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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疫情初期的伦敦:一个美容院中国员工经历了什么?

故事公园 2023-02-02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明治 Author 围观的艾米





文|围观的艾米

编辑|胖粒

📍发自英国埃塞克斯郡




“我们今天早上有四位客人取消了她们的预约。”


“我姐姐的办公室有两例确诊,她被要求回家隔离。我周末两天和她在一起,我是否自我隔离?”


“哈娜周五有发烧咳嗽迹象,我们是否让她今天留在家里不要来上班?”


今天早晨的公司交流群里,团队经理妮可向我老板爱玛发出了三连问。


“不。我要所有员工参加今天下午的会议。我们会来讨论这事。” 老板简单利落,不再愿意接受相关问题的“骚扰”。


我在一家私营的美容院及培训机构上班。地处伦敦以东半小时火车之遥的一个镇上,隶属埃塞克斯郡(Essex)。美容院周日和周一关门,周二算是一周正式的开始。就在昨天,更多的欧洲国家纷纷收紧各类闭关封锁政策的时候,首相鲍里斯发布了新的公告,其中一部分就是:呼吁英国民众减少不必要的聚集和出行。妮可曾在周一晚上找我私聊,说她认为工作就是一种“聚集”,我们必须采取一些明确的措施,而我们的老板似乎对日益严峻的形势嗤之以鼻。


美容院的前台


3月17号早晨,一切按部就班:我把孩子送去学校之后,辗转地铁和火车去镇上上班。这样日复一日的普通流程,在今天居然感受到明显的不寻常——空。地铁异乎寻常的空。车厢里为数不多的人各自默契地保持着人际距离。还是很少有人戴口罩。自从上周四的“群体免疫”出来吓倒一片之后,更多的企业开始了无限期的远程办公,而我们家却仍在“正常运转”。在东伦敦的斯特拉福(Stratford)换火车,原本熙熙攘攘的车站也空了很多。广场上有人派发免费的Time Out London杂志,过路行人很少理会。总有人不得不工作。我走过去拿了一本,对他点头表示感谢。低头一看,这期的 Time Out, 变成了Time In。


到公司的时候,老板的助理蒂娜正在停车场和哈娜说话。我招呼了下她们便进屋去了。由于客人们取消预约,早晨特别空。各位姑娘们聚在一起,不可避免地讨论着疫情。很快蒂娜便过来加入了大家。她说她把哈娜暂且送回去了。“不管你个人对整个事情的看法和感受如何,作为雇主你有义务和责任照顾你的雇员和你的客人。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蒂娜的态度是在周末转变的。她说之前她并没有认为情况有多严重,直到周末例行采购却发现超市被清空到一无所有。她的女儿在医院做实习护士,虽然不是一线抗疫,但整体的防护升级也让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流感。整个上午,没有多少人有心认真上班。


美容院的停车场


下午一点,员工会议,老板开门见山。她态度非常明确:全球事件发展到现在,整个就是胡扯。她说比病毒更可怕的是全球性的恐慌。人群一旦恐慌便失去理智。这对经济的影响简直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她这种家族经营的小企业,几乎完全仰赖于本镇及周边地区的顾客生存。而医美和美容又是近距离接触无法远程的行业。公司去年开始遇到些经营上的困境,今年二月稍有好转的迹象,眼下再来那么一出,现金流岌岌可危,若不在月底获取一定额度的收入,这可能是压垮公司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且由于政府只是“呼吁”民众保持距离而并没有“强制”关闭,因此如果现在就把美容院关闭了的话,是无法拿到政府给中小企业的补助金的。而即使有补助,数额和等待的时间也全是未知。远水救不了近火。


凌厉地表达完立场之后,她叹了口气继续:当然我也知道我们每个人对事件的看法和感受是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让所有员工出席这次会议的原因。接下去我们会度过一段艰难的时期。如果任何员工想要保险起见而自我隔离的话,那么作为公司会支付政府规定的此类情况的最低工资(Statutory Pay),但若隔离之后再要回来,那她无法保证这个职位还存在。另外,如果有员工决定跟着我继续开一天是一天的话,那么我们需要根据现在顾客预约的数量调整营业时间和各位美容师的上班时段,加强消毒防护工作并及时与顾客沟通确认。我相信我们最终会度过难关的。08年的那场危机我们的行业反而在发展,因为越是时势艰难,大家越会想做点什么让自己感觉良好(feel good factor)。


我坐在老板的右边,飞快地做着会议记录。不时会忍不住跳出来解释一些疫情的相关事实和国际形势。我为她工作八年多了。原本并没有打算久留,却先后因为签证婚假产假等各种原因而留了下来。这不是第一次公司遇到险境,也不是第一次我和她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和感受相反。老板的美容院有十来个员工,都是艾塞克斯本地人,我是唯一一个外国人。


