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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威 ▍中国网民的“三丝现象”

2014-08-11 何威 文化纵横

✪ 何威 /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文化纵横》微信:whzh_21bcr


人与人的连接的变迁


今天的中国年轻人和他们的历代前辈们有哪些不同?他们的欢乐与梦想指向何方?他们的苦痛与挣扎所为何因?他们的迷茫与焦虑、怕与爱又凭何慰藉?讨论这些问题,不可回避的一个变量,就是作为基础设施和生活环境的互联网。而时至今日,互联网对青年日常生活的渗透、普及和影响不论在城市或是乡村,都已不容忽视。


论及互联网的影响,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角度。例如人类史上从未有过的信息内容爆炸、传播渠道剧增、普通个人在获取信息或传播信息方面都被赋予更大权力、崭新互动科技带来行为与思考方式的变迁。自2000年前后那一轮互联网新经济浪潮开始席卷中国以来,对这些方面我们已经谈得非常多。


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与他人产生各种关系——也就是所谓“连接”——的数量、频次、程度、方式及整体拓扑结构等,也因互联网的介入发生了重大变化,并影响着我们的物理存在及精神存在状态。然而,相对于日新月异、令人目炫的科技,连接的变迁却常被忽视。这或许是因为,后者就像大陆板块缓慢而悄然的漂移,难以发觉,但又至关重要。


当然,总有思想者会察觉这暗流汹涌与巨变沧桑。当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席卷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无数小村镇居民之间原本基于血缘、地缘、业缘的紧密连接被迅速地削弱甚至斩断,传统习俗、群体舆论、不成文规范等对个人行为的支持或束缚同时大为弱化。一个个曾紧密连接的小群体由“分子”碎裂为“原子”,并在更大的地理空间——城市内,艰难地重新建立远为淡薄的连接。此后,在各个大陆、各个国度发生的工业化、城市化浪潮中,也都伴随着类似变化,只是其程度及后果各有差异。


的确,在某种程度上,人与人的连接正在变得越来越稠密和丰盈;失去枷锁的“原子”们,不受时空限制地重新聚合。这一切,拜科技所赐。2011年,地球人类中仍只有80%居住在能用上电的地方,但商用无线信号已经可以覆盖全球85%的人口,全球30%的人在使用互联网,17%的人是3G网络用户。“SoLoMo”这个名词兴盛一时。它完全是围绕着“连接”的概念——Social,人与人的连接;Local,比特与物理空间的连接;Mobile,以人为中心的无时无处不在的可连接性。是的,由“连接”衍化出当前信息与传媒产业的金矿。


从大众传播到网众传播


尽管连接在现代社会居于如此核心的位置,但对它的学术研究起步得很晚。80年前,社会网络分析才从英国人类学研究中起步。


我在2010年出版了一本叫做《网众传播》的书,试图对当代社会的传播系统、人际连接和游戏规则作出一些描述、分析和解释。


在大众传播主导的时代,每个人从围绕自己的诸多媒体机构中挑选不同形态、类型、风格的信源,组成以自己为中心的信息网络;然而你与这些信源间的关系是非人格性和极不对等的。一张报纸、一部电影或一家门户网站的亿万受众之间,也没有连接和互动——“受众”其实是匿名、分裂、无个性的原子。


而传统社会学关注的社会网络,不论是“全网”、“局部网”还是“个人中心网”,其实主要偏重于研究人际关系网络的结构,而非其中的信息传播活动。


当网众传播崛起后,信息网络与人际网络开始融合。你我积极主动地使用媒介,通过多元化跨平台的信息传播科技与他人彼此连接,而不仅是与电脑、与内容、与媒体相连接。每天登录Facebook的五亿用户,看到的是五亿个不同的页面;那些“喂养”我们的新闻(news feed)来自所有好友的状态、行为、分享。在微博上,你能获得的信息,完全取决于你“关注”了多少人、什么人;而你的“喊话”能有多大影响力,则取决于有多少人、什么人“关注”了你——互联网,也是“人联网”。


人们日日织网,它既是信息网络,转瞬可跨越洲际,也是社会网络,连接你我传递情感成就江湖。网众就此浮现,并栖居于这张动态的、自组织的、复杂的、强健的巨网上。网众发起或参与的传播即网众传播。好友、粉丝、群组、活动、圈子、关注、喜欢、参加、组团、订阅、评论、引用……都是网众间连接并互动的方式,如此频繁而真实。


