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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连载《包法利夫人》五百七十七

2017-11-07 福楼拜 卡卡他爹思想聚焦2

他的对方己经睡着了。他觉得房间里有点气闷,就去打开窗子,却把药剂师惊醒了。

  “来吧!吸口烟!”他对他说。“一吸,就不困了。”

  狗叫声断断续续,拖得很长,从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

  “你听见狗叫吗?”药剂师问。

  “有人说,狗闻得到死人的气味,”教士答道。“蜜蜂也是一样,一有死人就会飞出蜂窝。”

  奥默没有反驳这些谬论,因为他又睡着了。

  布尼贤先生更挺得住,口中继续念念有词,然后,不知不觉地下巴一耷拉,放松了手里的黑色大书,也打起鼾来。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肚子鼓起,脸皮浮肿,眉头皱紧,在争论不休之后,都为人类共同的弱点所征服;他们一动不动,和他们旁边的尸体一样,而尸体看起来却也在睡觉呢。

  夏尔进来并没有吵醒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他来向她告别。

  香草烧得还在冒烟,淡蓝色的滚滚烟雾,飘到窗口,就和窗外进来的雾气打成一片。天上有几颗星,夜显得静。

  熔化了的蜡烛油像大颗眼泪一样滴到床单上,复尔看着蜡烛燃烧,烛焰发出的黄光使他的眼睛也看累了。缎子长袍上的波纹闪闪烁烁,白得好像月光。艾玛在长袍下看不见了,仿佛已经化为气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朦朦胧胧,和周围的东西,寂静,黑夜,吃过的风,冉冉升起的、阴森潮湿的香气,溶合为一了。

  然后,忽然一下,他看见她在托持的花园里,在荆棘篱笆旁边的长凳上,忽然一下,又在卢昂,在大街上,在他们家门口,有贝尔托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活的小伙子在苹果树下跳舞的笑声;房间里弥漫着她头发的香味,她的长袍在他怀里发出火花般的爆裂声。她现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

  他就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她的态度,她的姿式,她的声调。一阵难过之后,又来另外一阵,永远没完没了,就像潮水泛滥,后浪推前浪一样。

  他忽然好奇得要命:心扑扑地跳,慢慢地用手指头揭开了她的面罩。他吓得大喊一声,把两个睡着了的人都叫醒了,他们赶快把他拉到搂下厅子里去。

  费莉西随后上楼来说:他要她的头发。

  “剪吧!”药剂师答道。

  但她不敢动手,他就手拿剪刀,亲自上前。他抖得这样厉害,结果在鬓角的皮肤上开了几个口子。最后,奥默狠下心来,大手大脚随便剪了两刀,剪得漂亮的黑头发里漏出了几块白肉。

  药剂师和神甫又重新争论起来,争争睡睡,睡醒了又互相责怪。于是布尼贤先生在房间里洒他的圣水,奥默拿漂白药水画在地上。

  费莉西想得周到,在柜子上放了一瓶烧酒,一块干酪,一大块蛋糕。

  到早晨四点钟,药剂师挺不住了,叹口气说:

  “说老实话。我很高兴吃点东西。”

  神甫不近人请;他出去做了弥撒就回来;他们两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不知怎么搞的,人家是乐极生悲,他们却是悲去喜来了;喝到最后一杯,神甫竟拍着药剂师的肩膀说:

  “我们总会不打不成相识的!”

  他们在楼下门厅里碰见工人来了。于是夏尔在两个小时之内,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棺材板的折磨。后来他们把她放进橡木棺材,再把小号棺材放进中号,中号放进大号。但是大号棺材太大,中间不得不塞进垫褥子的羊毛绒。最后,等到三副棺木都刨好,钉好,焊好了,就把灵柩抬到门口;屋门大开。荣镇人开始涌来了。

  卢奥老爹一到,在广场看见办丧事的黑布,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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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他在艾玛死后三十六小时才得到药剂师的信。奥默先生担心老人家的感情受不了,把信写得不明不白,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开头好像中了风一样倒了下去。后来又以为她没有死。但也可能死了……最后,他穿上罩衣,戴上帽子,给鞋子装上马刺,马不停蹄地走了。一路上卢奥老爹不停地喘气,心急如焚。有一次,他甚至不得不下马来。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都是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天亮时,他一眼看到三只黑母鸡睡在树上,这个不吉利的兆头吓得他打哆嗦,于是他向圣母许愿,要送教堂三件祭披,还要光着脚从贝尔托公墓一直走到瓦松镇的礼拜堂去。

