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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中义|《管锥编》释“言”与“暗思维”文体——其文体生成及特征

夏中义 东南学术
2024-09-04


作者简介



夏中义,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摘  要


  对比《管锥编》文体(兼涉《宋诗选注》)与“毕达哥拉斯文体”之异同,就“同”而言,因彼此皆取“融诗性于思辨”,这就不约而同地疏离了独尊“教材式”书写的呆板无趣。就“异”而言,则《管锥编》“暗思维”文体之生成及特征,与其给定历史语境的凝重纠结以及对著者学思贞洁的人格依赖,怕是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难以想象亦难以践履的。尤其《宋诗选注》(撰于1955—1957年)“暗思维”文体所呈示的“微判断”“隐理据”“侧阐释”诸特征,后被《管锥编》(撰于1972—1975年)从中提炼出“当世学人伦理”的链式秘籍,更足以令后世高山仰之,且浩叹钱锺书无愧为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伟大学者暨思想家。



近年学界始议“毕达哥拉斯文体”者渐多;也有人直白钱锺书著述(下简称“钱著”)颇近此“文体”。这段开场白,两句话,含两层意思。第一句,它若纯属理趣,则无论是将此“文体”憧憬为突破当下“教材式”书写之流行的未来学“命题”,还是上溯到公元前600年末的古希腊,欲考证毕达哥拉斯学派如何将美融汇于数理思维(比如勾股定理),怎样说皆不为过,皆在为学界文风之“百花齐放”而祈福。第二句,因牵涉当世学术史案,是一个须承受“硬碰硬”(沪语)证伪的论域,故不宜放过未经核实的表述。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出版《钱锺书集》含书10种,其中《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槐聚诗存》计8种,辑为六书(简称“钱著六书”),大体可看作钱锺书(1910—1998,下简称“钱”)生前审定、呈示其学术史峰值的卓越建树。故若谓钱著之述学文体颇近毕达哥拉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是:究竟哪部钱著述学迹近“毕达哥拉斯文体”?有识者皆知《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四书,其学科归属大致根系中国古代文学史暨批评史,前二书诉诸典雅文言,后二书诉诸现代白话,彼此述学文体之迥异不言而喻——那么,究竟是文言版文体,还是白话版文体,才迹近“毕达哥拉斯文体”呢?这是一道逻辑难题。还有一道历史证伪题也很难:《谈艺录》《管锥编》皆用文言撰写,前者脱稿于1942年、初版于1948年(钱时年38岁),后者脱稿于1975年、初版于1979年(钱时年69岁);前者是钱民国时的处女名著,后者是钱共和国时的巅峰巨著,前后遥隔三十余年(钱谓“三十年即一世代”),谁敢轻言钱契阔了半辈子的述学文体竟都类似毕达哥拉斯呢?

  

为谨慎计,本文只拿《管锥编》(不泛指钱著)来说事,以期通过翔实考辨此书“文体”特征及其历史生成,来为学界检视“毕达哥拉斯文体”落脚中国的可能性或现实感,提供值得一阅的参照。所以让《管锥编》当此“文体比较学”角色,理由有二:除了此书属钱学的扛鼎之作外,还因为此书在海内外享有的崇高声誉,与其在中国学界所遭逢的诸多悬疑(以至酿成阅读障碍)之间,堪称“不对称”。这一作为学术史现象的“不对称”,与其说源自先哲与晚辈在阅历、才学层面的“代沟”,毋宁说更来自彼此思想史视野之落差甚殊。何谓“思想史视野之落差”?或许细读《管锥编》释“言”,便可体味一二。


