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谁的传说在烟火中远去
这个时刻，被我们赋予特别的意义，送走上一个时间标记，迎来新一个。在另一种文化阐释方式当中，它又是送走一个名为“年”的邪祟的时刻。今年的这个时刻，它的意义被最大限度地阐发出来：迎来鸡的同时，获得了吉庆；送走猴子的同时，也送走了年和名为魈的邪祟。这个关于时间的故事，需要一个物种讲起。
柏林动物园的山魈。图片：wiki commons
真实的山魈
猴子的战斗力有多强
山魈这种动物，很难用可爱来描述，因为它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猴子。是的，体形较大的动物，很难被纳入“可爱”的考察范畴。可爱意味着尽可能短的安全距离。个子太大的动物，总不会让人感觉安全的。当日，在爱尔兰威克洛郡参加农业展会的时候，任农场主怎么向我游说，说那头夏洛莱是多么的温顺可人，我都没有敢上前摸一摸那一吨好肉头上微微隆起的圆角。
何况是如此强壮凌厉的山魈呢。这种猴子，雄性个体的平均体重可以达到30千克，最高纪录则超过50千克。再考虑上野生动物发达的肌肉和爆发力，如果没有器械的加持，普通的人类男性一对一恐怕很难是山魈的对手。一般认为，成年雄性山魈在西非草原上罕有天敌，据说，它们甚至可以吓跑非洲最强悍的猎手花豹。
一头发怒的雄性山魈，足以让任何动物心存畏惧。图片：fandlr.com
然而，它更容易以华丽的外表，而非强大的战斗力被人记住。因为性选择，雄性山魈的面部会呈现鲜明的蓝色、白色和红色区块。大花脸为这种动物赋予了很强的可识别性。对有些人来说，这种花花绿绿的大猴子看起来如同鬼魅。不过，其实它们不是平日里藏匿在阴影中的普通邪祟，而是在烈日下，大模大样踞守在大道上，讨要血食的神怪。
与花里胡哨的脸相对应的，它们也有着花里胡哨的屁股。图片：conservation.org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林奈老师在为它设置学名时，种加词用了“斯芬克斯”。确实，只有这种无视晨昏分野的暴虐怪兽，才能对应得上山魈的体形与战力了。
胡夫金字塔前的埃及版“斯芬克斯”。它们还有一个更常见的名字：狮身人面像。图片：wiki commons
虚幻的山魈
你的名字。究竟是啥？
在汉语语境中，山魈并不是斯芬克斯，却与斯芬克斯一样，讲述着凶险的谜题。正如魈这个字所描述 ，它是一种恶鬼与邪魔，每一笔都蘸满了古代中国人的惊惧与恐慌。
山魈这个词在古代中国的诗文中出现得并不频繁。道士葛洪在《抱朴子·登涉》里提到过这个东西，说魈就是山中精怪，它只有一只脚，而且脚趾是朝后的，总是趁着夜色向人类发起进攻。“登涉”是登山涉水的意思，葛洪撰写这卷文献，为的是提醒准备入山修行的人，将会在山中碰到怎样的磨难——山魈就是其中之一。
日本漫画中，忍者们口口相传的“九字真言”，最初也是来源自《抱朴子·登涉》。图片：wiki commons
诗人白居易也曾在诗中提及这种动物，说“湓城但听山魈语”。湓城这个地方在现在的九江，白老师在这里发牢骚说，自己左迁江州的时候，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山魈的鬼话——当然，“低眉信手续续弹”的部分应当是不在此列的。
不过，在大多数时候，山魈还是以另外的名字出现的。它可以叫山大人，可以叫山都，可以叫山鬼，可以叫山臊，可以叫山缫，可以叫山萧，还有一个总括的说法，叫山精。无论换什么名字，无论出现在何处记录当中，形象总归是差不多的：外形如人，喜欢吃螃蟹，笑起来的时候，嘴唇会上翻，以至于把整张脸都遮住。最后一点让人遐想联翩，甚至在一些记录中，被山魈抓住的人会故意逗笑山魈，趁着它的眼睛被嘴唇蒙蔽，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偷偷逃走。
真正的山魈可没那么傻。图片：wiki commons
这些怪物另一个重要的特征是，它们都只有一条腿。一条腿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书上的另一种怪物：夔。这个特征很明显是受到了葛洪的影响。也有许多人因此取笑山魈。在《夷坚志》中就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宜兴这个地方，暂宿逆旅。半夜突然有山鬼到访，也不露出形象，只是从空中垂下一条腿来，腿毛飘飘，很是吓人。这个人想了一下，发现很可能是山魈作怪，于是笑着说，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另外一条腿也垂下来啊。这种“等待第二只靴子落下”的僵持持续了很久，最后山魈终于臊眉耷眼地跑掉了。
“山大人”缺乏图像记录，但是夔，却以“夔龙纹”的形式，出现在诸多古代青铜器上。图片：iciba.com
有意思的是，后世传其“野人热”的时候，又有人翻检出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录，生生地把山魈贴成了野人，拿来为神农架张目——想来，一只脚的山魈在野人界，也应该有个伤残等级吧。
邪恶的山魈
淫祀，淫欲与祭祀
再后来，山魈就变成了神，处处供奉的神。
古代中国有很多这样的神，他们神格乖张，通常没有经过政府的正式册封，且多流行于某个地区。当时，对这样的神有个专门的名称：淫祀。淫是过度的意思。
所幸中国本土并没有真正的山魈分布，否则一尊这样的山魈像盯着你……图片：tier-fotos.eu