  他一到玛罗姆,就用双手围成喇叭呼唤店家,肩膀一顶,撞开了店门,一下跳到荞麦袋前,把一瓶甜苹果酒倒进了马槽,然后又骑上他的小马,跑得马蹄迸出火星。

  他心里想:不消说,她不会没有救,医生不会没有办法,这是肯定的。他又想起了人家讲过的起死回生的奇迹。

  随后,她又好像死了。她就在他眼前,仰面躺在大路当中。他赶快拉住缰绳,幻影却又消失了。

  到了坎康普瓦,他要给自己打气,就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三杯咖啡。

  他又怀疑信上是不是写错了姓名。他摸摸衣袋找信,信摸到了,但他不敢打开来看。

  他甚至猜想,这也许是“恶作剧”,有人想要报复,或者是异想天开,要出出气;要不然,若她真个死了。父女会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但他没有感到!乡下还和平常一样:天是蓝的,树在摇摆,羊在走羊的路。他看见了荣镇;只见他伏在马背上,拼命地跑,拼命地打马,打得马肚带都滴血了。

  等到他恢复了知觉,他又倒在包法利怀里,大声哭道:

  “我的女儿!艾玛!我的孩子!你说……?”

  包法利也一面啜泣,一面答道:

  “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这是天大的不幸!”

  药剂师把他们两个分开。

  “讲这些可怕的经过有什么用呢?我等等再告诉您吧。瞧,大家都来了。要沉得住气,管它呢!要想开一点!”

  可怜的丈夫想要拿出丈夫气来,他翻来覆去地说:

  “是……要挺得往!”“好!”老人家也喊道,“我会挺得住的,哪怕天打雷劈,我送她也要送到头。”

  钟声一响,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丧礼进行。

  他们两个坐在圣坛的祷告席上,看着唱经班的三个歌手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唱着赞美诗。蛇管手使劲地吹。布尼贤先生全副盛装,尖声唱经;他对圣宝行礼如仪,高举双手,伸出胳膊。勒斯蒂布杜瓦拿着鲸骨杖,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经桌旁边,四行蜡烛中间。夏尔老想站起来把蜡烛吹灭。

  然而他也想激起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希望来生还可再见到她。他又幻想她是出远门去了,己经去了好久。但当他意识到她就在棺材里,一切都己落空,而且马上就要下葬,他就伤心绝望,感到一片黑暗,难过得要撒野了。有时他以为自己麻木不仁,这样反而倒舒服些,但又责怪自己于心何忍。忽然听见石板地上响起了铁皮木棍的托托声。响声从教堂里而传出来,到了侧黔突然停住。一个穿着褐色粗呢短外套的男人吃力地跪下。原来是金狮旅店的伙计伊波利特,他装上了艾玛送他的假腿。

  一个唱经班的歌手围着正殿走了一圈,请求大家布施,于是大铜板一个接着一个抛进了银盘子。

  “快点走开!我不好受!”包法利喊道,一面生气地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去给了他。

  歌手对他行了一个长长的屈膝礼,表示感谢。

  大家唱歌,大家脆下,又站起来,这一套搞个没完没了!他记得初来的时候,有一回和艾玛同来做弥撒,就坐在对面,右手墙边上。

  钟声又响了。大家把椅子挪开。抬棺材的人把三根木杠放在灵柩底下,把棺木抬出了教堂。

  朱斯坦这时出现在药房门口。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马上又进去了。

  大家都在窗口看出殡。夏尔打头,他挺直了腰身。他装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对那些从街头巷尾出来参加送殡的人表示谢意。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走着小步,有点喘气。神甫,唱经班,还有儿童合唱队的两个孩子,一起朗诵《哀悼经》;他们的声音高低起伏,传到了野外。有时他们一拐弯,走上小路,看不见了;只有银质的大十字架总是举得高高的,掠过了树梢头。

  妇女跟在后面,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垂边的风帽;她们手里拿了一枝点着的大蜡烛,夏尔听见翻来覆去的祈祷,看见前前后后的火光,闻到蜡烛的油味和道袍的汗味,觉得支持不住了。一阵清风吃来,吹绿了黑麦和油菜,吹得路边荆棘篱笆上的露珠颤抖。天边响起了各种生气勃勃的声音:车轮在远处的车辙中滚动的喀嗒声,公鸡没完没了的咯咯啼声,或者小马蹦蹦跳跳跑到苹果树下的笃笃声。纯净的天空飘浮着几片斑澜的攻瑰色云彩;淡蓝的烛光落在五彩光环笼罩的茅屋上;夏尔走过的时候,认出了这些院落。他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早晨,他在这些院落里看完了病出来,就回到艾玛身边去。黑色棺罩上星罗棋布地装饰着泪珠般的白点,时时刻刻风会掀起罩布,露出棺木来。抬棺材的人走累了,就走慢点,于是棺木一颠一颠,好像迎风破浪、上下颠簸的小船。