各位姑娘的反馈基本一致:乐意像往常那样继续运转(happy to carry on as normal),直到被强制关门。接下去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客服打电话确认眼下一周的顾客预约;空下来的姑娘们对美容院的整栋楼进行消毒,而我作为品牌市场部,负责通过公司的网页、社交账号、及邮件向顾客们发布更新的告示,告知大家我们仍然正常营业,我们加强了消毒防护,我们遵循政府和NHS的官方指导。


忙碌间歇,收到孩子的周末游泳课无限期延迟的通知。紧接着的是伦敦南岸中心的关闭,和Cineworld影院全线关闭的邮件。当日全英确诊1950。而我的同事们正像往常那样继续运转,把我对英国人“Keep calm and carry on”的认知刷上了一个新的层面。





在那场员工会议之后,老板私下里问我要不要开始在家办公。我点头接受。下班回家的路上顺路去了中国超市,物资相对充足,便又顺手补了点酱油料酒和面条。回到家里的时候已近晚上八点,孩子吃过了晚饭在看手机,先生大福在做我们的晚饭。小朋友每天下午三点多放学,双职工家庭只能靠着学后的幼儿托管(childminder)和双方的工作来协调。


我和大福面对面边吃晚饭边说话。近期我们纵容小朋友玩手机有些过度。但眼下这三十分钟几乎是我们唯一可以好好说话的时候,那就再放任小朋友多玩会儿吧。大福是建筑工地的测量师,就是那种支着三脚架量来量去的职业,也是一个无法远程上班的工作。他是自雇(self-employed),即上一天班收一天的钱,没有带薪假,自理税收,若是病假也不会像全职雇员能有政府的最低收入补贴(Statutory Pay)。他眼下的项目在骑士桥,隶属切尔西和肯辛顿区,伦敦确诊前三的区。一个月前,他的项目因进度落后太多,决定周末加班加点直到复活节假期。大福也因此已经连着三个周末没在家了。每周他会有一天休息,但具体哪天不固定,通常只有前一天才知道。


我问他的工地有没有关闭的迹象。他说不会。工地照常运转,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关闭,只会另找人替代。这是资本主义,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替代的。他说这话时无比的平静,就像告诉我现在几点般陈述事实。看我神色担心,他说如果情况有变,他会自己决定不再去上班的。就是一旦这样决定了,那之后再回去,工作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类似的话,居然同一天在老板和老公那里听到。


早上早饭时,我跟娃说他周末的游泳课停了。他说啊,是因为那个病毒啊。我说是。他说,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在讨论学校会关。我问他难道你的老师已经和你们小朋友说了吗?他说,没有啊,是我听到我老师们互相之间在说。娃才5岁,去年9月刚上的预备小学(Reception),居然什么都清楚。好几周前我就教过他怎么好好洗手,他很快就学会了。那时英国还没有那么惶恐,他很自豪地去学校告诉老师他知道怎么好好洗手。


送娃去学校出来,远远听见两位家长在争吵。其中一位指责对方“肮脏,居然朝着孩子咳嗽”。被指责的一方也不示弱地反驳。然争执也没有持续多久,大家都不想在公共场所久留。很快周围又安静了下来。下午去接娃回来,家长们各自围成小圈在讨论哪里还有买生活必须的物资。校门口等待的家长明显地少了很多,想来不少已经自行决定不再送孩子去学校了。大家都在说,威尔士和苏格兰已经宣布周五起封校了,英格兰应该也快了。


的确,把娃接回家没多久,BBC关于英格兰封校的新闻就来了。





封校消息的后续影响开始明显。社区的群里有人早晨7点多就去了附近的大超市,门口已经排了好长好长的队。大家开始争论说,虽然超市宣布早晨有给老年人和弱势群体的专有购物时间,但年轻力壮的人们过去说是为自己家里的弱势群体购物,也是无从确认的。还有人说,好幸运买到了肉末,这个群里还有没有人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在货架上见到鸡蛋的?



超市里空的货架


学校门口更冷清了。我家的小朋友是他班里第一个到的。在首相宣布封校之后,我们没有明确告诉他。我们决定让他从他的学校正式得知这个消息。学校关于远程教学的邮件很快就来了。我联系了孩子的学后幼托,周四原本是她去接娃放学照看直到我们下班的日子。封校当然也包括了幼托机构。就在前天,小朋友高高兴兴地对那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说再见,现在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了。本来四月幼托的日程已经安排好,账单也已经排在银行账户上,下周会自动划出去,今天被我取消了。经济停摆的多米诺已经开始,最终将会波及到何种程度,没有人知道。 


而我的美容院老板也在挣扎。她让我赶紧通过各种渠道发布新的公告,告诉顾客们我们目前正常开门营业,但每天情况变化迅速并之后有关门的可能,所以近期有预约的请尽可能确认出席,或者尽量提前到眼下几天。同时她要我提醒大家,周末就是母亲节了,记得买礼券。一系列的要求通过一系列的短信和零散的邮件奔涌而来,此时的我正准备出门去接娃放学。


