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崖上事，金庸道不得

伟大导师爱读旧小说，不但自己读，还要高干们读。

有老帅不解，恭谨问。

导师莞尔笑，敕曰，至少读五遍。

老帅慑服。

此之谓意豁如也。

导师的书单里，有“三红金水”，也有说岳说唐，举凡武侠公案，官场现形，人情世故，无所不包。

可知其法，正在“实事求是”。

这是“旧小说”里的中国，也是一个“传统”。

这个传统里，孔孟老庄也有，但是不多，刚好够用，多的是别的东西，不妨称之曰“世情”。

是世情打通了庙堂与江湖的许多说法。

难怪可以拿来驭下治国。

庙堂和江湖都不真实，世情真实。

在一个体制化的世界里谈江湖，有点奢侈。

如果不说是可怜的话。

但不妨碍读武侠。

武侠武侠，妙在“武”，还是妙在“侠”？

武是手艺，侠是情怀。

这两样东西，倘不货与帝王家，就有麻烦。

韩非子早为官家设计，说侠以武犯禁，最不规矩，其祸甚于书生妄议、商人游走，是蠹虫。

秦皇收天下兵，汉武迁海内豪杰，其意皆在鞭笞防备。

他们雄才大略呀。

无非志在庙堂一统。

利出一孔，武在公家。

不能改造，就消灭。

司马迁作史记，写刺客、游侠，最后叹息，“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意思是，他们将越来越少。

江湖侠骨已无多。

死的固死，剩下的，渐渐都拿到了编制。

小说家最善谑，给“包青天”安排了王朝马汉张龙赵虎。

一旦有事，便再加上“誓杀金贼”。

这就“为国为民”了。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侠成了干部。

事了拂衣，却深藏不得，进退之际，全是官场的学问与修养。

说是琴箫笑傲，几多明哲保身。

人人都说俸禄好，惟有江湖忘不了。

这两样东西扭在一起，成个什么世界？

展昭露了两手，皇帝赐了个“御猫”，同行们就恼了。

恼什么？

不是恼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恼他这个结论。

于是皇帝一笑，说别争了，大家都“御”。

这才皆大欢喜，口称“罪民”。

于是，“钻天鼠”也不钻天了，因为政治上不正确。

“天”如何“钻”得？容易贼形。

“翻江鼠”也不“翻”了。

原因一样。

要叫做“盘桅”和“混江”。

一个像官家赏玩的宠物，一个闹一闹无伤大雅。

“混”嘛，仍掀起这无限江山多大的风浪？

官家一一落实待遇。

这一手也并不十分高明，只是应了历史的大势。

一个权力不断深入、不断扩张、不断渗透、不断网罗的体制化的大势。

侠，本是不合作。

本是在体制之外，寻找和保存另外一种可能。

是民间。

是社会。

但渐渐面目全非。

黑木崖上事，金庸道不得。

但可以用小说轻轻开一个口子。

好小说，都是人读了后想出来的。

无可无不可。

堂吉诃德读了骑士小说，便要去行骑士道。

美国人爱看西部片，从混乱中确立起公民的武德。

吾人读了武侠小说，只是一些过瘾、抒情和无能为力。

往好了说，叫伤逝、青春、年少时的梦。

只是要克制。

金庸有一次接受访谈，聊到几十年来家国和政人改制，激动地说，“让理想主义者走开！”

这多聪明。

这多清醒。

所以金庸喜欢别人问他“历史”，而不是“小说”。

这不是谦虚。

是着急。

就像当年迅翁劝青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金庸居香港，不论危邦乱邦，信家国，其实是想用文字说一说“现代”和“外国”的。

不料却被世人架到“武侠”上烤。

他只好装糊涂。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老爷子玩得地道。

从此只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算是“共识的底线”。

但于他，也算“求仁得仁”罢。

因为他确实忍不住，把一个早已消逝的“江湖”风范写成了“庙堂”关怀。

让侠去“为国为民”。

仿佛要夺了官家饭碗和政人手艺。

也就是说，他的小说，很大。

是这边人们喜欢的那种“大”。

这是这边的世情与国情。

终于大到有一天，秦王可以和刺客一起聊“天下”。

而人们渐渐都觉得汉武唐宗以及微服私访的康熙爷才是最大的“侠”了。

孔夫子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老爷子宜有此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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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不议斋”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