钱锺书


释“言”之思想史路径


《管锥编》释“言”有两条路径。其一,通向批评史,具专业性。如在陆机《文赋》语境探讨“意、象、言”的三角关系:若谓“意”是创作欲表达的“意旨”“创意”,意近西学之“思想”或“提示”(interpretant,thought or referenco);“象”,则指在作者脑海浮动的、赖以寄寓“意旨”“创意”、尚待文辞传达(外化)的内在心象;“言”,当指已落在纸面、可供读者分享,甚至令其入心泪目的韵文或叙事。简言之,批评史论域的“言”,大抵指“形式-表意”功能上的“文体”当无争议。其二,当《管锥编》将释“言”路径拐入思想史,则此“言”内涵大异,它已不再囿于“形式-表意”之单向定义,而分明像老子《道德经》的那个“道”,不只涉“道白”之“道”,更关涉“道理”之“道”。《管锥编》说得很清晰,“‘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三两‘道’字为道理之‘道’,第二‘道’字为道白之‘道’,如《诗·墙有茨》‘不可道也’之‘道’,即文字语言”;又曰“古希腊文‘道’(logos)兼‘理’(ratio)与‘言’(oratio)两义,可以相参”。

  

“言”因涉足思想史而注入“道理-道白”这双重含义,须在《管锥编》关于“立言-受言”之对立中更得彰显:“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若引入《管锥编》撰于1972—1975年这一背景,则如上“受言之人”很容易被联想到“千夫诺诺”,而在那废弃小屋负荆疾书《管锥编》的“立言之人”,则无愧为“一士谔谔”。这般看来,“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当不尽圣贤古训,亦分明是当世人格丰碑。

  

或许只有让钱于困厄撰《管锥编》等史实回炉后学心境,晚辈方能体认钱在划清“立言-受言”之边界时,为何决绝得冰炭不容。想必“受言之人”在“品格-智力”上的苍白及虚妄,已令钱不忍目睹,否则,《管锥编》也很难呕出那串不屑:如南郭“亦无所不言,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也”;又如“言满天下而仍无言”;再如“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更如“言虽辨而解则曲矣”。钱看破,芸芸众生之“受言”骨子里是权力膜拜,然权力话语再傲慢恐也无计标高其智商,否则就无须让“帝王好用臣下著述为御制”,这恰证明权贵聪明得颇有限。

  

相比较,《管锥编》品鉴“立言之人”时,却温情得像从陌生人身上发现亲兄弟,更像从圣徒身上发现上帝。钱所青睐的“立言”者大抵是被时势所逼而不得不言者,却又大多能少言、巧言、妙言,足见品格高洁,心智超迈。他(们)要么像庄子《寓言》所谓“终身不言,未尝无言”即“渊默如雷声”;要么像王维(摩诘)默然似颜回之“终日不违如愚”。近世大画家吴昌硕(1844—1927)深喜一印,印文“听有音之音者聋”;反其意,当“闻无声之声者聪”。这又恰与《管锥编》想到一块。如上“有音之音”在钱那儿,无非官话之“统一口径”,所谓“笔于书之官话视吐诸口之官话愈整齐划一,官话笔于书之训诰雅颂者又视笔于书之通俗底下者愈整齐划一”也。你纵然说了也形同没说,因为唇舌吐出的官话已化约你的独特心声,这又回应了《管锥编》另句“言满天下而仍无言”。吴昌硕、钱锺书等巨匠都“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诗),此即“闻无声之声者聪”之本义。《管锥编》则又命之为“有闻无声”且心荡不已——

  

谢贞《春日闲居》亦云:“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杜甫《题张氏幽居》则云:“伐木丁丁山更幽”;雪莱诗又谓啄木鸟声不能破松林之寂,能使幽静更甚(That even the busy woodpecker/Mabe stiller with her sound/the inviolable quietness);皆所谓“生于此意”,即心理学中“同时反衬现象”(the phenomenon of simultaneous contrast)。眼耳诸识,莫不有是;诗人体物,早具会心。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虚空之辽广者,每以有事物点缀而愈见其广。

  

