景,还出现了一个纯真可爱的女主角——翠翠。

这个皮肤黝黑、健康天真的少女,原型就是张兆和。


(沈从文1935夏与夫人张兆和在苏州合影)

 

 


出轨吧,沈从文


但是,翠翠虽然长得像张兆和,但她活脱自然的生命力,是张兆和所没有的。

作为千金小姐,张兆和理性有余,激情不足,而且和沈从文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

沈从文喜欢听傩戏,呕哑嘲哳,怪腔怪调,爱听昆曲的张兆和根本听不进;

沈从文喜欢收藏古董,张兆和觉得很奇怪,他又没钱,收那么多古董干嘛,还直说他“不是绅士冒充绅士”;

沈从文性格豪爽,经常对朋友仗义疏财,张兆和整天为家里的开销发愁,更加忍受不了他的“打肿脸充胖子”。

沈从文无奈哭诉:

“你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写的情书!”

表面温顺、实则傲岸的沈从文,已经对现实的婚姻失望了。看得出来,他是不甘心的。

 

有一次他去拜访朋友,在朋友家碰见了一个叫高青子的文艺女青年。

高青子早就知道他会来,原本就对天才作家仰慕不已的她,故意按照沈从文小说中的女性来打扮自己,连言谈举止都和小说中无异,沈从文再次被撩得心旌摇动,不能自已。

神女有心,襄王有梦。他不可避免地爱上了高青子。

《边城》女主角翠翠的原型,除了有夫人张兆和,其实还有高青子。

他曾经含蓄地说:

《边城》是他在现实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诱而又逃避的结果,是他感情的寄托。

按照惯例,沈从文在小说中大量透露自己的感情生活。他有一篇小说叫《看虹录》,讲的是一个男作家在一个漫天风雪的夜晚,探访情人。

窗外寒气逼人,室内炉火温存。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在融融暖意中,达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不知道这是沈从文的亲身经历,还是他一贯的美好想象。

一边是激情,一边是现实,他非常为难。

于是他不得不去拜访好友林徽因,希望得到一些指导。林徽因当然理解沈从文的处境,但她也只能说: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要学着自己慢慢去化解。”


(沈从文1931.6与林徽因在北平达园合影)


八年过后,高青子选择离开,主动将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斩断了。

沈从文最后还是选择跟张兆和白首偕老。

当现实与理想相互冲突的时候,他只能委身于现实。

沈从文死后,张兆和整理丈夫遗稿,突然明白了些东西:

“从文同我相处,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其实无论是张兆和,还是高青子,还是沈从文自己,也未必能够清楚定义出沈从文究竟是什么人:

当他太过迁就理想,现实会痛;当他太过迁就现实,理想会痛。

他的一生,都在接受,又在拒绝;在妥协,又在不妥协。

这就是他性格中的韧度。

这是沈从文的不幸,也是他的幸运。


(晚年沈从文和张兆和)



重生吧,沈从文


正是沈从文柔韧处世的性格,使他能够度过1949年的那一场精神危机。

由于郭沫若在政治上的强大影响力和家庭生活的不顺利,沈从文再也不写小说了。

想象一下,一个前半生以小说扬名天下的大才子,脑海里还构思了几部鸿篇巨制,有些已经开了头了,突然之间就不能再写了,这真是要了他的命。

但是,只有精神狭隘的人才会只有一条命。

沈从文不能写小说了,但他在研究文物中找到了另一条命。

早在陈渠珍手下,他就已经从一件件古董当中,发现了我们这个民族静水流深的生命力:

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就凝聚在器物之中。

这个民族有多博大,它的器物文化就有多博大。

 

于是,他的工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别的大作家,茅盾、巴金、老舍,都已经变成了“人民艺术家”,整天出国,飞来飞去;

只有他,还蜗居在北京,自愿进了历史博物馆做研究:

“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

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

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

不写文章的沈从文,看来是彻底落伍了、过时了。

可是他自己却说:

“我似乎第一次新发现了自己。”

因此,可以想象他报告自己转行所取得的成就时,语气多么自豪:

“我应向你认真汇报一下,现在大略估计,除服装外,绸缎史是拿下来了,我过手十多万绸缎;

家具发展史拿下来了;

漆工艺发展史拿下来了;

前期山水画史拿下来了;

陶瓷加工工艺史拿下来了;

扇子和灯的应用史拿下来了;

金石加工工艺史拿下来了;

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发展史拿下来了;

乐舞杂伎演出的发展资料拿下来了……”

这些成就,都是他凭着一个人的眼力和心力,在一间10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完成的。

这一次重生,比他之前写小说的生命更强大:文字是以他的精神生活为养料的,一旦精神世界出现了郁结,文字的成色就会大打折扣;

文物却是滋养他的精神生活的。在一次次对精品文物的赞叹、感悟之中,他的精神世界得到极大扩充,长养了他自身的生命力。

古人所谓的“安身立命”,大概就是此时的沈从文了。





唱歌吧,沈从文


沈从文真正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文革最高潮的时候,他和侄子黄永玉相遇。他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和侄子擦肩而过,在那一瞬间,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

“要从容啊!”

有一天开批斗大会,有人把一张标语——“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用浆糊糊在他背后。大会结束,他自己把标语撕下来,看了几眼,说:

“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写字的人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干苦活的时候,他给侄子写信说:

“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

就在这个地方,就以这种心情,沈从文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仅凭记忆写下了二十一万字的服装史。

写书过程过于用脑,加上体力活动也干不少,沈从文身体吃不消,需要去申请止痛片。

填完表格,拿了几粒药丸,沈从文转身离去,一路唱着戏曲,像个老顽童一样,蹦蹦跳跳,神采飞扬。

 

沈从文曾经跟学生说过:

“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

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

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像沈从文一样,建造属于自己的“小庙”。往往在现实和理想的夹击之下,我们的人生都造得头破血流。

可是既然我们没有退路,那就擦干血泪,慢慢调整。总有一天,等到我们看到自己造出的或大或小的“小庙”的时候,我们会由衷感叹:

哦,原来那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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