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著名野生生物学家乔治·夏勒访谈录(下)
为生灵万物探寻伟大准则的行者——世界著名野生生物学家乔治·夏勒访谈录(下)
实际上,没有人知道雪豹到底有多少。一直以来,野生动物的数量都是估计的
我问:“近三十年间,你不停地走向青藏高原调查研究野生动物,在你看来,青藏高原野生动物整体的生存状态是个什么样子?对此,你会做怎样的评价?”
夏勒:“总体上讲,因为整个的生态环境都在不断遭到破坏,野生动物整体上也呈下降趋势。现在的人口是(上世纪)50年代的三倍,每个人都在消耗自然资源,而且,一个现在的人比一个(上世纪)50年代的人所消耗的资源要多得多。这也是事实。就在今天上午,我们跟青海省林业厅的人一起开会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们一直在商量能否找到一条可行的路子,在人与自然、生态环境与野生动物之间找到一种平衡的关系。很显然,这是一个需要全社会关心的问题,包括你所从事的新闻工作,希望我们的新闻媒体多关注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多写写它们。从这个意义上讲,吉狄马加先生近期发表的长诗《我,雪豹……》可以说是一个积极的贡献。我读过这首诗,非常喜欢,也非常感动——因为,这首诗是题献给我的。”
1971年,夏勒拍到了有史以来第一张雪豹的照片。图片:national geographic
我问:“你在青藏高原的工作具体做些什么?”
夏勒:“科学研究。像我这样的人不断跑到山野里搜集野生动物的各种信息,还跟政府的官员和山里的居民一起讨论怎样做才是最佳的选择。因为,要保护好野生动物,首先要做的是科学研究。解决怎样保护的问题,需要很好的科学研究。好的科学研究可以为政府制定保护政策和措施提供科学依据。当然,保护也需要相互学习和交流,尤其是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之间的相互学习、借鉴和交流。今年,我们去非洲肯尼亚时,就带了一些‘山水’(指北京大学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笔者注)的人去那里学习,青海也有人去。下一步,我们还要让肯尼亚的人来学习这里的经验。”
据我的了解,目前全世界至少有5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是因为夏勒的努力奔走而建立的,其中包括受石油开采威胁的阿拉斯加的北极自然保护区,此外,肯尼亚的马赛马拉和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保护区,中国的卧龙大熊猫自然保护区、羌塘和阿尔金山(藏羚羊)保护区等世界著名的自然保护区也深受他的影响。
四川卧龙保护区,钻到夏勒帐篷中的熊猫“珍珍”。图片:icrosschina.com
我问:“雪豹的栖息地是否也已经受到人类的严重侵扰,甚至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
夏勒:“这是个大问题。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幸运的是,青藏高原地域非常广阔,而人口又相对较少,这给野生动物的生存提供了有利条件。”
我问:“据说,近几年你在青藏高原尤其是在青海有许多新的发现,比如,雪豹种群数量的上升。那么,根据你的发现,雪豹目前的种群数量大概有多少?具体到青海境内又有多少?”
夏勒:“实际上,没有人知道雪豹到底有多少。精确的数量永远无法计算出来。不过,从近几年的很多发现为我们提供了有关野生动物生存状态的信息。一直以来,野生动物的数量都是估计的。我们估计,(上世纪)80年代中期,青海境内大约有650只雪豹,现在青海境内估计有1000多只雪豹。”
我问:“那么,整个青藏高原呢?别的地方还有雪豹吗?”
夏勒笑了一下说:“整个青藏高原和周边地区的雪豹有人猜测是3000只左右,有人猜是7000只左右,到底是多少,谁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中国境内的雪豹栖息地面积要占整个雪豹栖息地面积的60%以上,是最多的。2008年,在北京开过一次世界雪豹大会。那个时候,有关雪豹栖息地的分布情况仍然不是很清楚,现在也不完全清楚。我们只知道,哪些山系有雪豹分布,但仍然不是很详细,很具体。”
夏勒说,雪豹在3公里以外就可能发现我们,而我们即使离得很近也难得一见。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很难掌握准确数据的原因。夏勒在他的著作中,不止一次地写到过这样的情景:他正在一处山岩上攀援,一抬头,突然发现,一头雪豹就静静地安卧在几米远的地方——而如果你不仔细观察,不熟悉它的生活习性,即使离得这么近,你也未必能发现它的存在,因为,它的皮毛颜色跟它身边的那些花白色岩石几乎一模一样,你很难分辨哪是石头哪是雪豹。他在书中写道:“我对喜马拉雅山的强烈向往吸引我前去,到了那里,我才把研究雪豹当做目标。”
如果身体允许,我自己并不介意在青藏高原再工作二十年或三十年
从八九十年代开始,夏勒就在藏区工作。图片:indianapolisprize.org
我说:“中国政府和青海省政府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保护生态环境,包括设立三江源这样的自然保护区等,你认为,这些保护区是否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
夏勒:“拿雪豹来说,作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民间枪支的收缴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从保护的效果看,真正起作用的是法律的保护。至于保护区与保护区以外区域有什么样的区别,至少目前我们还不能得出一个结论,因为一个地方设立了一个保护区,就能看出这个区域野生动物的生存状态就明显比其他区域好。这很难比较。野生动物的保护是一个大的系统工程。某一个物种的生存或保护并不是孤立的,它与很多物种的生存和保护息息相关。比如雪豹,它的生存状况与鼠兔、岩羊、旱獭等物种的生存状况有关。”