钱戚戚同心于古贤“渊默如雷声”,并非其“字”亦谓“默存”,其内驱力是在“古为今用”,让古贤为今世发言或代言。这叫钱对古贤常怀“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韩愈语)也。究其因,无非古贤是人,时贤亦人,只需彼此襟怀、心境、才学相差无甚,很可能对有涉人类公共命题的终极思索,也就未必不契。钱甚认同的那段朱子语录说得好:“如古初去今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便到那里;下面方来又不知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也便到那里。……虽千万里之远,千百世之上,一念才发,便到那里。”钱按:“原始要终,按班就部,虽洋洋千万言而若通体同时横陈于心目之前,一瞥视而无遁形者。”这就导致钱对韩愈名言“惟陈言之务去”也别具心裁,指出对古贤“陈言”亟需区别对待,并非古贤的话皆“陈言”,而须考量对比同类事物、事理;今人有否说出比古贤更精准更睿智更美丽的话,若无,则此古贤“陈言”再旧也是新词不必“务去”,今人“新语”再新也多此一举理应“务去”;钱谓此“一如朝华之尚未披,一如夕秀之能久振;譬之于果,则均熟而未烂”,这诚属后世须珍惜之瑰宝。

  

综上所述,思想史路径印记有两。一是“立言-受言”之对峙,与其说仅流于“论述文体”,毋宁说更植根于“学思取向”,亦即《管锥编》之“言”确如《道德经》之“道”,也兼有“道理-道白”二义,“道白”对应“论述文体”,“道理”对应“学思取向”。二是钱予“立言-受言”这对角色,是竭诚热捧“立言”,一味冷嘲“受言”,这不免惹人猜测:这是否“自我暗示”?钱从1955年至1975年撰《宋诗选注》《管锥编》时所亲历的那段思想史,其背景也交织着“立言-受言”之间的高度“不对称”或“不确定”。这就意味着,若真将“立言-受言”这一逻辑建模挪回思想史现场,则《管锥编》那堪称“暗思维”文体的特征不仅能得以清晰界定,且其历史生成亦望觅得经得起证伪的根系及土壤。


  

“暗思维”文体生成


将“立言-受言”纳入1955—1975年思想史框架,进而界定钱的“暗思维”文体特征,尚需澄清如下疑点:第一,何谓“思想史”?为何将“暗思维”文体之历史生成,植入1955—1975年这一时段?第二,将钱撰白话版《宋诗选注》(1955—1957)、撰文言版《管锥编》(1972—1975),视作“暗思维”文体赖以孕育且分娩的两个关键期,这是否说“暗思维”文体拟含“白话-文言”两种版本?第三,这是否又在提示,既然钱撰《宋诗选注》及《管锥编》是先后置身于思想史的两个时段,那么,钱所亲历的“立言-受言”之历史语境也就迥异,这将导致其“立言”在应对不同“受言”背景时,势必酿成“暗思维”文体的两种版本,然为何彼此特征却归一?

  

析疑一,何谓“思想史”形同“受言”背景?

  

本文拟将思想史分成两类,“不带引号”与“带引号”。“不带引号”的思想史,是指历代(含断代)智者对有重大意义的公共命题发出警世之声的历史;“带引号”的“思想史”,则指“受言”背景排异或遮蔽“警世之声”的历史。思想史无论“带引号”或“不带引号”,皆具公共性。常规语境中的学术研究(学科“立言”)非具专业性不可,然不苛求有公共性,故其著述“写什么”“怎样写”,纯属学者的自由选择,不宜承接“非学术指令”。钱青年时撰《谈艺录》即如此,谁也没让他须在1939—1942年间(抗战年间的危难时刻)写一部“古典诗学今释”的处女作,诚然谁也没承诺他一俟脱稿,初版将包在某身上。事实上,《谈艺录》1942年杀青,延宕到1948年才在沪上出“开明”版,此书从动笔到问世,耗时十年。这是钱所以奇崛为“学术史的钱锺书”的横空出世,这也是钱何以演示为“学术史的钱锺书”的人格序幕。苦难族国当时已忧患得“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故几乎无人关切钱撰《谈艺录》这事儿(冒效鲁除外),自然也未见任何“非学术指令”去规训钱该“写什么”“怎么写”。这表明,钱当初经历的以《谈艺录》为标志的那段“学术史”,拟与“思想史”无涉,也与思想史无涉。

