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之死：坠楼前笑着跟丈夫说“能坚持住”
作者：张晶
来源：网易《知道》工作室
这是一个悲剧。
8月31日晚8点13分，榆林市第一医院绥德院区，产妇马茸茸从住院部5楼产房坠楼身亡，尚未出世的宝宝也未能幸免。
警方勘查现场时，在马茸茸落地旁边的三轮车车缝里，发现一颗球状巧克力。
当天下午3点，马茸茸主动向丈夫延壮壮提出，需要巧克力和红牛。丈夫当时有些不解，还是很快送进产房。事后他才得闻，巧克力和红牛据说可以助产。
入院待产后，马茸茸首先选了顺产，不停地爬楼梯，从一层至二十层。她曾在朋友圈祈祷，安全度过孕期。
然而从她坠楼的那一刻起，人们可能永远无法知晓，那个攥着巧克力的产妇，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疼痛，最后将笨重的身体探出窗外，像影子一样，在黑夜里沉下。
556条未读短信
深夜，延壮壮没有再回和马茸茸租住的小屋，躺在尚未装好的新房，总是睡不着。他反复回忆8月31日医院那场变故——这么倒霉的事，怎么发生在他身上。
8月31日晚，妻子马茸茸从榆林第一医院绥德院区住院部5楼产房坠亡，尚未出生的婴儿未能幸存。
他冲到楼下，看到眼前一幕：地上一大滩血，妻子全身赤裸，已被抬上担架抢救。当时他整个人都傻了，没有思考，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随后，绥德公安技术人员现场勘查，结果显示，产妇坠落点停有一辆三轮车，产妇在坠楼时，与三轮车有接触，人坠落后，眼镜破碎，三轮车车缝发现一块球状巧克力。
9月3日，医院针对此事率先发声，“生产期间，产妇因疼痛烦躁不安，多次强行离开待产室，向家属要求剖宫产，主管医生、助产士、科主任也向家属提出剖宫产建议，均被家属拒绝。最终产妇因难忍疼痛，导致情绪失控跳楼。”
同时，绥德警方出具书面调查结论：排除他杀，产妇系跳楼自杀。
产妇疼痛、家属拒绝剖宫产、跳楼自杀，舆论瞬间被点燃。
延壮壮的手机遭网友“轰炸”，两天时间内，收到至少556条未读短信，短信内容矛头一致指向“延壮壮拒绝剖腹产导致产妇跳楼”，“垃圾”“渣男”“凶手”……第一条发自9月6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能心安？”
他打开手机飞行模式，无暇顾及网友质疑。延壮壮被媒体围着，坐在镜头面前，松松垮垮，媒体给他T恤上别几个麦，他都收着，眼睛里有顺从，声音很轻，似乎还来不及悲伤。
他的确有些自我怀疑，如果当时再坚决一点，结果会不会被改变。但是，再想，他似乎又很肯定，即便态度再坚决，结果依然无法改变。
舆情汹汹。9月6日凌晨1点，医院发布第二次情况说明，并贴出产科电梯间和分娩中心家属等候区监控视频截图，配图说“产妇两次下跪，与家属沟通被拒绝。”
他多次否认医院的指控，表示曾提出剖腹产，却因主治医生强调“马上要生，不能剖”而搁置此提议。
9月6日下午，榆林一院绥德院区的副院长杨宝兴说，医院一直鼓励顺产，但从未放弃剖腹产，只是产妇还没等到万不得已剖腹产那一步，就已经跳楼了。
这个说法，与医院官方公开的两次情况说明观点相左。
产妇曾祈祷安全度过
马茸茸已经和她的宝贝延期见面整整8天。8月21日晚上，马茸茸还在刷朋友圈，那天晚上10点，她发了一条朋友圈，“但愿这两天安全度过”，连续发了三个祈祷手势。不过，此后几天，宝宝依然没动静。
妇产科副主任霍军伟了解马茸茸的情况，40周的预产期已经超过8天，可以住院，随时待产。
8月30日下午3点，马茸茸终于办理入院，正式待产。这次真的要生了。延壮壮说，那天他俩都很开心。
办理住院时，马茸茸的主治医生李瑞琴出具了诊疗计划，内容显示，婴儿脐带异常可能；手术几率增加；延期妊娠，应终止妊娠，无产兆，拟静滴缩宫素催产，必要时剖宫产终止妊娠。
“医生说，孩子有点大。”延壮壮回忆。
但是马茸茸想顺产，她为此已经准备两个月了。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马茸茸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在一个近五百米高的土坡，上坡下坡，除此之外，她也经常从村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全程5公里，这是她锻炼身体的方式。