连接意味着身份渐趋真实而隐私越来越少;连接鼓励个性和差异化。我为什么连接你?因为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与他人不同,对你将带给我的东西有所期待。


连接决定影响力。众声喧哗的时代里,网众传播的场域中,社会化营销、社会化公益、公共外交、网络问政、危机公关……其效果关键在于是否能与网众形成有效的高质量连接,并按照网众传播的逻辑运作。


连接带来力量。当无数普通社会成员彼此频繁互动,以真实行动者的身份出现,具备个性、差异和立场,自组织的力量将是惊人的。网众已有机会成为社会竞技场新玩家,为自身利益代言,与媒体巨头、财富集团、政府部门、跨国组织展开冲突与合作,书写权力博弈新格局。


网众在中国


在中国谈论网众有自己独特的语境,各种结构性要素的影响不容忽视。如果在研究网众时不加考虑,那就意味着制造新的技术决定论神话和乌托邦迷思。


随着互联网渗透率在中国行将过半,低学历、低收入、年长者、二三线城市及农村网民的比重越来越大,当下面临的一个独特情况是:不了解所谓现代启蒙思潮、又抛弃许多儒家哲学伦理、但保留传统习俗和理念的前现代民众,置身于城市化、现代化和工业化高歌猛进、消费主义和全球化盛行的现代生活,然后迎头撞上了碎片化、多元化、相对主义、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特色,因而也可称作后现代的信息与传播科技。在大约十几年的时间内,来自所谓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要素猛烈地混合与杂糅,融入普通中国老百姓的身边与脑海。


我曾多次听到一些网龄十年以上的人,感叹上世纪末洋溢在中国互联网上的那种精英的、浪漫的、彬彬有礼的、田园牧歌式的氛围一去不返,而如今更普遍的是党同伐异、语言暴力、尔虞我诈、戾气丛生、信任和尊重缺失,仿佛丛林时代。这种描述的确存在,但更多地存在于热门论坛或新闻跟帖的评论、微博非好友之间的互动、社会关系相对弱化的信息平台(如58同城)等,而在那些强关系的社会化媒体如人人网、微信中,或是经由社会化媒体形成的小圈子中,情况要好得多。


那么,问题是否又回到了费孝通先生多年前就提出的“团体格局”与“差序格局”上?按照远近亲疏,中国人有不同的行为标准,道德、伦理甚至法律都是可伸缩的;缺乏西方现代社会“团体格局”的那种平等性和客观性。就像何伟在《江城》里描写的那样:小城市涪陵的家庭关系比美国人更紧密,更关心照顾自己家的老人,好友间很大度,然而对自己熟知圈子之外的人很少表现认同感,排队时挤得你死我活,公车上看到扒手并不提醒,发生车祸时围观者众而参与救助者寡。类似的情境如果搬到互联网上,与其谴责所谓互联网的匿名性、自由度造成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毋宁认为很多时候只是用户们对于怎样做是对的、对不同的互动对象应该采取何种态度,有着跟秉承现代西方公民社会理念的评判者截然不同的一套标准。而这些标准,是与他们现实的理念和文化一以贯之的。至于上世纪末的中国互联网文化,如果考虑到当时上网者集中在高校师生、IT、科技、金融从业者及其他年轻专业人士,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群人能很自然地接受并践行自由、平等、公共、互助等启蒙理念了。


中国网众的“三丝”文化


另一方面,在非常态的事件与抗争之外,对于网众日常生活与文化的理解也非常重要。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话题。这里仅就三种有意思的网众文化趋势做一些简单解读。我把它们简称为中国网众的“三丝”文化:粉丝、黑丝、屌丝。