  

重在探究“知识生产与学理构成”的创意性学术,是以“知性运演”来建构学者予其对象的独特认知,这是“学术”本性,也是其边界。这不免让颇多学者因痴迷学业、皓首穷经,而不闻窗外风雨、天下大势。这也在无形中为“思想”腾出地盘。“思想”,是智者对有重大意义的公共命题所发出的警世之声,它虽也诉诸“知性运演”,然其“知性运演”所蕴结的正义情怀暨社会担当,当比单纯学术所扮饰的知性(技术性)角色要凝重得多。不难设想,若单纯“学术”被“思想”所深度浸润,而成“有思想的学术”暨“有学术的思想”,这对升华学者的人文品格及专业品质,怎么预期也不为过。但这也是“非学术指令”所忌讳的。于是,当钱1955—1957年撰《宋诗选注》(姑且将1972—1975年撰《管锥编》置后)时,犹深感其面临的“受言”背景,已与撰《谈艺录》时“风气”遽变。

  

析疑二,《宋诗选注》怎样应对“受言”背景?

  

当年撰《谈艺录》谁也不管钱“写什么”“怎么写”,而今撰《宋诗选注》则被告诫须恪守两个“务必”:一是在“选什么诗入书”环节务必经集体审核(此谓“写什么”);二是在“方法论”环节务必遵循“反映论”为哲学指针的苏联模式,从而将此书撰写纳入“宋诗是对宋代社会现实的形象再现”之轨道(此谓“怎么写”)。这在当时已被公认为“思想史”上最先进、最科学、“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权威思辨原则。这是《宋诗选注》须直面的“生死考验”,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选择第一条路,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刘大杰(中国文学史)等名宿,不约而同地用苏联模式来改写其民国版名著,以换取时势之青睐。要么选择第二条路,如陈寅恪(中国史),是学界罕见的硬骨头。其诗云“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又云“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在1954—1964年间,他以《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来践履其为王国维所撰的血色碑铭,最后于“文革”期间逝去(1969年)。钱不步冯友兰、郭绍虞、刘大杰之后尘,也未取陈寅恪路子。他深知若走第一条路,就可能诀别他最想做的那个清高、睿智而博学的“学术史的钱锺书”;若走第二条路,则他又怕痛失借《宋诗选注》来探索“宋调是如何从唐音的母腹分娩、断脐而独立”之宝贵机缘。谁也没想到钱竟走出了“既尊严又不无安全地书写”——堪称“暗思维”文体——这第三条路。

  

具体到《宋诗选注》一案,钱对“非学术指令”的两个“务必”玩了点“太极拳”或“迂回术”。不是在“写什么”环节规定“选什么诗入书”须经集体审核吗?钱就刻意将他不看好的诗与看好的诗混搭,一俟过关后,他就在“注释-品评”时自由书写,对“不看好的诗”尽量少注少评甚至不注不评,对其“看好的诗”则逸兴与奇思俱发,大发古圣时贤之未发,遂使此书成为那年头鲜见独树一帜之经典。“非学术指令”不是又在“怎么写”环节规定,须遵循“反映论”为哲学指针的苏联模式吗?钱为此书撰序18000字含四章,有意在第一章让“反映”这关键词频频曝光九次,并巧妙设置四级台阶渐行渐下“逻辑递退”,悄悄消解“反映”作为诗性研究方法论之正当性。这就像表演一出古彩戏法,眼看此书长序乍登台时身披一袭红袍,前襟后背皆光闪闪地缀了九个“反映”金字,结果从红袍下变出来的却是与民国版《谈艺录》理路归一的诗学专书。有趣的是,此书1958年问世后,谁也没发现钱戏谑了苏联理论之权威,只批判钱走了“形式主义”老路,这就将钱偕妻逗得乐不可支,私下口占七绝以庆幸。