他提醒道:“青海的雪豹,总体的保护情况还是良好的。如果有一天,雪豹的皮毛也像藏羚羊一样成为一种时尚的牺牲品,就会很危险。这一点必须引起人们高度的警惕。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加以保护。”
我说:“自从藏羚羊绒制品被国际保护公约禁止流通销售之后,藏羚羊的情况应该好多了。”
夏勒:“是好一些了。但是,我在印度、阿拉伯地区都发现有人还在贩卖藏羚羊绒制品。在迪拜,一些绒毛制品店里总是挂着很多绒毛编制的商品,你如果用手去摸那些商品并露出不太满意的神情,店主会立即说,这里还有更好的东西,说着就躬下身去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件东西来,那就是藏羚羊绒制品……关键是保持警惕。任何东西,一旦被买卖,就会有危险。就像青藏高原的藏羚羊和冬虫夏草。”
我问:“除了雪豹,你还研究过很多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比如野牦牛、棕熊、藏野驴、盘羊等等,对这些物种的生存状态你怎么看?”
夏勒:“野牦牛主要分布在中国、印度和青藏高原周边地区,估计有2万到2.5万头。现在有一个问题从长远看也很危险。一些地方,比如西藏就鼓励家养牦牛和野牦牛杂交。这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杂交会使野生品种受到影响。这是自然界的悲剧。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棕熊的数量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在玉树对棕熊做过跟踪研究,它们为什么要跟人冲突?为什么破坏人的房子?而这些可能对人有危险。人与兽的冲突能否缓解,是能否保护好一个物种的根本问题。我们曾给三头棕熊戴过颈圈,进行跟踪。结果发现,一头公熊一年的活动范围超过了6000平方公里,一头小熊的活动范围也超过了5000平方公里。我们一直想找到它们为什么与人冲突的原因,比如为什么扒房子——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人都没有枪了,一个是现在草原上有房子可以扒了。也有人说,它们原本就是这样,它们的本意未必是想跟人冲突,而只是顽皮而已。可我们还不能确定其真正的原因。而野驴的数量真的比较多,管理又成了一个问题。驴草矛盾真的存在。这些都需要谨慎认真地研究。我认为,政策不能一刀切,要持续地制定和调整政策,以适应这种变化。不同区域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我在阿里看到一群野驴有800头的画面……保护还是个很复杂的事情。”
2004年,夏勒在阿富汗,正在观察马可波罗盘羊的头骨。图片:gettyimages.com
我说:“你已经是一位81岁高龄的老人了。据我所知,近些年你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青藏高原上了,我想知道,你还想用多长时间来继续在青藏高原野生动物的研究?作为一项研究计划,它是否有一个日程安排?或者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你的这项研究?”
夏勒:“我喜欢山野,喜欢野生动物,喜欢中国。如果身体允许,我自己倒并不介意在青藏高原再工作二十年或三十年。”听他这么说,我们都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说:“最后一个问题,你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建议和意见?”
夏勒:“每个人都应该以某种方式——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大自然。其实,可以让身边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成为保护大自然的行动。”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比如说喝茶,比如我们要喝一杯热茶,先得有一杯水——水就是大自然的馈赠,水要加热就需要能源,还要加入茶叶,那也是大自然的馈赠。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与大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
采访结束时,我向夏勒先生表示,能不能在晚上一起吃个便饭,好继续我们的谈话。他说,因为旅途劳顿,有点困,他要回去歇一会儿,晚上要找个酒吧看巴西世界杯德国队和法国队的比赛。他出生在德国,这是他喜欢的一场比赛。我知道,那场比赛开始的时候,北京时间已经是次日凌晨一点四十分了,比赛结束时天都快亮了。第二天,他还要去玉树。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在青藏高原长途跋涉的间隙还要在凌晨找一家酒吧看世界杯,你能想象这是一个有着怎样充沛精力的老人吗?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他在《与兽同在——一位博物学家的野外考察手记》一书中这样写道:“尽管我始终如一地强调自然历史,但我的工作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花数年时间研究一个物种,而是寻找那些忽视自然保护的国家,希望为那里的保护工作带来重大改变。最近我正致力于伊朗、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的保护工作。我的使命也扩大到生态系统保护,包括关注影响生态系统的人类文化。”
在这本书中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现摘抄如下,作为这篇访谈的结尾:
“每次看到关在笼子里的雪豹,我都会暂时忘记那些铁栏,想起我们曾在大雪纷飞的荒凉山坡上见面。希望其他人也能获得这种个人记忆中的美景,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