学校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齐全。孩子带回来一本笔记本和一个文件袋,里面有所有在家远程上学的指示和一本空的笔记本,甚至还有一支铅笔。教材和视频会每日公布在学校Google Classroom的页面上,配有一个时间表。他非常自豪,一本正经要演示给我看怎么用:点哪里可以学数学,哪里可以学拼读(phonics),哪里可以听故事。页面上已经有了最近两天的内容,其中一个视频拍的是老师演示给小朋友们看如何上传他们自己的视频作业。突然觉得,政府宣布封校的时机的确是有策略和计划的,而学校方面也已经在正式消息出来之前,为孩子们做好了准备。


在正式封校的前一天。大福继续上班,我在家继续和老板跟进,小朋友说他想去学校。全家便共同决定让他有始有终地上完最后一天课,好好和他的老师和同学们说个再见道个谢。陪娃睡时,望着天花板想起了接他放学那会儿,遇见一位点头之交的家长短暂地互相尬聊问候:


“你还好吗?”  


“还不算太糟。你呢?”  


“就过一天算一天吧。”  


“是啊,眼下只要把今天过掉就可以了。”


此时,伦敦地铁开始关闭部分车站并缩减车次。今天,全英确诊3269人,死亡144人。


全英学校最后一天上课的那天,不知为何有种末世感。学校礼堂里整整齐齐放着好多文件夹,分好年级班级写好名字。里面是下周起远程上课所需的指示材料。很多学生最后一周已经不来上学了,他们的名字写在文件夹上,躺在那里等着家长过来领取。


下午接娃放学,挥手和老师们说再见。老师正叮嘱着下周网上见,转头就见娃和小伙伴们飞奔去操场玩耍了,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我仓促地回望了一眼老师们,也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他们,双脚就追着小朋友们而去。几位家长一起跟在后面,若近若远地说着话。本来都是点头之交的,今天倒生出点患难感。小朋友们互相邀请对方去自己家里玩,缠着各自的家长请求同意。我们说,等病毒过去后再好好安排吧。


最后一天接小朋友放学





晚上更新的政府公告,要求全英餐饮娱乐场所关闭,并承诺为仍在职但因疫情无法工作的人发80%的工资,以及一系列砸钱扶持企业的措施。首相讲话刚结束不久,公司的whatsapp群便热闹起来。老板作为私人企业主,自然对政府愿意发钱相当欢迎。而员工们则对场所关闭是否包括美容院分成了两派解读。


开门派认为,政府的目标是防止大规模人群聚集,即使细则里提到Spa,也是那种有泳池桑拿设施的人群易聚集的休闲场所。不像我们是一栋住宅楼改建的,5个房间的小型私营美容院,基本都是一对一的顾客服务,不存在人群聚集。


关门派认为,这个行业本身就是需要近距离肢体的接触才能完成,且接触时间起码是一小时。这才是风险最高的所在。而保持社交距离(social distance)是几天前政府就已经提出来的要求。虽然顾客需要填写相关的健康信息表,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没有人知道这位顾客在来美容院前后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谁会在何种情况下传给高危人群。保持起码的社会责任,也是应该关门谢客了。我和团队经理妮可,仍然是当下最把新冠当回事的员工。


老板没有明确表态。她说请大家明天继续按计划上班,我们也好根据预约的顾客来见面讨论对策。


公司群里消息闪烁,令我心神不宁。小朋友被我晾在一边,开始扭捏撒泼求关注。我们互相撩拨,瞬间更加烦躁。晚饭还没有做,家里的玩具摊了满地,洗衣机里的脏衣服忘记洗了。下班的大福回到家里推门进来,看到的是坐在乐高边板着脸的我和哭丧着脸的小朋友。


我想我的不安与焦躁,更多的来自于悬而未决的未知吧。政府关于娱乐餐饮场所关闭的要求,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我老板,也没有影响到大福。原本以为他的工地也迟早会关,但明后两天周末他仍然要去加班,而下周也正常上班。他说,他们项目的时间表仍然雷打不动排到复活节。如果真是如此,那下周起孩子在家上学,目测我是无法在家边带娃边上班了——因为带娃而无法工作,在政府的80%工资计划里面吗?


外面一片晴空,阳光晃眼。就是风还是点大,刮过来还能感觉得到冬天的寒意。热闹的地方仍会见到三三两两有人走动:散步,遛狗,去超市,也有推着婴儿车在放风的。总体人还是少的,马路上也几乎没有行驶的汽车。小朋友自行车骑着骑着周围就见不到什么人了。路边的花丛开始绽放,树梢上冒着嫩芽,春天自顾自地降临。眼前的景象和手机里的世界,像是两个平行宇宙。


小朋友在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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