  

“暗思维”文体特征


有了如上“暗思维”文体生成之史述,再来界定“暗思维”文体之特征有三(实谓述学策略),也就水到渠成。

  

特征一,“微判断”。判断,本是学者对其学术对象的“价值-思辨”裁决,而结论则是对此裁决的终端呈示。故学界常将结论视为著者裁决的最后定型。这是学界历来通行的规则,但当语境遽变,“写什么”“怎么写”已不让独自选择;相反,另种主流却诱迫你舍弃娴熟的学术对象及方法,这就令钱碰上一个难题。但钱孤傲而狡慧,当他不想割舍写《宋诗选注》,又不愿独尊反映论时,就发明了“微判断”。“微判断”,不是搁浅判断,更不是违心地收起内在维度,而只是不将内心所执着的密码说得旗鼓喧天,既不径直表白“是”,也不吐露“不”,乍看扑朔迷离,实是会神凝思,精心铺垫后路,一步步“合逻辑”地告辞反映论,竟像金蝉脱壳得神不知鬼不觉,谁也看不破。

  

特征二,“隐理据”。若回到“思想史”,《宋诗选注》如此“去反映论”不啻“艺高胆大”。因为那年头未见第二人能这般缠斗苏联方法论且“虎口余生”。当然,若是1957年前,钱未必会把此书的“暗思维”辨识为“思想”,其动机更在于他作为纯正学人,尚能守住从学涯中汲得的专业尊严,羞于将此缴给那个架势唬人、学理粗硬的思辨法则。钱那年头投射在“思想史”背景的奇倔造型,未必属自觉为之,毋宁说是时势无意赋予他的。准确地说,是反映论突然被追捧为权威方法论后,钱对反映论的机智回避,才可能在后世被追谥为极具公共性的奇迹。上溯钱的个人学术史不难发现,促使钱“去反映论”的三条知识学理据,在1949年前便已积学凝思了。秘诀在于,这是钱的述学策略,而着意“隐理据”。这就意味着,若着眼于纯知识学,智者能看出这些理据,皆会对反映论说“不”;但钱则理智地不对反映论直接说“不”。钱审察现实的眼光特别深邃,在20世纪80年代尚且如此,也就遑论1957年。

  

特征三,“侧阐释”。这是钱的“脑洞大开”,他竟这般“述学”:他所以未将《宋诗选注》写成宋史的反映,却写了宋诗何以成其宋诗的那个艺术演化谱系,是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延安讲话》)的启发下,才得以奏效。1942年《延安讲话》的原意是宣示文学界要分清“源”不同于“流”,只有人民生活才是创作的“唯一源泉”,“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钱受此启发认为,当宋诗更心仪“小结裹”(形式、技巧),对艺术方向缺失唐诗式“大判断”(风格、意境)时,它其实已陷于“把‘流’错认为‘源’的危险”;其毛病是热衷“从古人各种著作里收集自己诗歌的材料与词句,从古人的诗里孽生出自己的诗来,把书架子与书籍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偶尔向人生现实居高临远地凭栏眺望一番。内容就愈来愈贫薄,形式也就愈变愈严密”。是“江西派”把诗人变成领有“营业执照”的盗贼,这“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

  

