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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虚.构 | 朱琺:《博尔赫斯的博·儿·赫·斯》

当前展览

莱安德罗 · 埃利希个展「虚.构」

展出时间:2018.6.1-10.15

周二至周五 13:00-22:00 

周六、周日 10:00-22:00

 

2018年8月4日下午,文献学博士、小说家朱琺在昊美术馆从“博·儿·赫·斯”四个角度与观众分享了他对“作家的作家”博尔赫斯创作的理解。

 

当天讲座现场实拍图,昊美术馆,2018

   

朱琺:我们今天要讲的博尔赫斯,是一个很不同寻常的作家,在我看来,他是20世纪非常伟大的一个小说家。很多年前,我曾在非正式的场合把博尔赫斯称之为小说之神,我崇拜他的写作,热爱他的作品,他有那么几部作品经常会让我觉得:这要是我写的,该多好啊。

 


这是博尔赫斯的自画像,能看得出这是一个人的像、而且是一幅自画像吗?当然,下面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不是他画的,而是我写的,乃是我昨天闭上眼睛写了之后扫描了贴上去的。为什么要闭了眼睛写呢?因为在这里,我想像博尔赫斯一样来用笔;因为博尔赫斯是个盲人,他的眼睛看不见,要知道:这幅图是一个盲人的自画像;博尔赫斯是位看不见的作家。


在我们看来,这种情况当然很罕见并难以想象:如果一位作家看不见,那他该从何写起?但是正有一个神话般的文学传统,视力并不好的人、甚至是盲人,也曾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在世界范围来说,我们最早就能想到的是荷马,当然我们来谈荷马的写作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写作,荷马的文本可能是通过嘴而不是手形成的,是口耳之间的传播,而并不只是我们现在所熟悉的是通过手眼之间的配合。


这种状况在我们这里也有,比如说现代中国有一个很好的学问家陈寅恪。陈寅恪和博尔赫斯存在着更多的相似之处:他俩都不是先天的盲人,视力问题都是家族性的遗传,都曾经饱览群书,记忆力都非常好。据称,他俩后来在失明以后都几乎对他们的书房哪一个角落里放着哪一本书,哪一本书里哪一页写的是什么内容可能都了如指掌,甚至他们熟悉到某本书的某一行是什么句子都知道。这会让人想到博尔赫斯笔下的“博闻强识的富内斯”,有一点特异功能的意思,或者说是神话;但也有可能是一种实况的传说:当视觉被剥夺以后,一个人会在其他某种能力或感官上得到补充與补偿。

 

想象一下:一个人有一种感官被剥夺,或者是存在着缺陷,这对他看待这个世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今天我们讨论博尔赫斯,先从他的生理缺陷说起,其实是以此作为一面镜子,来反观和切入到他的博学这个话题上来——我们今天讨论博尔赫斯,从他的汉语名字四个字逐一讲起:他的译名博·儿·赫·斯,这四个方面来说,以博为首,但实际上这四个方面、又密切地连在一起,四个字互相勾连起来,才是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之“博”

——博尔赫斯的知识系谱

 

博尔赫斯几乎是一个生活在图书馆中的作家,他出生于1899年,到1986年去世。我们刚刚已经提到了他家族性的视力遗传问题,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却说到过,他一直是跟书籍打交道的一个视力有障碍的人:他从出生之后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一直在跟书籍、图书馆打交道。这是从他一个80岁的时候回忆他人生的这样一本书里面摘译出来的这样一段话。实际上博尔赫斯谈论书籍的次数几乎是不可计数的,反复讨论书跟他自己,书跟这个世界,书跟小说之间的关联。

 


后来等到他年近六旬失明以后,还担任了阿根廷国家公共图书馆馆长,他说:“上帝对我绝妙的嘲讽:他同时赐给了我两样东西——80万册书和黑暗。”这里存在着可称之为矛盾或者悖论,或者某种张力的东西。从他的家族、从他自出生之后的人生走向来说,这是不是他有意识的选择呢?我花了不少时间, 从他的传记里勾勒出他的家谱:博尔赫斯的父系和母系往前追溯上去,可以看到有阿根廷最早的诗人,他父亲的奶奶的兄弟;也可以找到一些在南美洲当地历史的形成和国家格局的确立上颇有功勋的一些人。