山魈幻化成的淫祀叫做五通神。五通这个名目，最早与山魈无关，只是一般的佛教鬼怪通称。后来渐渐显著起来，并且与山魈形象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民间俗神。因为流传于民间，崇拜者文化水平普遍低下，所以，在名称与神格上，经常会出现奇怪的流变。这么一来，五通神慢慢地又重叠、演化出了许多名目：五显、五道、五路、五圣、五猖、五侯、五神、五郎、木下五通、木下三郎、木客三郎、独脚五通……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细考起来，五显其实是婺源地区五个（名字里有“显”字的）孝子的神化，本是善神；五道即五道将军，是冥司的神；五路可能是五道的讹传，也可能是财神；木客是早期山魈山臊一类的东西……总之，以讹传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淫祀处处都有，但五通淫祀的分布区域则较为集中。我曾经对《夷坚志》中所见五通信仰进行过统计。该书一共记录五通神或者与之有关的神三十余处，绝大部分出自浙北和赣北——也难怪白老师当年“但听山魈语”了。不过，也有个别案例见于江苏、安徽、福建，最远远至湖北武昌。
坐落于荆坪古村的五通庙。图片：cscyts.com.cn
问题也来了，古人为什么要供奉邪神呢？道理很简单，你不去找邪神，邪神也要来找你。邪神上门就得好生伺候，以免祸乱于家。《夷坚志》上记录的一个故事，清晰地展示了这样的一个人神关系。说在某地某家，某日突然出现了一只猴子，说自己是五通神，要求供奉自己。如果不供奉自己，就要捣乱。这家人畏惧神明，没有办法，被迫安置了祭祀的场所，供奉这个猴神。渐渐，猴神高兴了，还施展法力，帮着这个家庭渐渐兴盛起来。日子久了倒也相安无事。不过有一天，猴神酒后提出要求，说要娶这家人家的女儿为妻。主人觉得受到了羞辱，勃然大怒。猴神自然也是大怒，拂袖而去。随后没多久，这家就快速败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我后来还曾以这则故事为蓝本，改写过一个《侯将军》，只是把“求娶人女”改成了LGBT。
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一般的淫祀只是泛滥的民间祭祀，里面的淫字与性行为无关。可五通神却始终与“淫”紧密缠绕。几乎所有与五通神有关的故事，最终落点都是在算计人家的小姑娘。这或许与山魈形象本身有关。这一类山中怪兽，形象、行为都与人非常相似，但它们又不是人类，并且可能威胁到人类个体的安全，这似乎是陷入到了某种类似“恐怖谷”的境地，很容易让人们陷入可怕的想象。所以，在各种关于山魈、山臊的传说中，往往都会提及它们掳走妇女，以此养育后代的行为。
恐怖谷理论：当某个事物的外表和动作像真实人类，但又不是完美拟合时，作为观察者的人类会产生厌恶反应。图片：guokr.com
这种想象甚至被利用来进行人身攻击。唐代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就是其中的典型之作。这个作品描述大将欧阳纥帅军出征，结果妻子被白猿掳走。等欧阳纥找到并斩杀白猿的时候，他妻子已经怀有身孕。后来，他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文学善书，知名于时”。其实，欧阳纥确实有个儿子“文学善书，知名于时”，就是著名的书法家、欧体的创造者欧阳询。而且欧阳询相貌丑陋，曾被嘲笑长得像猴子。所以很明显，这个作品实际上是在对欧阳询进行人身攻击。只是流传千古之后，已经不大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了。
都说字如其人，不过从欧阳询的字里，日历娘是无法想象他相貌丑陋的。图片：欧阳询《卜商帖》
总之，作为邪神的山魈，是不大在乎生殖隔离这件事的。古人挺好，玩儿得蛮嗨的，furry。
今夜的山魈
每一年都是山魈年
俗说，“过年”的“年”是一种恶兽，总是趁着岁月交替之际，为祸人间。为了驱逐这种恶兽，人们用红字障门，燃爆竹管作为声，恐吓它，让它尽快流窜到别家去，免得给自家带来不幸。不过，俗说就是俗说，大抵当不得真。因为“年”是个形声字，从禾，千声，本意就是一年的收成，再怎样，也跨界不到恶兽上去。那个恶兽的描述，无非是人们想把各种过年的风俗，串联起来，编做一个故事，吓唬小孩子用的。考其来源，也未必有多古——实际上确有学者考订过这个传说，发现“年兽”之说找不到任何古文献方面的佐证。
不过话说回来，爆竹这东西，别说“年兽”，估计连普通的熊孩子都吓不跑吧？图片：pixabay.com
倒是爆竹作响的风俗，与山魈有些关联。关于这个习俗，许多文献都有记录。记录古代岁时民俗最重要的著作《荆楚岁时记》中就有写，正月初一这一天，天一亮就要起来，在家门口燃竹作响，这么做的目的是“以辟山臊恶鬼”。这里的山臊，也就是山魈，两个字是一音之转——前述山魈异名，魈臊缫萧，都是如此。考虑到这一个因素，我们倒不妨纵情想象，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年兽”，如果“年兽”真的会出来捣乱，如果真的需要爆竹才能驱赶它——那它一定就是山魈五通之类的东西。
送走猴子就送走吧，送走了猴，就来了鸡。酉鸡有吉嘛，大家说猴不猴啊？
绘图：翼狼El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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