延壮壮向医生确认，中途生不下来，可不可以剖腹产，“医生说，可以。”
在产妇坠楼后医院公布的《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中，除了打印的诊疗计划外，还需要家属手写签字。30日下午，延壮壮手写签下第一行字，“情况已知，要求经阴道分娩，谅解意外。”该行签字并未单独注明日期。
据网易新闻《知道》调查了解，每位产妇入院，在选择顺产或剖腹产时，除机器打印签字外，还需手写签注。
他后来告诉网易新闻《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即他向医生确认过的情况，首选顺产，顺产不下来，再选剖腹产。但是写到分娩的“娩”时，难住了他，“那个字我不会写。”延壮壮有点尴尬。
医生拿过一个牌子，让他照上面的内容抄了一遍，这才显得后面的表述更专业。
他还麻利地签下《授权委托书》。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份《委托书》意味着妻子签署相关文书的决定权已经委托给他，同时，会成为事发后医院指控家属拒绝剖腹产的证据之一。
办好住院后，马茸茸做完B超检查，紧接着去了住院部楼道爬楼。“20层的楼，爬了有四五趟，天黑了就没再爬，怕她不安全。”延壮壮说，爬楼也可以帮助孕妇顺产。
但是，晚上八点半，马茸茸依然在楼道里来回转，发在朋友圈一段小视频，“走啊走。”
亲戚看到后留言“好好走吧，一个号的大半夜还在走着。”马茸茸很快回复“嗯嗯”。
朋友问她是不是快生了。她说，应该快了，反正住院了。
她笑着说，能坚持住
30日晚上，马茸茸一开始睡得并不踏实。
和她同一个病房的产妇刚结束生产，孩子半夜哭。
她睡不着。半夜12点，她换去隔壁空着的病房，延壮壮一个人睡在这个病房。
马茸茸说，那个病房不开窗，热，有小孩哭，睡不好。
她躺在丈夫旁边的小床，揉揉肚子。
“不要紧张，既然你想生，就要坚持这个疼，不是你一下就能生下来的，肯定有个过程。”延壮壮躺下，和马茸茸聊了起来。
“我清楚，我坚持得住。”马茸茸笑着说。
“明天起来还得锻炼，早点睡吧。”延壮壮这些日子有些疲惫。
他在西安、上海打过几年工，五六年前回了绥德，谋个物业管理的差事，水电暖全通。“7·26”洪灾后，他一直忙灾后抢修，小区的电梯尚未修好，妻子待产，这个七夕情人节，他来不及给妻子买礼物。
马茸茸没有怪他，知道丈夫心疼自己，跟着他踏实，延壮壮看中马茸茸仔细，会过日子。2016年2月，俩人闪婚，因为新房一直没装好，一直租住一套50多平的小房子。
他从不跟妻子吵架。马茸茸有时会问他，为什么不跟她吵架。延壮壮反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吵？我不吵。”
今年2月14日情人节，马茸茸晒出延壮壮给她发的520元红包。延壮壮一个月工资4千元，交完话费预留一点钱，其余全部给了马茸茸。
他回忆这两年发生的事，很快沉沉睡过去了。这是夫妻度过的最后一夜。
早上5点多，马茸茸醒来坐了一会儿，叫醒丈夫，让他去买早饭，她要去爬楼梯了。
“她还叮嘱我，多买点，怕不够吃。”延壮壮买了4个肉包子，他自己没吃。七点左右，马茸茸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点稀饭，又去爬楼了。
延壮壮和母亲一起陪着她爬，跟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快坚持不住了，这段时间累得很。”他说。
“你不用爬，就坐在这等我。”马茸茸说着，继续和婆婆上下台阶。
延壮壮坐在5楼楼梯上，看着妻子上来，下去，直到医生上班。
上午九点多，医生为马茸茸检查后，注射催产素，进入产房待产。同时，延壮壮在《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下，再次手写签注“情况已知，要求静滴缩宫素催产，谅解意外”，注明日期是8月31日。
网易新闻《知道》在医院产科向几名陪护家属了解到，并不是所有注射催产素的产妇家属都需签字。
一名早产的产妇丈夫告诉网易新闻《知道》，妻子早产需要注射催产素，但是他本人并未单独在《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签注使用催产素。
马上就生，剖不成了