 


这些人尽管在博尔赫斯幼年的时代早已逝去,但他却是听着他们的那些英雄故事长大的。其中包括博尔赫斯的爷爷,是一位上校。另一位母系方面的先祖苏亚雷斯也是一位上校。他的家族不仅给他提供了家族意义上的个人记忆,这些记忆甚至是公共性的,是童年的博尔赫斯看来,关于这个世界的,关于他所处的这个国度的,或者种族的记忆。

 

博尔赫斯还有一个来自英国的祖母。他祖母这一系从英国的牧师家族后来到了南美洲,博尔赫斯在家里既说西班牙语;但由于是他祖母把他带大的,所以他跟他的祖母又是说英语的。他祖母既跟他说一些当地那些民间传奇、英雄史诗、祖先事迹,又让博尔赫斯听来自于欧洲的文化与文学资源。再加上父亲对他的耳濡目染,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又举家搬到了瑞士,博尔赫斯又在欧陆接受了系统的教育。

 

那我们要从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去摘引,来说明博尔赫斯受到了哪些文化资源的影响,可行么?博尔赫斯的这个“博”,是他的智识与他汉译名之间的巧合。翻译成中文作博士的“博”,我觉得非常恰当与合适:在当代、甚至在历史上看,很少有作家像博尔赫斯这样的博学。事实上,他几乎把他所能找到的图书,这个世界上他所能看到的、甚至所能想到的书可能都读过了。

 


有人提到,说博尔赫斯不只知道我们都在读的那些书,甚至连我们都不知道的那些书,以及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都不太清楚的那些书;所有那些书他可能都在看、甚至在说、在转述,并且还用它们来进行创作。我随便找出了一些他的篇章中提到的书,发觉就可以堆成一堆,那还只是非常有名的作品而已,譬如:博尔赫斯反复提到过的但丁《神曲》、《一千零一夜》等等。我们可以看到,翻开任一部世界文学史或者说西方文学史,以及西方哲学史,书中的这些人名、书名都会反复出现在博尔赫斯笔下。在博尔赫斯那里,这纯属信手拈来,是他的习惯使然,而并不是出自某种比如我们现在可能会经受过大学甚至可能研究生阶段学习时的一些所谓学术训练,或者知识训练的结果。训练会使得我们服从规则,即所谓行业性规范,我们要引用前人的研究成果。但那是外在的,很多人对文献未必有太多感情,用完即弃。博尔赫斯却不同。他曾经这样描述过,如果有天堂,那就是图书馆的模样,这句话也是反复被引用,出自于他的《巴别塔图书馆》。在那篇作品中他还说到,这个图书馆的建筑特征。他在对既是天堂又是图书馆合一的这个对象——按照我们一般的理解,这是一个理想的世界——进行表述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跟书籍,并且是数量无穷多的书籍(即我们可称之为图书馆的那么多书),几乎处在共生的状态中。

 


这就是博尔赫斯的“博”,有来自于他家族的因素,当然也是其秉性使然。这跟他同样来自遗传的生理缺陷之间构成了一种很有意思的关系。事实上,即使他后来看不见了,失明了,但还在不断地想起、并可能以其他一些方式来说起那些书籍。

 

博尔赫斯跟书的关系,事实上我们很难用缩减的方式来重述。我之前试图罗列博尔赫斯提到的、看过的书——是想要构建他的知识谱系,但那必然会挂一漏万。在多年之前,我曾有一个妄想,想写一本书,名字叫《〈博尔赫斯文献学〉导论》,就博尔赫斯读过的书、博尔赫斯写的书以及博尔赫斯提到过的书,用治文献学的方式来进行研究,我觉得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但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穷尽的事:之前我们提到了博尔赫斯的家谱和童年状况,其实包含了他在语言方面幼年习得的经历,他熟稔英语、西班牙语、拉丁语等多种西方语言,这在现在的汉语语境中并不容易做到的,他看过的西方历来文献在多年以前也不太容易得到,这两年因为网络的缘故,当然情况改善了很多。但博尔赫斯当年在欧洲在南美阅读,他对书的关系并不只止于一个读者的层面。尽管他认为,阅读比写作更加重要,阅读迟于写作。可他既是个读者,同时又是一个作者,所以他把自己的书写跟自己的阅读纠结在一起的。这造成他的写作并不单纯是一般意义上的写作,或许有两种时间在纠结。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


