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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亚洲随笔 | 龟 板

2017-04-05 黄亚洲 二马看天下

我断定那一刻王懿荣的顽疾会霍然而愈。

那一刻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瞬间,那一刻这位国子监的王祭酒会从病榻上蹦起来,且双眼圆瞪,浑身汗毛直竖,如霹雳击中一般。在那种情状之下,他会生出一身冷汗,甚至汗水淋漓,褂裤俱湿,而一身大汗往往是顽疾得消的前提,我据此推断,那一刻王懿荣王大人的头晕心跳之顽疾必是霍然而愈。

他在那一刻,黄昏时分,一定是把那块奇怪的“龙骨”放在窗前桌上,举着铜柄放大镜仔细观察的,而至入夜,他必定传人尽燃灯盏,于数炷烛火下,继续屏心静气地揣摸那令人心跳的一横、一竖、一钩、一划。

及至同时,又有范姓“估人”将收来的龟板叫卖上门,那些龟甲上的刀刻笔划定然与龙骨(黄牛的肩胛骨)上的横撇竖捺高度地一致,这就使他更加毛骨耸然,额间与手心皆有汗滴涌出,在这种晴天出现霹雳的情况下,他的病症绝对是丢至九霄云外去了。

起码,他在那一刻,是这样。

他触摸到了中国先人最古老的文字。

放大镜下面,殷人的神秘刀笔如虫子般在他眼前蠕动。

王大人屏住呼吸。

那个下面有四个点的图形,是“雨”字么?那个小圆圈,里面加个小黑点的,是“日”字么,也就是太阳?而那个“月”字,就与王大人书写的“月”字一模一样,只不过位置歪斜了一些;而那些生动得差点跳下乌龟壳的动物图形,一看就知道指的是“虎、兔、龟、马、鹿”,我们的生活在河南安阳的殷人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行家。

我相信自那一刻后,王懿荣连续几天都处于精神的极度亢奋之中。他不仅花“三千金”几乎全数买下了范姓贩子的“龟板”,而且迅即上书朝廷,建议对龟甲出土之地进行有效保护。

那一年是1899年,这位出生于胶东半岛福山古现东村的王大人五十五岁。王大人自成年后一直有一顽疾,那就是常年的头晕发烧,那时候没条件照爱克斯光也没办法做CT,所以无法发现确切病灶,只能熬煮中药,他就是在调理中药的时候遇到入药的“龙骨”的,而这块“龙骨”的出现竟然使他惊出一身冷汗,病症霍然而逝。

那一刻,勿庸置疑,中医胜于西医。

文字是需要懂得文字的人来肯定的,所以历史选择了学富五车的王懿荣,而没有选择到处叫卖古物以赚大钱的“估人”。当然,“估人”也是聪明人,但他们知道的只是钱进钱出,他们赚了大钱可以到北京或者海南岛购置房地产。

王懿荣一举将中国汉字的历史提前到公元前十六世纪。在精神世界的战役中,这可以说是战功赫赫,中华文明在世界古文明中的先进地位,由此更加坚固。所以我此时在参与“王懿荣纪念馆”奠基仪式的时候,拿着扎红绸子的铁锨往大理石碑基上填土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这位王大人的崇敬之情,而同时,使我奇怪的是,《清史稿·王懿荣传》根本没有提及他与甲骨文的任何渊源,只是表彰他“掷笔赴井死”。

 “掷笔”,说的是他写了“绝命词”之后的那次掷笔。他的绝命词写得英勇,里面有铿锵作响的“吾义不苟生”五字,然后,他就毅然“掷笔”投井了。跟着他依次投井的,还有他老婆、他的守寡儿媳妇张氏。

这一年王大人五十六岁,也就是他发现甲骨文的第二年。

这一年是公元1900年,八个国家的洋枪和大炮都滚过了天津并且向北京进发。八月十四日,慈禧太后慌慌张张出宫逃往西安,而八月十五日,负责守卫京城的王懿荣则“吾义不苟生”,在拼死抵抗以后,在墙上题写了悲壮的绝命词以后,就选择了一口比龟甲的面积大不了多少的深井。

他在深不可测的井里,必定遇到了殷人,这是我的推断。

殷人举着刀笔向他证实,那个虎形的图案果然就是虎,恶虎伤人,很凶;而那个下方有四点的图形真的就是“雨”,有了雨,井里就有了水。井里有水,王大人就得以渡向殷商,他在殷商当然就能见到更多的龟甲和龙骨。

王大人把中国文字的历史往源头方向推出了一大截,然后自己也紧跟着去了。中国的深井,是时光隧道。

中国有那么古老的文字,有那么漂亮的乌龟壳,怎么会有慈禧太后仓皇逃向西安的怪事呢?瓦德西统帅的军靴怎么会在北京的金銮殿里踏来踏去的呢?王懿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思考一个“义”字,说“吾义不苟生”,然后他就“掷笔”了,就钻进时光隧道走了,而我们今天隆重纪念“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并且用扎着红绸子的铁锨往碑基上填土的时候,倒是必须要考虑这一问题的。

似乎,这是我们的责任。

这个新鲜的问题,有时候,比甲骨文还要古老,甚至,比甲骨文还要无解。

年轻的经济学家兼经理人唐加文教授在清华大学讲课时曾这样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中华民族马上要灭亡的时候,节骨眼上防卫北京的一个官员叫王懿荣,就是他发现了甲骨文,恰恰是他发现的甲骨文,他在八国联军进入的那一天自杀了,书桌上还放着甲骨文的残片,而甲骨文告诉我们中国人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商代,四千多年前。然后就是在那两天,八国联军进入北方的那两天,敦煌发现了藏经洞,告诉大家中国有个唐代。请您允许我对这两件事情做个比喻,就是有一个武士被人家打败了,浑身都是鲜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自己童年的歌声,他又拄着棍子站起来了。这童年的歌声就是那个时候的甲骨文,就是那个时候的唐代曾经辉煌证据的发现,他又站起来了。这是一位久经磨难唯一不死,永远也不会被打垮的伟大英雄!他的名字,叫做中华民族。”

唐教授把王懿荣的发现与未来的一把民族自醒号角联系在了一起,这也从一个角度说明了王懿荣的贡献,虽然这位中国文字的发现者投井而亡,其怪诞的头朝下脚朝天的模样,也成了一个真正难解的甲骨文字。

作者简介:黄亚洲,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现为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影视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游记名家联盟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诗刊》编委、中国中共文献研究会理事。已出版长篇小说《红船》《雷锋》等各类文学专著30余部。长篇小说《日出东方》获国家图书奖。诗集《行吟长征路》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集《狂风》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组诗《行吟孔子故里》获马鞍山李白诗歌奖金奖。电影文学剧本《R4之谜》《开天辟地》《灯塔世家》《邓小平1928》《落河镇的兄弟》等16部作品被搬上银幕,作品先后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华表奖、夏衍剧本奖,并在德国、埃及、美国等有关国际电影节上五次获奖。创作电视剧有《承诺》《张治中》《相煎上海滩》《上海沧桑》《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等,作品多次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国家“五个一工程” 奖等。戏剧剧本被搬上舞台的有话剧《雷锋》。曾获“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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