大凡智者读文章,当不忘纸面功夫根在纸背,纸背是底蕴所在。别看钱板脸数落宋诗(不吝用领袖语录来装饰),就轻信钱笔下这样写,其心底也这样想。错,这只是钱在当年的特殊表达而已。其动机恐正相反,即钱当年怕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说宋诗犯了毛著所谓“把末流当作本源”的错,这样,钱就能“将错就错”,漂流到那条形式论河道里如鱼得水地谈艺,说他1942年《谈艺录》远未说够、到1979年版《管锥编》仍在缠绵的诗学絮语。此即“侧阐释”:面对毛著,钱不从正面弘扬“要义”,却别有心机地从侧面对“非要义”作延伸和阐释。

  

《管锥编》后来还真说过“断章取义”有正当性,说“‘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其界限在于,要分清“性理之学”非“考据之学”,“不得混为一谈也”。若不属“考据之学”,另当别论。这是钱为其“暗思维”作姗姗来迟的辩护吗?钱真的太聪明了。他也不怕说自己“聪明”,在1988年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便坦承:“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所谓“侧阐释”,当数其“别出心裁”之三。另两个“别出心裁”,则指“微判断”与“隐理据”。如此,《宋诗选注》“暗思维”又怎会不“暗”?

  

行文至此,再来说所以将《宋诗选注》应对“受言”背景的述学文体冠名为“暗思维”,也就瓜熟蒂落。“暗思维”的提出,是受惠于“暗物质”(darkmatter)概念的启发。“暗物质”研究对宇宙学论域的引诱力有多大,“暗思维”研究对钱锺书学案的诱惑力也就有多大。这不仅因为若未能在钱学领域指出“暗思维”现象,就不能从正面阐明钱的“暗思维”是什么,那么,钱作为大学者是否属“思想家”这一论题也就形同无根;更重要的是,藏在钱学背后若干颇具公共性的重大命题(比如当代语境能否产生大师级“思想家”?进而,“思想家”在给定困境究竟怎么言说,才可以做到既守住尊严又不失生存智慧?),也很可能因错过这一极难得的“暗思维”文体范例,而使学界永远不识当代思想竟还埋着这片幽邃的深刻。


这般追思“暗思维”文体之历史生成,恐会引人省思以往对“学思取向-论述文体”关系之流行说法未免粗糙。此说法大体沿袭主流教材“内容决定形式”之公式,即把“学思取向-论述文体”之关系,简化为有怎样的“学思取向”(内容)势必有怎样的“论述文体”(形式)。然作为学术史绕不过的“暗思维”文体现象,却在此幽幽发问:就“学思取向”而言,《宋诗选注》实与钱青年时的《谈艺录》皆属“古典诗学今释”一脉,为何《谈艺录》无需像《宋诗选注》非拈一“暗思维”文体不可呢?可鉴“学思取向”并未在绝对意义上决定其“论述文体”究竟谓何,在此案中最起作用的,恐取决于“是谁”遭逢“何种历史境遇”,又准备“写什么”及“怎么写”。正是在此语境,可谓“暗思维”文体之历史生成,的确只有钱这位圣徒般“吾甘殉学”、哲贤般“贵身”“尚誉”的旷世智者。当他体认其“学思取向”与“受言”城墙的“不对称”抗衡后,才可能从极幽邃、将随时塌陷的历史断层之缝隙中,挤压出“暗思维”文体,故谓血钻般珍稀。故亦可谓“暗思维”文体是为思想史“立言”,来暗缠“思想史”之“受言”的智慧文体。

  

析疑三,《管锥编》怎样应对“受言”背景?

  

由《宋诗选注》“微判断”“隐理据”“侧阐释”诸特征所演示的“暗思维”文体,能否称白话版“春秋笔法”?或许在钱心中,事情正近乎此。因为《管锥编》后也确曾引言“《春秋》记天下之得失而见所以然之故”,这是一项高风险选择,故即使圣贤也讲“周身之防”,“以避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一个“微”字,一个“隐”字,恰与《宋诗选注》的“微判断”“隐理据”成古今互证。

  