谈到博尔赫斯的作品,我们知道,博尔赫斯是一个没有写过长篇小说的作家。他崇尚简洁的文学,会把长篇小说缩减成中篇,甚至连中篇也没有写过——因为精简成了短篇。他只写过短篇小说以及诗歌,把长篇小说写成短篇小说,把短篇小说写成了诗。这样一个作家已经很难再进行梗概,没有进一步的缩减的空间了,所以我们在他的作品当中,经常可以感觉到高度的抽象,一些我们很难用其他文学经验直接套用的玄思。我们在读博尔赫斯的时候,不是读其他某些作家笔下可以见到的一个作家,而可能是因为博尔赫斯位于他们之上。这也是博尔赫斯被称作“作家的作家”的原因。按照另外一位我很推崇的小说家的说法,称博尔赫斯的作品为一种平方的文学,大家看:作家的作家,作家的平方;小说的小说,小说的平方。

 

具体来说,博尔赫斯种种叙述,跟我们的日常经验相比,呈现出更复杂的因素。包括在时间上,也包括空间上的特征,跟我们所熟悉的线性时间、三维空间很不一样。比如说,他不止一次写到的主题是“两个博尔赫斯”。他设想一次会见,是自己跟自己之间的见面,一个年轻的博尔赫斯和一个年老的博尔赫斯之间的交流。几十年前的我和几十年之后的我,展开了一场对话。他们彼此之间要互相确认:这是不是真的自己,是不是某个恶作剧,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处在某些不清醒的、也就是智力下降的某种本能状态中,或者是迷茫的状态中。但他们似乎都处在超级冷静的、理智的、清醒的叙述方式里。可以说这是一种时空穿越的结果,但说成穿越,这又是对博尔赫斯的有损压缩。博尔赫斯也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探索时间及其背后理性对世界的好奇,也许只是对时空错乱有兴趣。他通过一些叙事或谓之故事,试图去表达对我们普通人而言,那些古怪的、很难想得清楚的判断。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词与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e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博尔赫斯很推崇的是我们的理性之外的思维他曾经在一篇作品中引述了某个博士引用的一本中国书,这个中国书又提到了一种分类法,这样一次引用中的引用,曾催生了20世纪享有盛名的福柯《词与物》一书。福柯在他的前言开篇就提到他受到博尔赫斯的启发。博尔赫斯的那部作品是《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巧的是,我在准备这次讲座的时候,正好有一位旅居加拿大的朋友从网上寄来一册电子书,就是《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里所提到的,17世纪的博学家约翰·威尔金斯所撰六百页的著作《论现实文字和哲学语言》(1668)。博尔赫斯的那篇作品,很难说到底是不是一篇小说,之前我们说他的小说与众不同,那很可能是因为他的小说概念跟我们普通人所理解的、经验中的不太一样。我们会觉得小说必须有人物,必须有故事,必须要讨论有头有尾的情景。但是在博尔赫斯这里,可能很多篇幅用来讨论的是某本书,很多篇幅讨论的是某位作者,很多篇幅讨论某位作者写的某本书,风格上似乎会有点枯燥,他往往是在虚构知识,而不是遵循经验知识来构造情节。在《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中,他转引的中国作品,号称是一部叫《天朝仁学广览》的百科全书。最初读到这篇作品时,我很天真的觉得也许这是一本真的中国古籍,很多人也一定曾经这样认为;也有一些读者,后来很狡猾地弄假成真。有人就在豆瓣上煞有其事地为《天朝仁学广览》做了一个页面——这本书事实上是不存在的。但因此,如果认为博尔赫斯只是向壁捏造,轻率地杜撰出一堆不存于世的书。事实证明,约翰·威尔金斯实有其人;《论现实文字和哲学语言》也实有其书。

