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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喜欢范雨素,但像和菜头那样怼就有点下流了

2017-04-26 邝海炎 快刀书评

 


      这两天,一篇叫《我是范雨素》的文章刷爆了朋友圈。范雨素是湖北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人,44岁,初中毕业,在北京做育儿嫂。文章写了她四十年来的个人经历,尤其善良不屈的母亲。

 

 

一,余秀华怼范雨素可以理解

 

      范雨素火了后,有人拿她余秀华对比。但范雨素说“我不是下一个余秀华”。余秀华也答复,“一,文本不够好,离文学性差的远。二,每个生命自有来处和去处,不能比较。三,每个坚强的女人都很辛苦,不值得羡慕。四,我都不愿意和迪金森比较,何况是她。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

      很多人认为,余秀华怼范雨素,不包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却挺赞赏余秀华的,理由是:

      1,余秀华是个性很强的诗人。她出道时就反对别人因为她的残疾而读她的诗歌,更反对“农村文学”、“女权文学”这样的标签,所以,她不乐意被人比来比去,无非是拒绝“类”的概念,伸张个体独特性。

      2,余秀华是有文学抱负的诗人。诗人语言才华一般都比较出众,像“手腕上的刀疤,月光照着会疼。”这样的句子,范雨素是写不出来的。《我是范雨素》里流传最广的一个句子是“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已经有网友指出,这是取材于席慕蓉的诗《青春之一》中的“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其他句子就平平无奇了。更重要的是,在余秀华的诗歌世界里,“古典意象”与“现代精神”的耦合相当自然,就好像是扁担挑着箩筐、斧头带着柄、茶壶配着盖子比如,她写爱情婚姻的诗句:“如果我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我的诗歌/我会寄你一本关于植物的书/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稗子那提心吊胆的春天。”而范雨素作为农村出来的人,既不能像赵树理那样活用地道的农村语言(比如在《小二黑结婚》里写一个女人四十五岁了,还涂脂抹粉老来俏,“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精彩绝伦),也不能像余秀华这样将“古典意象”与“现代精神”耦合起来。范雨素最大的语言毛病是喜欢用夹生的大词,比如,“我在北京蹉跎了两年,觉得自己是一个看不到理想火苗的人。”“我的父亲年轻时是个俊秀飘逸的人。”“当文学家要投资的。”蹉跎”、“理想的火苗”、“俊秀飘逸”、“投资”这些词如果城市人写出来也没什么,但范雨素文本中的“人设”是农村打工者,在词语与被表达的经验之间就有了断裂。

     所以,余秀华怼范雨素,虽然不客气,但没有谩骂,也没有讥讽,我觉得可以接受。

 


 

二,和菜头怼范雨素有点下流

 

     但今天下午看到和菜头的《我是和菜头》一文,就觉得实在有点下流。该文写道——

 

   仅仅会拆是不够的。一个著名文学青年必须同时还是一个社会弱势人群。每一段时间,北京就需要一个弱势群体文学青年。比如说,前一段是一个诗人,她写道,我要穿过大半个中国来操你。大家没有反应,北京有许多人经常需要穿越半个地球去操人,大半个中国没有深度。但是,后来知道诗人是个残障人士。整个北京一下子就湿了,拿着这首诗哭成泪人。

  再比如说,最近又流行一个40多岁的保姆阿姨。知道她是个保姆,知道她要养育两个孩子,知道她老公家暴,知道她被家乡驱逐,知道她还在坚持文学创作,大家就都哭了。哭完之后,觉得阿姨的文笔非常优美,非常动人,可以说是一代文学家了,可以说是非常励志了,可以说是非常鲜活生动了,可以说是网络时代的严肃文学了。人们突然发现了文学。

我准备宣布我是社会弱势人群,我秃顶。

 

    和菜头是自恋得“恨不得每场婚礼都是新郎”、傻逼得孩子打了坏疫苗都用手捂自己嘴巴的人他对余秀华、范雨素出语刻薄,符合他一贯形象。但余秀华、范雨素的作品能打动网友,真的仅仅是因为“大家同情弱势群体”吗?余秀华的诗歌才华,我上面已经简单说了,更详细的评论大家可搜我的《左手冯唐,右手余秀华》一文看看。今天主要讲讲范雨素作品的文学性。

我上面讲了,范雨素的语言才华很一般,但语言只是文学才华的要素之一。在情感之外,文学才华至少还包括意象、叙述手法结构能力。韩寒就说巴金没有语言才华,夏志清对《家》里的语言也很恼火,但他认为,“金《寒夜》是牢牢植根于日常生活中的创作。读者在目击男主角一步步走向身心交瘁的境地时,简直不忍卒读。因为和一般中国家庭生活太过逼肖,所有柔和、伤痛的场面,遂具备了动人的力量。凭着这一小说,巴金成为一个极出色的心理写实派小说家。” 这其实是在表扬巴金的意象营造和叙述手法。

