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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收音机】岁月留声:老家的广播(康桥)

2015-04-04 康桥 北纬21度收音机

老家座落于“丁”字路口那一竖上。路口并非主干道,真正的过路人非常少,大多数是邻居街坊来回走动,所以大家更多地把它当作大埕。白天大人们忙活去了,晚上路灯亮起来后,人们便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左手托着装满稀饭的大腕,右肩扛一把竹椅,便在路灯下便吃饭边聊天,你一言、我一语,东家长、西家短,周围五里地界的事儿就这样传开了。路灯昏黄昏黄,灯下的人影黑魖魖的,但并不可怕,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什么时候,电线杆上挂了一个高音喇叭。每当路灯一亮,大喇叭就响起了“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接下来就是我们当地的戏剧。倒是离广播最近的人没有在听,大家依旧在路灯下一口饭一句新闻。当年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说些什么,早就忘了,但《歌唱祖国》的片头曲和“我是葛兰”成了我一辈子的记忆。
  
最难忘的,莫过于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空中满是水气,路灯的光芒不再是针尖,而变得朦胧。没有风,路边柳树静默着,稀疏的柳枝停止了舞动,反而更显骨子里的柔媚。那时候的我总端着碗站在门口吃晚饭,看着如诗如画的夜景,听着似懂非懂的广播。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平时那些聚集在灯下唾沫横飞的人们。外公是家里的权威,母亲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外公年轻时曾加入“三青团”,但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没有受到冲击,全靠他谨言慎行。外公先后担任过小职员和底层干部,用他那微薄的薪水长期养着外婆、母亲和舅舅。在家里,谁能挣钱,谁就有话语权。外公常常告诫大家“静坐当思自己过,闲谈莫说他人非”,于是家里人自然就不会凑合到“邻居新闻联播”中去。
  
突然有一天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不响了,于是那些灯下的常客抱怨起来,我更觉得惊奇——他们明明不听广播的,怎么会不满呢?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大家要的,不是广播,而是那熟悉的感觉。
  
路口的广播停了,我们家的广播却响了——母亲花了一个月工资,给家里买了一部“古田”牌收音机,当时电池贵,外公舍不得多听,就在我们晚饭时放一阵。还是那熟悉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但接下去就不是以前高音喇叭里的本地戏曲了。太好了!我一直很讨厌戏曲——主要是节奏太慢,好好的话不说,偏要咿咿呀呀地唱,让人觉得很不耐烦;那几乎千篇一律的调子,又使人昏昏欲睡。


“红灯”牌收音机:那个时代老百姓心中的向往

  
随着路口广播的停止,买收音机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最拉风的是邻居兽医阿辉——油光滑亮的脑袋,滚圆滚圆的肚子。夏天的日子里,总能看到他半躺在路边屋檐下的长椅上,摇着大蒲扇,一部“红灯”收音机就搁在他的肚皮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有趣极了!长椅旁还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些猪头肉和一瓶米酒。老兽医正闭目养神呢,还随着收音机里戏曲音乐摇头晃脑,偶尔一睁眼,“吱嘎”一口米酒,夹起一片猪头肉往嘴里送,再随着收音机哼几句,又眯起了眼睛……猪头肉的香味让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我时不时偷瞄一下它。“桥啊——回家吃饭。”身后传来外婆有些沙哑又有些威严的声音。一进家门,只见外婆有些愠怒地瞪着我:“恶路鬼!”(本地话就是“馋鬼”的意思)无须外婆多说,我感到了害臊……
  
一年级暑假的一天晚上,到屋边纳凉,很喜欢把脸贴在墙上,冰冰的真舒服!邻居两位伯伯正在高谈阔论。矮桌上的一包香烟让我欣喜不已——当时的孩子正流行玩烟壳,路上常见的是“水仙”、“海堤”、“大前门”,“凤凰”就少见了,“人参”非常稀有。眼前却是一包“武夷”——很美的山水画面,好像只见过一次,这应该是极品了!可我又不敢开口索要,因为大人告诫过我不能当“恶路鬼”。所以我只能等他们抽完烟把烟壳丢弃,再在无人的时候捡起。于是我就在他们身边等啊等啊,还陪着笑,心里又期待他们看穿我的心思,开恩把烟壳送给我。他们身边则放着部“海鸥”收音机,夜深了,广播早停了,他们还在控诉着西方资本主义的罪恶——一定是几个小时前广播的听后感。令人失落的结果还是来了——就在烟壳里还有两根香烟的时候,他们却收摊了。我着急得想开口,却怎么也没有勇气,“羞耻”两个字堵住了我的喉咙……
  
二年级的时候,父亲从外地调回来了,母亲、妹妹和我搬到城里去住。临走那天,外公把“古田”收音机还给了母亲,让她带到城里去。外公又把妹妹和我叫到面前,他沉着脸,教训我们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一去就是十几年,直到我参加工作,也没有回过老家看一看,每次想动身,总是感觉忙、累、抽不开身。其实再忙再累,回去的时间还是有的,只不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出这么多理由来。


岁月轮回,现在的我已经成了父亲,自己的母亲也像当年的外婆一样老了。外公外婆也随舅舅来到城里居住。我第一次去探望的时候,不假思索地买了一部德生R-306收音机给外公。多年前,那部“古田”收音机本应属于外公的,但外公为了能让我能听到广播,把收音机还给了母亲。外公问我收音机的品牌和型号,但他说自己有退休金,不用我买,硬是还给了我。这么多年了,外公的信仰没有任何改变——他独立地活着,从不接受别人的馈赠,哪怕在手里有一些权力而家庭非常困难的时候。他还在紧皱眉头,告诉我应当怎样工作、怎样做人,在长辈的眼里,我永远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去年9月,85岁高龄的外公溘然长逝。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已经因为脑萎缩而变得有些痴呆了,当时还骂我们欺骗她,两年后的今天,我去探望外婆,她基本上把周围的人和事忘了,但在舅舅的提醒下,还能叫出我的名字。看着外婆偶尔闪过的落寞眼神,我知道她在潜意识里明白了外公已经离她而去。听母亲说过,外婆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幸福,根本原因在于外公存在所谓的“历史污点”,在外夹着尾巴做人,回家后就把气撒在外婆身上。
  
外公去世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只身来到了曾经生活了六年的老家。还是那条河流,不过肮脏了许多;还是那些屋子,不过破落了许多;还是那条马路,不过荒凉了许多;老家的年轻人不见了,应该搬到新区去了;儿时的同伴不见了,他们和我一样成家立业,过着各不相同的生活;似曾相识的老人盯着我,那眼珠正像儿时昏黄的路灯。我来到电线杆下仰望着,路灯是新的,高音喇叭却不见踪影。哦,老家的广播早就哑了,现在家家户户紧闭的门里,传出来的是电视的声音。


我年纪并不算大,但传统观念深深地扎根在心底。当“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这些口号流行的时候,我真的不理解;当“打败对手,成功就是我的”这些教义泛滥的时候,我真的很迷茫。我从小在母亲娘家生活,谨慎、收敛的家风对我产生了巨大的人生影响,当老实人、做老实事——这些看似迂腐的、与现时代格格不入的信条,却让我们一家人获得平静的生活和良心的安宁。我固执地坚守灵魂深处的信仰,正如我习惯地打开收音机收听广播。其实过去未必真的美好,但我留恋它——是的,我没有权利干涉别人的精神世界,但能构筑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

(作者:康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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