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之美使人忘忧，来历之乱使人秃头

说起西府海棠（Malus × micromalus），就让我想起来去年写过的垂丝海棠（M. halliana）。我深深地觉得，只要带“海棠”二字的植物，故事都挺多。去年文章的主题虽然是“垂丝海棠”，我着笔更多的却是“海棠”（M. spectabilis），这种植物来历不明，却成为了中国最典型的观赏花卉之一。

观花用西府海棠。图片：球藻大王

来源身世是个谜

先说“海棠”这个名字。“海”这个字，有外来的意思，而“外来”的范围说起来很有趣。《山海经》按视角分为三大部分，古人所在的“中土”为山，山外为海，海外为荒。“海”不是我们所说的海，而是古人视野范围内距离较远，荒晦而不可琢磨之地。海这个字用在海棠身上，就像《山海经》里的“海”一样，古人明白海棠是一种来源不明的果树。

虽然海棠来源不明，但是春天的一树繁花让古人为之动容。海棠在中国的亲戚众多，汉代上林苑种满了来自四海的美丽果树，有“林檎”、“红棠”、“柰”[nài]。这些都是可考的海棠的亲戚。可是海棠并没有出现在汉代的字典里，此时的海棠或许还未孕育，或许还没有被人所识。熟悉苹果的人都知道，苹果是严格的异花授粉者，栽培苹果的果园为了让果树挂果，必须要种花量很大的授粉树来满足授粉需求。这样的性格，也让苹果属植物很容易发生自然杂交，海棠正是在这种方式下渐渐出现在人们面前。

中国本土的苹果属植物花红，又叫林檎、沙果。图片：刘军 / PPBC中国植物图像库

海棠二字自唐代始见于典籍，或许在某个栽培“柰”或者“林檎”的果园里，出现了一株绚丽如烁焰的花树。人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它的花虽美，果实却不堪食用，古人将“开花好看但不结果的树”称为“棠”。于是，人们把这种树称之为海棠。

不过唐代的海棠和我们如今的海棠是不是同一种，答案就有点不确定了。海棠到了宋代，因为其品格受到文人墨客推崇，人们对这种原本来历不明的植物的热爱，让其成为仅居牡丹之下的第二名花。于此，频繁入画的海棠也让我们知道它千年前的模样。在北宋的画作中，海棠花作五瓣，绿梗多花，花大小是我们常见海棠花的一半，这些都与我们现在的植物志记载的海棠稍有出入。元人的绘画中出现了冬天海棠的果，这果色红润，却与如今记载有了较大的差别。

《海棠蜡嘴图》，作者是宋人赵昌。图片：赵昌 / Wikipedia

由此可见，至少在宋元的海棠，和我们现在植物志所记载的海棠本种描述，是不尽相同的。

混乱而繁荣的家族

古人对植物的分类极为模糊，从古人绘画中来看，海棠其实是一个概称。大抵是指那些出现在果园里，非柰、非林檎、非频婆果的其他种类，它们的花朵繁茂，果实却没什么吃的价值。唐代开始重视海棠的观赏，那些果小花繁的种类被保留下来，例如我们现在常见的各种楸[qiū]子，以及楸子的近似种。宋代观赏海棠极盛，政治中心南迁，也让南方原生的一些苹果属植物加入海棠的血统。垂丝海棠此时开始出现。

垂丝海棠很可能是北方来的“海棠”与南方原生的湖北海棠（M. hupehensis）的杂交，红色的花梗，矮壮的树形都与湖北海棠近似。因为北来的“海棠”种类很杂，所以垂丝海棠的种类也比较多，根据果实形状分类，有梨形果、圆形果、椭圆果等种类，按照花型分类，有荷花、醉蝶、小花等种类。垂丝海棠的出现，让中国的观赏海棠进入了一个非常繁盛的时期。

垂丝海棠。图片：KENPEI / Wikimedia Commons

看似繁荣的海棠时代的开始，也带来了海棠们在“名”与“实”上的混乱。明清时期是海棠的大发展时期，此时的“海棠”们因为兼具观花食果的作用，不但是宫廷官邸的常客，也是乡野村夫果园里的常客。在此时，陇西地区古称“西府”，此地盛产食果用海棠，可制成蜜饯，人称“西府海棠”，它们多是楸子以及楸子和海棠果的杂交种。在江南至湖北一带，传统的垂丝海棠被当作庭院中春色的代名词。

