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要有生物学，于是就有了林奈

今天是现代分类学祖师爷卡尔·林奈Carl Linnaeus的生日。在任何科学出版物中，只要提到“你”在拉普兰考察那天所看见的花，我们都会再次说出“你”的名字。没错，这花就是北极花Linnaea borealis（中文别名林奈花、林奈木、林奈草……）。

那天“你”所看到的花，有着“你”的名字。图片：BioPix

林奈真爱的林奈花

林奈与北极花结缘已久。他出生时，瑞典在与俄罗斯的北方霸业争夺中落败，王权动摇、国内自由化运动兴起、科学与理性已经萌芽，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的林奈，从年少时就醉心于植物研究（虽然他为了生活，学了医）。1732年，25岁的林奈到瑞典和芬兰北部的拉普兰地区（Lapland）考察，按照萨米族原住民的生活方式深入了解当地物种，那里的北极花就成了他的真爱之一，大概因为两朵小花看上去非常对称（林奈的另一个真爱是代表辐射对称的七瓣莲，<戳这里>复习）。

年轻的林奈哟，你打扮成拉普兰的萨米人，拿的是这朵北极花，还是那朵南极花（并没有）呢？图片：Hendrik Hollander （1853） 

1753年，林奈发表《植物种志》（Species Plantarum），正式把北极花命名为Linnaea borealis，这本著作确立了“二名法”：用两个拉丁语单词构筑物种学名的体系。五年后他的第十版《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将动物命名也纳入了二名法体系，成为了生物分类学的里程碑。因为《旧约圣经》中上帝创造万物后，让亚当一一给它们取了名字，林奈被人们誉为“第二个亚当”。而这种系统性的科学工作，奠定了现代生物学研究的基础，套用《旧约》的句式得：“神说，要有物理学，于是就有了牛顿；神看科学是好的，又说，要有生物学，于是就有了林奈。”

北极花之美，也正是现代摄影师们追求的对称性。图片：Staffan Storteir（2008） 

会分身的灌木

且把林奈的介绍停住，回到今天的物种：别看北极花娇小，身高不足十厘米，它可是正经的灌木，只是喜欢躺着而已。好吧，姑且叫它亚灌木。北极花有木质化的匍匐茎，通常可达十来米长，破纪录者甚至可以绵延105米。在地面蔓长的主干上，北极花会逐节长出直立的花枝，配合对生小的常绿叶片，开出两朵粉白色小花组成的花序。漏斗状的花冠五裂，里面却长着四枚雄蕊，两长两短。

原来你是这样的北极花：躺着生长的亚灌木，每一株花茎其实只是节上的侧枝。图片：Sowerby / Coloured Figures of British Plants（1797）

生活在环境严酷的北方森林之下，这样的北极花可以由同一个体克隆出许多分身，并不会因为一两株花的损失而罹难。

所谓北极，不过是北边

在整个北半球温带北部，我们都有可能看到北极花。咦？你说这些地方看起来一点也不北极？那是中文翻译的锅。其实不论拉丁语borealis（北风之神的）还是希腊语ἀρκτικός（arktikos，熊的旁边，指大小熊星座，这是英语arctic的词源），所谓的“北极”都只是在说“北边”而已。北极花和七瓣莲一样，是典型的“全北界”分布物种，环绕着北极，生活在苔原以南的森林和凉爽山地，也和大树们有菌根相连。地理范围包括林奈所在的北欧，还有北美、西伯利亚、东北亚、中国东北、新疆、内蒙古以及河北等地。

以北极为中心，北极花的大致分布是这样。图片：Central Yukon Species Inventory

那有没有真·北极花？有，但它们一般为了抱团取暖、保湿，会长成垫状——类似高山植物。比如，挪威斯瓦尔巴群岛上的无茎蝇子草Silene acaulis和仙女木Dryas octapetala。

紫色的无茎蝇子草和黄白色的仙女木。多说一句仙女木，这位蔷薇科的亚灌木可是在全新世地质史上留下了许多（花粉）印记，见证了几次气候寒冷时期，与北极的渊源可谓更深。图片：紫鹬 

由此可见，把一个特定的物种叫做“北极花”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实际上，把一个物种叫做任何日常语言中的词汇都有类似问题，如英语的北极花叫twinflower，似乎也可以指别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物种。因此，我们需要特定的专有名称来作为准确研究客观世界的基础。

如果是你，会怎么描述这朵北极花呢？图片来源见水印

林奈花的名字从何而来

表回林奈这一枝，他认识到了物种命名的混乱，觉得需要在学名中加上“姓氏”，把同姓宗亲们作为一个“属”，表示物种之间真正的亲缘。另一方面，由于日常口语都会随着使用人群的变化发生语义的流变，例如在我的老家“地瓜”是指豆科的豆薯（Pachyrhizus erosus），而东北的“地瓜”是相去甚远的旋花科的番薯（Ipomoea batatas）；还有，未来的汉学家们大概会花大力气才能搞清楚“蜚蠊-蟑螂-小强”的关系。因此，机智的林奈就用了当时欧洲学界通用、但也已经没有人日常用作口语（除了梵蒂冈的神职人员）所以变化不大的拉丁语为二名法的标准，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物种斜体字学名。

左为豆薯，右为番薯。同样叫“地瓜”，差别可真是大。图片：flickr.com

在林奈的二名法中，物种学名头一个词为名词，是分类学上的属，称“属名”，如Linnaea；而后面的词描述物种，通常为修饰属名的形容词或所有格（有一些卖萌的动物名例外），称“种加词”，如borealis。这些学名的订立和修改都要基于正式发表的科学文献，因此在严肃的学术讨论中，还需要加上命名人，方才有据可查，出了错误也不能甩锅。这样，今天的主角北极花的学名完全体是：

Linnaea borealis L.