  总算到了。

  男人继续往下走,走到一块草地上,那里挖好了一个墓穴。

  大家围住墓穴站着。在神甫讲话的时候,挖墓穴时抛上来的红土毫不惹人注意,不断地从四个角落溜了下去。

  然后,等到四条粗绳摆好之后,就把棺木放在上面。夏尔后着棺木吊下墓穴。棺木一直往下吊。

  最后,听到一声碰撞,四条绳子又嘎吱嘎歧地拉了上来。于是,布尼贤拿起勒斯蒂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他右手还在洒圣水,左手却使劲推下了一大铲土;石头碰在棺木上,轰隆一声,仿佛是永不消逝的回响。

  神甫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人。站在他旁边的是奥默先生。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圣水壶,然后递给夏尔;夏尔跪在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墓穴里扔,一面喊道:“永别了!”他向她送飞吻;他向墓穴爬去,要和她埋葬在一起。

  人家把他拉开;他不久也就平静下来,说不定和大家一样,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块石头下了地,反倒心安理得。

  卢奥老爹送葬回来,也平静地吸起了烟斗;奥默看了,心里觉得很不顺眼。他同时还注意到,比内先主没来送殡,杜瓦施听了弥撒就“溜掉了”,公证人的佣人特奥多居然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仿佛找不到一套送葬的黑衣服似的,这成什么体统,真是见鬼!”他把这些想法从东传播到西。大家都惋惜艾玛的死,尤其是勒合,他也不错过送葬的机会。

  “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她的丈夫多么痛苦!”

  药剂师接着说:

  “要不是我,你知道吗?他恐怕早就放任自己,走上自杀的道路了!”

  “一个这样好的女人!说来叫人难以相信,我上星期六还在店里见到她呢!”

  “可惜我没有时间。”奥默说,“不能在她坟上讲几句话。”

  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卢奥老爹烫了他的蓝色罩衣。罩衣是新做的,因为他一路上老用袖子擦眼睛,衣服的颜色掉到脸上。他的眼泪流湿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把新罩衣也弄脏了。

  包法利奶奶和他们在一起。三个人都不说话。到底还是老爹叹了一口气说:

  “你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去托特,你的头一个媳妇刚去世。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安慰你!我还有话好说。可是现在……”

  于是他啜泣起来,哭得胸脯一起一伏:“啊!这真要我的命,你看!我看到我的女人去世……后来是我的儿子……今天又是我的女儿!”

  他要马上回贝尔托去。说是在这屋子里睡不着觉。他甚至不想看他的外孙女。

  “算了!算了!看到她我更难过。还是你替我吻吻她吧!再见!……你是一个好男子汉!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说时拍拍屁股,“不用担心!我总会送火鸡来的。”

  但是等他到了坡上,却又转过身子,就像当年在圣·维克多路上和艾玛分别时一样。荣镇的窗户沐浴在草原上的落日斜晖中,仿佛着了火一般。他把手搭凉棚,挡住耀眼的阳光;他看见前面有一道围墙,墙内有一堆堆树木,有如一束束黑花,开放在白石墓碑之间。于是他又继续赶路,小马只能小跑,因为它已经跛脚了。

  夏尔和他的母亲虽然累了,晚上还在一起谈了很久。他们谈到过去的日子,谈到将来。她要搬到荣镇来住,帮他管家,他们不再分开了。她很机灵,又很疼爱儿子,对于失而复得的母子之情,内心感到非常高兴。夜半钟声响了。荣镇象平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却睡不着,一直在想艾玛。

  罗多夫为了消磨时间,整天在树林里打猎,晚上回家睡大觉;莱昂在城里也睡得不错。

  这时,偏偏还有一个人睡不着。

  在墓地取,在松林间,一个小伙子跪着,哭得伤心,他的胸脯给呜咽撕碎了,有暗中一起一伏,无穷的悔恨压在他心上,像月光一样轻,像黑夜一样深。栅栏门忽然嘎吱响了。那是勒斯蒂布杜瓦来找他丢在墓地里的铁铲。他认出了朱斯坦在爬墙。

  于是心中暗喜,以为抓到了偷他土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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