 

 

 

三,意象冷隽且不乏黑色幽默

 

在矿工看来,范雨素的文学才华首先表现在意象的冷隽和黑色幽默。比如,下面三段——

 

    便和一个东北人结婚,草草地把自己嫁了。结婚短短五六年,生了两个女儿。孩子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做不好,每天酗酒打人。我实在受不了家暴,便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襄阳求助。那个男人没有找我们。后来听说他从满洲里去了俄罗斯,现在大概醉倒在莫斯科街头了。


    我的房东是皮村的前村委书记,相当于皮村下野的总统。房东是政治家,不屑养狗部队,只养了两条狗。一只苏格兰牧羊犬,一只藏獒。房东告诉我,苏格兰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藏獒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狗。最聪明的狗和最勇猛的狗组成联盟,他们是天下无敌。我的孩子,住在皮村下野总统的府邸,享受着天下无敌手的安保,我和孩子都感到生活很幸福。

 

    母亲告诉我,她跟着维权队伍,去了镇政府,县政府,市政府。走到哪里,都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推推搡搡。维权队伍里,队长六十岁,是队伍里年龄最小的,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打断了四根肋骨。母亲八十一岁了,维稳的年轻人是有良心的,没有推她,只是拽着胳膊,把母亲拉开了,母亲的胳膊被拽脱臼了。


 

     这几段话首先让我想起了王小波的反讽。就是顺着强势者的逻辑走,走着走着,暴露出事情的荒谬感让强者难堪。第三段反讽特别明显,对,“维稳的年轻人是有良心的,没有推她,只是拽着胳膊,”你们好有良心,我感谢你们十八代祖宗!然后呢?“把母亲拉开了,母亲的胳膊被拽脱臼了。”81岁的老母亲胳膊被拽脱臼了,还要感谢说“你们良心大大的好!”傻子也能感觉出反讽和荒谬吧。其实,周作人有篇名文《前门遇马记》,对政府用马队驱赶请愿群众也反讽了一番——

 

     却不料忽听得一声怪叫,说道什么“往北走”!后面就是一阵铁蹄声,我仿佛见我的右肩旁边,撞到了一个黄的马头。那时大家发了慌,一齐向北直奔,后面还听得一阵马蹄声和怪叫。等到觉得危险已过,立定看时,已经在“履中”两个字的牌楼底下了。我定一定神,再计算出前门的方法,不知如何是好,须得向哪里走才免得被马队冲散。于是便去请教那站岗的警察,他很和善地指导我,教我从天安门往南走,穿过中华门,可以安全出去。我谢了他,便照他指导的走去,果然毫无危险。我在甬道上走着,一面想着,照我今天遇到的情形,那兵警都待我很好,确是本国人的样子,只有那一队马煞是可怕。那马是无知的畜生,它自然直冲过来,不知道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法律。但我仿佛记得那马上似乎也骑着人,当然是个兵士或警察了。那些人虽然骑在马上,也应该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何至任凭马匹来践踏我们自己的人呢?我当时理应不要逃走,该去和马上的“人”说话,谅他也一定很和善,懂得道理,能够保护我们。我很懊悔没有这样做,被马吓慌了,只顾逃命,把我衣袋里的十几个铜元都掉了。

 

 

四,“草蛇灰线法”

 

     《我是范雨素》一文,编辑裁剪得很好,读到最后我是感动了。为什么会这样?熟悉《水浒》的人想必都知道金圣叹提出的“草蛇灰线法”,就是作者在作品中反复而又不露痕迹地使用某一关键的意象或象征,成功的达到某种和谐效果。犹如交响乐中某一基调的重复出现所达到的和谐效果一样。最突出的就是武松景阳冈独立制服巨虎的整个场景中,作者对‘哨棒’这一意象的有效使用。《我是范雨素》一文,似乎也有“草蛇灰线法”的赶脚。


     作者的本意是写母亲,虽然文笔平平,但妙就妙在基本上每一两段都会提到“母爱”这个意象,最后点亮主题。不信请看:

     第1节,介绍自己简单情况,最后一句是“我回到了老家,告诉母亲,以后我要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了。”点到“母爱”。

     第23节,写母亲操持整个家的艰难以及对五个子女的爱,母亲生了五个娃子,没有一个省心。大哥跟孔乙己一样让人穷瞧不起,但“凭着母亲的凛凛威风,我们这穷得叮当响的人家,给大哥哥找了一个如春天的洋槐花一般朴实的妻子。”“大姐姐傻了,可母亲从不放弃。”“小姐姐的小儿麻痹症,一直治到12岁,腿开了刀,才慢慢好转。”我是母亲年近四十岁生的唯一健康的小女儿。却十二岁的时候离家出走,“成了德有伤、贻亲羞的人。”“我没脸见人,也没脸上学了。”但“母亲并没有抛弃我”。“让二哥给她找了粉民办教师工作。”点到对五个子女的“母爱”。