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八点，延壮壮几乎寸步未离，给妻子打了三四通电话，发了几条短信，“不在旁边，有时候打电话，你说多了也不行，怕影响她休息。”
上午十一点，延壮壮打电话给妻子。“都好着呢，就是有点疼。”马茸茸在电话里告诉丈夫，不用担心。
她想吃水果，延壮壮买了苹果和葡萄，很快让护士送进产房，他至今不知道妻子最后有没有吃。
下午一点，马茸茸在短信里告诉他，“就是疼，宫口开的慢。”延壮壮鼓励她，“加油”。
下午三点，延壮壮刚给妻子买了面食，马茸茸没有吃，提出要巧克力和红牛。延壮壮又下去买回巧克力和红牛。
事后，他说，不知道妻子为何需要巧克力和红牛。送进去之后，他才从等候的其他家属获知，巧克力和红牛可以帮助生产。
“她说都好着呢，没什么情况。”延壮壮一直以为就这样安心等待下去。
将近下午五点时，延壮壮给妻子发短信，让护士出来拿卫生用纸。马茸茸没回复。
从医院提供的监控视频显示，下午6点05分，分娩中心大门突然打开，马茸茸举着手机缓缓走出，粉色吊带裙边染有血迹，神情极不耐烦，仰头哭着，走向延壮壮。
她挺着肚子，胳膊搭在延壮壮肩膀上，哭着说，“疼得不行，不生了。”
监控画面显示，延壮壮陪着妻子从产房经电梯厅走入产科。6点09分，马茸茸挺着肚子走过电梯厅，缓缓蹲坐在地上。
该举动被医院解读为“下跪求剖腹产”，延壮壮说，由于妻子难以忍受疼痛，蹲坐在地上，并非下跪，“我都扶不住她。”
很快，马茸茸重新站立。一分钟后，她在原地欲再次下蹲，被延壮壮靠墙扶住。两分钟后，马茸茸再次在搀扶下进入产科。马茸茸的母亲站在产科门口，给女儿反复揉肚子。
6点16分，马茸茸经过电梯厅时，张嘴大喊，再次蹲坐在地。此时，已有护士出现。这次被医院解读为“第二次下跪”。
由于马茸茸膝盖着地时，面前无具体指向，有人对医院判断产妇下跪的结论提出质疑。
“剖就剖吧，我就答应她了。我劝她说，你不能站在楼梯外面，先进去躺在床上，检查一下。”延壮壮安慰妻子。
6点40，霍军伟为马茸茸做了检查，“我告诉她不是非要剖腹产，产程观察属于正常范围内，你要是配合就继续观察，不配合我们就要把你的意见和你的家属商量，我的意见是，如果你家属同意的话我们就给你剖腹产。”霍军伟说。
延壮壮的说法则是，“医生告诉我，马上就生了，剖不成了。”
但是，双方沟通的过程，至今没有被披露。网易新闻《知道》从产科住院产妇及家属中，尚未找到当时出现在现场的目击者。
坠楼时带着一颗巧克力
从医院提供的监控视频显示，7点20，马茸茸再次从分娩中心走出，腿上有血迹，裙子上的血迹增加。她一个人，再次走向楼道。
延壮壮和护士跑了过去。马茸茸表现出极大的反感，试图挣脱两人。
“护士说，马上就生了，再不进去就生楼道了。”延壮壮一听，自己也害怕起来，“我也说，别把小孩生楼道里。”
7分钟后，延壮壮的母亲和姑妈再次扶着马茸茸走向分娩中心。马茸茸一度站在门口，最后被家人劝了进去。
时间定格在7点27分51秒。这是家人最后一次看着马茸茸缓缓走入分娩中心，此后再未出来。
延壮壮告诉网易新闻《知道》，他再次试图与医生沟通，“妻子受不了了，你们就直接剖吧，我们不生了。”但他得到的答复依然是“马上就生了，剖不了了。”
延壮壮说，医院并未出具要求剖腹产的书面诊断意见，因此，无论家属同意还是拒绝剖腹产，都没有实质性证据佐证。
榆林第一医院向网易新闻《知道》提供的监控视频总时长约86分钟，分6个片段，画面集中在电梯厅和分娩中心等候大厅，均为马茸茸出入分娩中心的画面，监控时间主要集中在六点和七点。
医院是否出具了相关诊断意见，目前医院公开的监控视频，尚未解答以上疑问。
此外，由于目前尚无第三方目击者出面作证，因此双方分歧均处在口头上，并未有详细的证据证实双方陈述的情况。
8点过后，延壮壮给朋友打电话，“能不能给他们说一下，剖了就行了。”
挂断电话，延壮壮在大厅等结果。此时，产房的马茸茸大概已经走向忍耐极致，她从待产室进入对面的备用手术室。
当时的助产护士刘丽向警方讲述，当她看到马茸茸时，她的身体已经趴在窗台上，她跑过去拉了一把，没拉住。
马茸茸像影子一样，在黑夜里下沉。窗台只留下层层叠叠的血手印，和一双凌乱的拖鞋。
警方勘查现场时，在马茸茸落地旁边的三轮车车缝里，发现一颗球状巧克力。
巧克力最终还是没能给她足够的力量忍受这一切。
一名朋友在马茸茸坠楼后第二天，再次回复了她的朋友圈，“希望你不管在哪里，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