在四川盆地边缘的重庆，北来的、食果用的“西府海棠”与原产湖北、四川地区的湖北海棠相遇。这个偶然的相遇，诞生出另外一种开花极美的重瓣海棠花。后世约定俗成，把这种海棠花称为“西府海棠”。

观花用西府海棠。图片：太子

此“西府”非彼“西府”

说到这里，细心的朋友就会发现，被人们称作“西府海棠”的植物，出现了两个来源。

第一个来源就是来自地理位置“西府”的海棠。在陇西地区，种植苹果类水果拥有很古老的历史。现代苹果的祖先新疆野苹果（M. sieversii）生长在新疆的天山山麓。新疆野苹果也是古代绵苹果“柰”的祖先。陇西从可考的汉代开始，就有“柰”和“林檎”的栽培。于是在陇西，新疆野苹果与北方原生的山荆子产生杂交，从而出现了诸如楸子、海棠、沙果等大果天然杂交种，以及很多诸如海红、冬红等小果杂交种。产于陇西“西府”的海棠，是苹果属可食用小果类的统称，所以在中国植物志中，这类小果海棠被定义为标准的“西府海棠”。

新疆野苹果。图片：Yakov Fedorov / Wikimedia Commons

但是问题出来了，在民间，也就是传统的园艺界，还有另外一种“西府海棠”，也就是第二个来源，在四川盆地培育而成的观赏用“西府海棠”。在华北春天盛开的海棠中，绝大多数都是这种花大花瓣多，花朵直立的“西府海棠”。这种深入人心的海棠花不仅美艳，还具有令人愉快的香味（反直觉的是，大多数苹果属植物的花，气味都比较难闻）。

宋代有“海棠无香，昌州海棠独香”的说法，似乎为我们考证这种海棠的来源，提供了某些线索。昌州位于西蜀，辖区包括今天的四川和重庆，所以古人所谓“独香”的海棠来源是西蜀。“香海棠”所指的是何物，因记载极其有限，我们早就无法得知。但是，产自四川盆地的、花大、有香味的海棠花，乘着昌州“海棠香国”的名气得名“西府海棠”。它是不是宋人所谓的“独香”的“昌州海棠”，已不可考。

这种西府海棠开花极美，比其他观赏海棠更耐寒耐贫瘠，且树形高大挺拔，在明代与同时期的垂丝海棠被人尊为“海棠四品”之一。

观花用西府海棠。图片：红色皇后

理还乱的海棠分类

两种“西府海棠”，给很多人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在《中国植物志》中，为了方便处理“海棠”这些苹果属家族中的混乱杂交种，人们把所有小果型的果用海棠和观赏海棠一分为二：耐寒性较弱，性状接近湖北海棠的观赏海棠被分为垂丝海棠；耐寒性强，性状接近楸子和海棠的食果与观赏海棠则全部归为西府海棠。

产于陇西以及华北的果用海棠，以及有香味的重瓣观花海棠因为性状较为接近，在《中国植物志》中统一称为“西府海棠”，这样命名既尊重了果用生产也兼顾了园艺栽培。于是，关于西府海棠“名”与“实”混乱的问题，看似解决了。

单瓣的西府海棠。图片：阿橋 HQ / Flickr

实际上，这样处理的结果并不是皆大欢喜，反而让“西府海棠”出现了更大的混乱。在民间，西府海棠专指重瓣且直立的海棠花，但是这种海棠的果实往往是黄色或者是黄色兼晒红色，这让很多作性状分类的人误认为它是海棠花的一个品种“重瓣粉海棠”。

在分类研究中，人们利用分子标记处理海棠品种的时候，发现果用西府海棠和常见的重瓣海棠出现了两极分化，果用西府海棠更接近海棠与楸子，而重瓣多花柱的观赏西府海棠却接近湖北海棠。一个冠名“西府海棠”的物种竟然如此混乱，让人不禁觉得头疼不已。

所以，还是赏花就好。图为西府海棠。图片：阿蒙

如果放下那些让人混乱的分类学知识，单独来看我们常说的观赏用西府海棠，这一树繁花就能驱走人的困顿与烦恼。接近繁花，花香扑鼻，花瓣随风飘落，远比樱花更妖娆，近比桃花更灿烂。

今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也让人们能在清明节看到往年此时看不到的西府海棠。正好，2019年的清明不会雨纷纷，出门去看看西府海棠吧。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5年第94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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