     后来,大姐得病死了,“小姐姐找了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男文盲,草草地打发了自己。”“大哥哥现在只种地了,过着苦巴巴的日子。”“少年得志的小哥哥,在40岁那年,迷上了赌博。输钱的小哥哥借了高利贷。很快,还不起债了,官也被撤了。”“我”则随便嫁了个东北人,那男人家暴、酗酒,便离婚了,带着两个女儿回到襄阳,但大哥哥马上像躲瘟疫一样,让我赶紧走,母亲却“没有异样,只是沉着地说,不怕。”苦难加重,更加凸显“母爱”

     第45节写带着两个女儿到北京谋生奋斗当保姆时,半夜要给给雇主家小女婴“喂奶粉,哄她入睡”,我”想起自己女儿,“晚上,没有妈妈陪着睡觉,她俩会做噩梦吗?会哭?想着想着,潸然泪下。还好是半夜三更,没人看见。”女儿成了年薪九万的白领,作者感慨“相比较,同龄的丁建平、李京妮,因为没有亲人为他们求告老天爷,他们都变成了世界工厂的螺丝钉。”“凡是养过猫,狗的人都知道,猫狗是怎么护崽。同理,人是哺乳动物。抛弃孩子的女人都是捧着滴血的心在活。”“我想到母亲对我的爱,这个世界上永远只有母亲爱着我,我每天都使劲这样想,我的心理疾病没有恶化。”远离母亲时,还能感受到“母爱”的力量。

      前面都是历史铺叙,都是远景,最后一节近景写母亲,“村里征地,一亩地只给两万二千块,不公平。队长贴出告示,每家要派个维权代表,上政府告状,争取自己的利益。大哥哥也出门打工去了,我们家的代表只能母亲来当。”然后是母亲上访时胳膊被拽脱臼了,“一想到在正月的寒风里,八十一岁的老母亲还在为她不成器的儿女争取利益,为儿女奔走。我只能在这里,写下这篇文字,表达我的愧疚,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作者为现实中不能报答“母爱”而懊恼

     自己无能为力,怎么办?现实如此坚硬,草民改变不了,只能求得良心安稳,收尾就讲了一个母亲善良的故事,再讲了一个自己行善的故事,“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个念头,我碰到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弱者,就向他们传递爱和尊严。”又讲了一个女儿善待流浪奶奶的故事……把远镜头拉近,又无奈地把近镜头推远;从历史中风尘仆仆走来,又在现实中叹息着走远;那么热切地试图报答母爱,又那么无望地将希望寄托于渺远的“积善必有好报”。谁说没有文学技法?

 

 

结尾:文学要有切入日常生活的力量

 

     当然,不管是“冷隽且不乏黑色幽默”的意象,还是“草蛇灰线”的叙事手法,范雨素未必有文学的自觉。但作品本来就是独立于作者的,作品的意义很多时候需要读者与作者一起来完成。后人对《红楼梦》有那么多阐发,也未必都是曹雪芹写作时经营的吧?所以,一个写作技巧生涩的人未必就不能写出好作品,前提是她对文学有足够的诚念

     很多人纳闷《我是范雨素》为什么会流行?扯什么同情弱者啊,农民工,上访啊,都是次要的,谈这些问题谈得比范雨素深刻的文章多了去,怎么不见流行?《我是范雨素》的责任编辑郭玉洁说,“除了语言或者流畅感,最重要的是,文章有种道德力量。”

     我向来不标举“道德” ,我更欣赏的是《我是范雨素》一文所表现出的“切入日常生活的能力。”“文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范雨素回答:“文学就是一个港湾似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本书就好像可以休息似的。心境烦躁,过得很苦的时候,可以逃避。相当于喜欢唱歌的人去歌厅一样,从来没有把它当做一个什么理想。”



      范雨素这种文学观太健康了。李白的诗为什么好?青年学者张定浩的有个解释,李白之后的诗人们都“极其自觉地致力营造各自独特的、或大或小的诗歌世界”,但在李白之前的那些诗人们,“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不同存在,诗歌于他们,并不承担创造与自我确认的责任,他们甚至有力量把拟古和相互仿效当作最自然的诗歌形式。”(《既见君子》) 李白的诗好在具有自然地切入日常生活的能力,就是不端,他追踪事物的形象和本质时,不求助于思想和逻辑,而是借着敞开另一种事物的状态,使前者变得更透明而实在,仿佛水消失在水中。比如,“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以明白如话的语言写儿女在桃树下等自己的情景,一千年后读来也是感人肺腑,再过一千年也是。

      穆旦也有诗句:“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我是范雨素》一文的文学价值,或许根本不在技法,而在于它帮助范雨素“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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