先说粉丝文化。Fans,大家都不陌生,从“天王”、“天后”,到“超女”、“快男”,再到微博粉丝,被“粉”的对象可以越发多元、草根。首先,能够有选择崇拜或喜爱的对象的自由,这是社会宽容度和口味多元化的体现,同样也带来社群、传播渠道和受众碎片化的趋势。第二,“粉丝”是积极受众而非沙发土豆,围绕它而形成的迷群文化(fan culture)、用户创作内容(UGC)等一直是文化研究者喜欢的议题。第三,“粉丝”意味着连接,与之同义的包括follow、成为好友、关注等词语,都是社会化媒体中的基本关系,是网众形成的纽带;先有关系,形成网络,随后有源源不断的信息流,人际网与信息网融合;同时粉丝数多少有“马太效应”,大者恒大。第四,在选择无穷多的社会中,成为“粉丝”也可能是“逃避自由”的结果,由之而来的盲信、威权人格、放弃独立思考甚至形成乌合之众,也常被诟病。第五,粉丝群体在很多时候变成了固步自封刚愎自用的小圈子,皆因所谓“群体极化”、“回声室效应”,使得类似“韩方粉丝之战”的矛盾冲突几乎不断发生,其特点就是先站队后发言,只问立场不讲逻辑。


所谓“黑丝美腿”,首先是情色文化的一个符号。被现实环境压抑的力比多在相对开放宽松的互联网上找到出口,貌似道德标准很高的审查体系,却又缺乏明确标准及分级制度,因此,情色甚至色情的要素,几乎能在一切站点找到。即便是四大门户甚至新华网之类的严肃新闻网站,很多页面上都有打情色擦边球的图片集或标题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链接,而这些在雅虎首页或者华盛顿邮报、卫报网站是看不到的。中国网众在这样的生态中,难免丧失一些对在什么情境下什么是“合宜”、“得体”的判断标准。


而日本AV女优苍井空在新浪微博乃至中国互联网及传统媒体上的人气火爆,也是个值得思考的现象。“苍井空现象”中有多种内在心理动机,例如通过突破禁忌获得快感,通过挑战道德权威来消解其管制权力合法性,以及将之作为一种批评权力的资源来争取更多的自由空间。同时,情色文化在中国互联网上有极大的商业诉求,它既作为内容来吸引受众及广告商,也作为形式去推销其他的商品。就像所有的网游广告里总少不了穿着清凉、胸大腰细比例失调的各种族女性形象,以吸引漫漫长夜无心睡眠的男性玩家。


其次,“黑丝”也代表着“重口”、刺激、sensational。青年中“腐女”、“百合”和“好基友”盛行,很多时候并非是真实性倾向反映,而是为了猎奇和标榜自己的百无禁忌。在当下信息过载的情况下,人们厌倦平庸,不光审美疲劳,连审丑都已疲劳。层出不穷的“雷人雷语”,“天雷滚滚”只为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微博或论坛里的维权案例,如果不够惨烈新奇,似乎连吸引大家转发和讨论的力量都没有,苦难也是被消费的对象。娱乐至死,不仅是对大众媒体和大众文化的描摹,网众文化亦有此浅薄且残酷的面向。


屌丝文化应当是中国网众文化中非常奇异独特的一种色彩。“屌丝”这个散发粗俗气息的词语,发源自百度贴吧“雷霆三巨头吧”与“李毅吧”(常被简称D8)之间的“江湖恩怨”。


而从团体“黑话”,走向大众知晓的一种身份认同(identity),既有这个能指词语粗鄙形貌带来的“审丑”与“奇观”效应,也是因为围绕它生成的复杂所指恰好契合了相当多数人群的自我认知和身心状态。


我曾撰文比较另外几种网众自发形成的认同。一是源自水木清华BBS的“卢瑟”,英文“失败者”(loser)的音译;参照物是“温拿”或“稳拿”(winner),主要是基于收入(或者叫分配)状况的身份认同概念。值得注意的是,从2011年起网上出现了“撸sir”的写法,其意暗讽经济上的失败者在情场同样失意,漫漫长夜唯有自渎的凄凉结果。二是基于工作(或者叫生产)状况的身份认同。投身信息科技产业、从事编程网管及各种技术类职业的年轻人,自称“码农”、“IT民工”。客观地说,他们不用日晒雨淋,受过高等教育,月薪从数千至数万不等,绝非真正的农民和农民工可比。但这种比喻式自称,还是流露出这个群体或多或少的不满与焦虑。三是针对日常生活(或者叫消费)状况的身份标签,例如“宅男”。


相形之下,“屌丝”这一认同融合了生产、分配、消费与性等多个层面上的特征,同时具备政治经济学和文化维度的分析价值。凤凰网的一个新闻专题中较为贴切地描绘了“屌丝”的行为与心理:


多指年轻男性,他们出身卑微,他们称自己的工作为‘搬砖’,他们爱网游、爱贴吧、爱‘女神’也爱幻想,却缺乏行动力,想做而不敢做;他们内心虚荣,却又不屑‘高富帅’而故作清高;他们自卑、自贱却也自以为是;他们是善良的,他们也是懦弱的。

……

总之……他们身份卑微、生活平庸、未来渺茫、感情空虚,不被社会认同。他们也渴望获得社会的高度认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做,生活没有目标,缺乏热情,不满于无聊的生活但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所以,“屌丝”的参照物是“高富帅”——内心渴望但无法实现的财富与性能力,欲望指向是“女神”(无法实现时则贬为“黑木耳”)——想象中极完美或淫荡的女性形象,工作状态是“搬砖”——辛苦、无价值而低回报,言谈举止是百无禁忌重口味。


无数青年在内心认同甚至敢于直白“我是一个屌丝”,反映了当下中国社会流动性减弱、普通民众被剥夺感强化的现实。而找不到上升通道和攀爬社会阶层的梯子,失望与绝望过后则是自嘲、比惨、粗俗言行,这些行为具有减轻生活压力、宣泄抑郁情绪、娱乐等作用,有助于内心认知的和谐一致;群体性的自嘲、比惨、粗俗言行更让人在从众的行为中逃离孤独的感觉,获得认同感,从而集体对抗结构性的压力。


事实上,言必称“屌丝”的人当然不满自己的生存状态和发展可能,但他们远非中国社会里最穷的、最累的人。后者在互联网上几乎是缺席的,当然也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除了对中国社会阶层分化的敏感,“屌丝”认同也可能来自于比较,例如某汽车论坛里一位宝马五系车主自称“屌丝”,并在回复他人质疑时表示,自己不是“官二代”、“富二代”,买车都靠着自己打拼与奋斗,当然是货真价实的“屌丝”。


屌丝文化的一个“衍生品”是言行粗鄙化。从“尼玛”、“滚粗”、“本屌”、“苦逼”、“老娘”的粗俗,到“草泥马”、“去年买了个登山包”等隐晦甚至不隐晦的脏话,不少人认为90后比过去的代际更容易在网上和现实生活中“出口成脏”。有些情境下,这被看做是坦率、不虚伪、以“弱者的武器”颠覆权威抵抗权力,是一种文化抵抗。但更多时候这些粗鄙仅仅是一种习惯。


这也让人联想到1990年代王朔那代作家笔下的“顽主”、“我是流氓我怕谁”,或者是西方“垮掉的一代”。但在迷茫、自嘲、粗俗、放纵、反抗权威这些相似的表象背后,差异还是巨大的。“顽主”和“流氓”们是大院里打出来的“红二代”,四九城里的“太子党”,在改革开放大潮成了“倒爷”,从不缺乏随便的性关系,而“屌丝”呢?他们自认社会地位低下,恰是因为没有背景,没有钱,找不到“妹纸”做女朋友。更关键的是,“垮掉的一代”或者“顽主”们,根本不认可当时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价值观与生活方式,而“屌丝”则是对主流意识形态心向往之的——他们不反对当下有钱人或有权人的生活方式,只是痛苦于自己无法成为有钱人和有权人。


屌丝文化在给青年人慰藉的同时,也经由“屌丝”认同划定了“我们”与“他者”的阵营,再加上前述的群体极化、娱乐至死等效应,在段子恶搞拼贴戏仿满天飞的时候,仇官仇富仇权威的心态滋长,“砖家”“叫兽”“公知”被污名化,权威倒下的同时更容易陷入怀疑一切、嘲笑一切的虚无。


商业力量也不遗余力地收编屌丝文化。史玉柱的一款网游宣言“我为屌丝代言”;诸多视频网站首页都能找到“屌丝逆袭电影”之类的专题标签;“屌丝手机”、“屌丝经济学”等概念的炒作……积极地表达对这种人群的理解和关怀,以赢取更多的消费者。


当然,我对上述“三丝文化”的观察与思考,仅仅是中国网众文化中的几朵浪花。这些社会文化现象或流行叙事,其构成中有政治经济因素的作用;反过来,文化也不仅是虚无的空中楼阁,它同样影响着政治经济等社会结构要素的变迁。


(本文原刊于《文化纵横》杂志。图片来自网络。版权所有,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回复此微信获得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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