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林黛玉与晴雯，《红楼梦》里两大悲剧美女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相当于经历一场生死劫，众人问想吃什么，宝玉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在这身心皆伤的严重时候，为什么会想起荷叶莲蓬汤？是一个谜。也许纯属偶然。但潜意识里，是否有某种若隐若现的联系？我试着按自己的理解来猜测。
曹雪芹是北京人，但他幼年在南京汉府街一带的江南织造署生活过。我怀疑他写于香山脚下的《红楼梦》，其实以南京的那一段钟鸣鼎食的日子为背景的。他在北京的青年时代是很破落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蜷缩于西郊黄叶村的农舍，重温遥远的金陵春梦。否则他干嘛要把自己暗恋的女孩子们命名为“金陵十二钗”呢?《红楼梦》既是一部人情之书，同时也算一部美食之书。那里面所描述的螃蟹诗会及诸多佳肴，带有浓郁的江南风味，我希望那是某位南京厨子的手艺，给曹雪芹留下的永难磨灭的记忆。《红楼梦》也是一座美食大观园。
很多年前，我在北京仿建的大观园，吃过以红楼为招牌的菜。没吃过荷叶莲蓬汤，但想象过，在想象中才是无比好吃。在想象中，那是曹雪芹做过的金陵春梦。因为无论荷叶还是莲蓬，都以江南为盛。荷叶莲蓬汤，光是这菜名，就使人无法不爱江南、忆江南。因为我是南京人，在江南水乡长到十八岁才出门远行。
辛弃疾《清平乐·村居》：“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表现童年的快乐与顽皮。总使我想到爱喝荷叶莲蓬汤的贾宝玉。贾宝玉讨人喜欢，在读者那里人缘一直很好，也因为具有类似的天真，一颗童心，一颗爱心，到哪里都能让人心疼与心软。
荷叶莲蓬汤这道菜像红楼梦里的谁？最像黛玉。林黛玉本是扬州美女，走京杭大运河的水路北上。通州府是终点站，下了船，再换乘车马进城。黛玉进京是投靠亲戚的。江南的小姐后来病死在京城。她告别江南水乡，就像莲花离开了水，逐渐枯萎在干燥而寒冷的北方。莲花也最能代表黛玉身上那种清洁的精神，也就是全身心的爱干净，出污泥而不染，质本洁来还洁去，只留清气在人间。
荷叶莲蓬汤，其实也像晴雯。
古代文人都非常爱莲花，有《爱莲说》之类文章，另外莲和爱怜的怜谐音，而且莲子又叫莲心，它中间有个心，它有点苦，所以大家经常用莲子的滋味来比喻相思，也就是说莲子本身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一种情感的色彩。古代绘画里、诗歌中、文章里都能看到莲的影子，它是很有咱们中国特色的一种诗意植物。
我在诗集《仓央嘉措心史》里写过《并蒂莲》，给大家念几句：
你以为水面的莲花只有一朵
却不知道水里还有另一朵
你以为我只是你的影子
却不知道：影子长着长着，就变成了真的
你以为水就是水，火就是火
却不知道：火点燃了你，你又点燃了我
并蒂的莲花啊，究竟算一朵
还是两朵？
突然发现，把这首诗献给贾宝玉与林黛玉也很合适。他俩是精神上、情感上的并蒂莲。
林黛玉与晴雯，同样是《红楼梦》里的并蒂莲。确切地说，是一朵莲花与其投在水中的倒影。
贾宝玉最经典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见了男人便觉得浊臭无比。”在流传中被简化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荷花是水里开的花，荷叶是水里长的叶子，莲蓬及莲子是水里结的果。作为水生植物，理应比土生土长的花果树木更得怡红公子的偏爱。
林黛玉的代表作天下人都知道：《葬花词》。贾宝玉的代表作，则是《芙蓉女儿诔》，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祭奠晴雯时所写，是《红楼梦》所有诗文词赋中最长的一篇。
林黛玉的《葬花词》，堪称精神自传，凋谢的桃花给的灵感，也泛指所有落花，甚至预兆着她本人的命运，以及象征所有薄命红颜：“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是为别人写的，写着写着就忘我了。那是特意为晴雯画的肖像，也算遗照：“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绝对是大观园里最美丫鬟，与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互为形影。当然，贾宝玉用了荷花的雅称——芙蓉，以示尊重。芙蓉女儿，传说是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成了宝玉对晴雯的重新命名，幻想她死后做了芙蓉花神，以寄托哀思。林黛玉《葬花词》咏叹的桃花，则是春天的花神。晴雯的风流灵巧、心志两洁与林黛玉相近，历来有“晴为黛影”之说。这两种出类拔萃的花，这两位与众不同的女人，填满了又吸空了贾宝玉生命中最难忘的春秋。
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与《葬花吟》遥相呼应：“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像是对《葬花吟》“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回答。宝玉刚念完，黛玉便从花丛中走出：长篇大论，不知说的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可见这两句诗一下子抓住黛玉的心。二人又细细推敲，当宝玉把诗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黛玉听了骤然变色，无限狐疑，可能听出了命运的弦外之音：这莫非也是对自己的预言？
林黛玉的《葬花词》与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异曲同工，某种意义上都属于“悼亡诗”，只不过前者是悼花亡，后者是悼人亡，前者是为女人一样的花唱的哀歌，后者是为花一样的女人写的祭文。但又何尝不是在祭祀世间所有美丽而易碎的事物？说白了都是在伤逝。什么是悲剧？有个最精确的定义：把美给打碎了。正如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多情的女人在磋砣岁月中，其心灵也是易碎品。林黛玉与晴雯，是《红楼梦》里最让人心痛的两大悲剧美女。
芙蓉最早即为莲（荷花）的别名。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大诗人屈原，被小人污陷，被楚王误解，流放到洞庭湖，在孤独与忧愤中写《离骚》，就以芙蓉为贴心的伴侣：“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王逸注：“芙蓉，莲华也。”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继承了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牢骚文学传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遭到俗人妒恨、浊世难容的晴雯鸣不平。甚至，直接以烈士屈原的受难经历与高尚品格来比喻这位既有柔情又有刚性的烈女。晴雯，大观园里的女屈原，有风韵，更有风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连 ”，其实只概括了她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只是为贾宝玉而心碎，更是为守身如玉、守心如玉而梦碎。破碎，就是她为坚守自我、不向浊世投降所付出的代价，也算一种玉石俱焚的抗争。和屈原一样，晴雯也成了洁身自好的牺牲品。当然，也是自愿的，其犹九死而不悔。
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大家抽签，个人都有对应的花名。宝钗先抓的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探春抓的签上面是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如此等等。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算是认可吧？
有读者提出疑问：“晴雯当时应该也在场吧？这才写了芙蓉的不二人选是黛玉，后面再来一篇浓墨重彩的《芙蓉女儿诔》。黛玉抽签中了芙蓉，为何又道晴雯是芙蓉花神？”后来又自圆其说地找到答案：“黛玉的芙蓉和晴雯的芙蓉，应该并非同一种——晴雯是木芙蓉，黛玉是水芙蓉，即荷花。”
其实，在贾宝玉眼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曹雪芹眼中，晴雯不只是“长得几分象林妹妹”，黛玉与晴雯还是气韵最接近的女人，同一种类型的女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女人的两面，同一个灵魂在不同身世下的显影。林黛玉是生于贵族家的晴雯，晴雯呢，为什么同样令人难以忘怀？她天生就是一个平民林黛玉。
作者：洪烛，中国著名作家，二马看天下特邀专栏作家
责编：红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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