末尾这个因为并不是拉丁语而没有斜体的“L.”当然是指林奈大人，在他自己建立的系统里，他只要用一个字母签名就够了，就是这么任性。

非常低矮与微小的北极花，果然非常考验微距摄影。图片：Staffan Storteir（2010） 

其实林奈还是很谦逊的，1735年，林奈在他的第一版《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中把北极花以考察拉普兰的前辈来命名，定为Rudbeckia。后来，林奈考察结束后到荷兰求学，他的植物学老师把北极花改称Linnaea。林奈为此说：“……北极花是拉普兰一种低矮、微不足道、只在狭小的空间绽放的植物，僭命其名的林奈也是如此。”在《植物种志》发表后，Rudbeckia被林奈另用作金光菊属的属名。

林奈命名的金光菊Rudbeckia laciniata L.。图片：Rudbeckia laciniata in bloom

顺便一提，林奈的姓氏其实来自瑞典语的“椴树”（Lind），是林奈的爸爸为自己取的。当时很多瑞典人还没有姓，爸爸用家门口自己最喜欢的一棵椴树，以学界时髦的拉丁化方法把自己这家人叫做Linnaeus（至少比孔夫子叫Confucius好），后来这个名词被用来命名北极花属时从阳性改成了阴性。而《植物种志》中椴树属的学名被“椴树”家的儿子用上了真·拉丁名Tilia。“卡尔·椴树”也因他的学术成就被瑞典王室加封骑士，家族名字里多了von的贵族封号，变成了“卡尔·冯·椴树”。

家门口的椴树。小叶椴Tilia cordata是欧洲常见栽培的行道树。包括柏林“菩提树下大街”（Unter den Linden）的“菩提树”，论翻译使用物种学名的重要性！图片：紫鹬

北极花的单身烦恼

……又跑题了。回到北极花，它可不是椴树家的，而是属于广义的忍冬科，在忍冬科中又独有自己的一帮亲戚集团，狭义上称北极花科，但它们的花都些许有点我们熟悉的金银花（Lonicera japonica）般的香气（此句可见生物分类不用学名是多么坑，虽然用了也还是坑）。地质史上不久以前，北极花科的子孙们曾遍布北半球，随着冰期结束后的全球变暖，它们分散到亚欧美三大洲的特定区域各自发展。然后，我们的主角遇到了“找不到对象”的问题。 

很好，我知道了。图片：Microsoft Office 2013 

为了适应寒冷气候，北极花发展出强壮的多倍体身躯和克隆分身的本领，然而傲娇的它是自交不亲和的，即使有许多传粉者，只要遇到和自己基因型相同的花粉，北极花就不会结出种子。这在过去北半球到处都是北极花的时候并不是问题，反而是防止近亲繁殖的好方法，反正有另一种基因型的同类不会太远，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而现在，生活在孤立森林中的北极花，发现周围都是克隆的兄弟姐妹，有的还是染色体套数都不同的多倍体，连可以挑拣的对象都没有了。

挪威西部山区的夏天，这样的一片林子下的北极花都是遗传上完全相同的克隆。图片：紫鹬 

因此，那些被困孤岛的北极花种群出现了结实率低下而易危的局面。由于北极花没有园艺推广，花太小、栽培困难而商业价值不大，也难有人类包办婚姻干预北极花的对象问题。好在通过对北美、亚洲和欧洲的北极花抽样发现，至少目前，全球范围内各个亚种的北极花还都保存着比较高的基因型多样性。在局部找对象困难地区，例如苏格兰北部，只要环境稳定且没有什么大的灾难，北极花或许可以通过克隆生长坚持下去，直到望眼欲穿的花儿终于遇到合适的花粉的那一年。

坚持住！北极花！大概是由于这很励志，有人用北极花做纹身。图片：imgrum 

然而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北极花不曾知道，当覆盖大陆北部的广阔冰川退去以后，一个后起的优势物种竟已遍布了整个星球的大地，并且大规模地改变了自然环境，让北极花赖以为生的森林支离破碎，甚至让气候变得对北极花来说更不乐观。

能否交好运？北极花的叶子。图片：unbc

但至少，这个物种中年轻的一员，曾经非常喜爱并不起眼的北极花，用自己的名字呼唤它，并致力于通过系统化的方式认识万物，谦逊地期望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有更多了解。也许，那个青年为他的物种Homo sapiens命名采用的种加词sapiens（智慧的），不是一个错误吧……

前面说了，林奈的真爱有二——北极花和<七瓣莲>。绘图：翼狼Elang

谨以此文，纪念林奈诞辰310周年。祖师爷，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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