以《宋诗选注》为参照,《管锥编》“暗思维”似乎更“暗”,缘由有三。一是《宋诗选注》再隐晦,终究诉诸白话;《管锥编》则用文言。习惯读白话的人撞上文言著述像啃外文书。二是《宋诗选注》“暗思维”主要聚焦于此书序(论),1958年初版是繁体竖排,计30页,不足1.8万字;然《管锥编》“暗思维”活像国宝名瓷碎片散落在繁体横排五卷本(1994年新版第五册属增订),计1835页,约136万字。这便似大海捞针,侥幸觅得数枚,也形同散钱失串,难判价值之虚实。三是《宋诗选注》“暗思维”旨在“去反映论”,这若置于常规语境只具专业性,是“独尊反映论”背景才让《宋诗选注》的专业性被“转换”和“注入”了公共性;但《管锥编》“暗思维”的公共性不是被“转换”和“注入”的。但也因为《管锥编》“暗思维”的公共性颇具冲击力,故钱在述学策略上会更倾心“春秋笔法”:“甚幽而明,无传而著。”意谓《管锥编》“暗思维”所以“幽”黯得令读者无计领略,是因为钱太“明”白其公共性对既定语境属于异数,以致写得迂曲隐晦,甚难传播,也未尚可惜。

  

积读钱近四十年心得,笔者愿说《管锥编》对学术-思想史的不朽贡献至少有二。其一,将其《中国文学小史序论》(1933年)已启动、《谈艺录》(1948年)已奠基的“古典诗学今释”,至《管锥编》(1979年)已提升到足以自成一体的现代学术高度。此即通过阐释,那串古词从“能文”至“修词”,至“才学识”,至“神韵”,至“格调”,至“探本”,而层层叠起从“诗性本位说”,至“诗语分子学”,至“诗人修养论”,至“诗贵清远论”,至“诗分唐宋说”,至“诗品伦理学”。这一整套既弥满国粹要义,又闪耀现代学理之光的诗学建筑系统,堪称“前无古人,后难来者”。其二,将《宋诗选注》所郁积的、关于知识者如何“贤而谐”地处世(有别于陈寅恪“贤而拙”)之刻骨体悟(积淀为“暗思维”文体),让《管锥编》从中提炼出一条有涉“当世学人伦理”的内在理路,拟称之为“伦理学链”。其逻辑构成分三段,从A“为何说”到B“怎么说”、C“说何果”。每段又由相关环节依次衔接而成:A“为何说”含四环(自A1“圣人不仁”,至A2“贵身尚誉”,至A3“不安于陋”,至A4“发愤著书”),B“怎么说”含三环(自B1“屈以求伸”,至B2“不言之言”,至B3“鳖咳”),C“说何果”含三环(自C1“待熟”,至C2“不怪所怪”,至C3“大音希声”)。笔者曾撰文详述“伦理学链”各环节,此处不赘。



结 语


有耐心将本文读到尾声的同人,怕已不再纠缠钱的“暗思维”文体若与“毕达哥拉斯文体”相比,彼此异同究竟何谓。简言之,若就“融诗性于思辨”即去“教材式”书写之呆板无趣而言,此当谓钱与“毕达哥拉斯”皆认同的大方向;然若就“暗思维”文体所沉积的历史凝重感及其著者为此而承担的道义圣洁感而言,“毕达哥拉斯”恐未准备好饰此角色。于是,“毕达哥拉斯文体”话题之不绝于耳,其根由与其说来自对古希腊精神遗迹的“考古”新发现,毋宁说源于有识者对晚近七十年文论“教材式”书写之无趣,却又见怪不怪之怪癖的不平之鸣。这无意中给人如下提醒:若同人索性转换其爱琴海视角,而去实地考察《管锥编》文体与“教材式”书写之间不无历史感的“内在紧张”,这能否成为“当世述学文体”研究的又一新视点呢?

  

〔责任编辑:廖先慧〕

为适应微信阅读,略去注释

原文见于《东南学术》

2023年第6期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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