 

 


博尔赫斯的“儿”

——博尔赫斯的精神后裔

 

我们已经提到,博尔赫斯在时间方面的观念,看上去似乎也有点类同于之前很流行的类型文学“穿越”,但其实他对时间的看法要远远复杂很多;他对空间的看法也是。他喜欢讨论镜子,在他看来镜子这个东西不见得是好的(当然也不见得不好——在小说中的论述未必是博尔赫斯自己的意见),因为他在小说中不止一次表达过:镜子是可憎或者不道德的,他觉得镜子生生不息,会延展。这里牵涉到的可以说是光学效应,当我们只有一面镜子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镜像;这个镜像把镜子面前的场景如实反映出来,当然也有可能并不如实。但两面镜子呢?就会形成无穷多的类像。这种现象经博尔赫斯的提点,其后的作者和包括艺术家,常受此启发。博尔赫斯的作品,自20世纪后期以来,直至今日,在文学界和艺术界影响深远。

 


这里我用了两个照片,是昊美术馆一楼“虚构”展里的两个作品,都是采用镜像来达成这样的一种装置效果。阿根廷艺术家雷安,自称就是受到过同胞前辈博尔赫斯的影响,博尔赫斯是他们的国宝,是他们的骄傲。我们最初知道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想必是地理课的缘故,这是个多么遥远多么拗口的城市;但当我们有一点当代的文学阅读经验,当我们熟悉博尔赫斯以后,就会觉得它很亲切,它跟博尔赫斯的名字是紧密地联系起来,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有激情。但博尔赫斯又不只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他是整个世界的博尔赫斯。我们去看维基百科,在博尔赫斯的条目底下列有一大批的作家都曾经表述过深受博尔赫斯的影响,有:保罗·奥斯特,托马斯·品钦,安伯托·艾柯,伊塔罗·卡尔维诺,奥尔汗·帕穆克,罗贝托·波拉尼奥,米歇尔·福柯,让·鲍德里亚,胡利奥·科塔萨尔……一个个都是赫赫有名的作家或思想家。说这些人是博尔赫斯的追随者,也未必完全妥当,似乎后来者没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似的,事实上,弒神弒父的观念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也并非没有。


我们刚才也提到,博尔赫斯经常所使用的一种手段,就是去构造一些作品,或者对一些作品进行一些虚构,我们一直在强调,这是他与其他小说家在书写对象方面的一种差异,他因而是处在其他小说家之上的一个层面上,其他的小说家在写现实而他在写书,或者在写书中的现实。博尔赫斯曾把这种方式归为不自信的反应,但是我们会觉得他是有意而为之的,这种尝试更具有智力的特征。

 


在他之后的一些作家中,卡尔维诺也是一位很著名的小说家。他们曾经有过一次会面,博尔赫斯生于1899,卡尔维诺生于1926,他们是两代人,他们有过一次会面,留下了一幅合影。我经常会把这两位作家比喻成中国的李白与杜甫,至少在这张合影中所呈现出来的状态,跟一千多年前我国的李白与杜甫很神似,杜甫很崇拜李白,但是李白的笔下很少提到杜甫。卡尔维诺曾经反复推崇博尔赫斯,但博尔赫斯的作品当中没怎么提到卡尔维诺。

 

所以当我们说到博尔赫斯的“儿”,指的是精神意义上的后来者,写作传统中的后裔,而并非血缘关系上的。博尔赫斯结婚很晚,没有子嗣。在博尔赫斯的写作中,我们也会看到,他对这个世界,包括对祖先、对子孙的看法,跟日常生活中对血缘的执着很不一样。他的博学毫无疑问使之寻求精神上的血缘,热爱他的读者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作是他的后裔;他宣称穿越时空,在两个博尔赫斯会面时,也曾把年轻的那一个当作年老的那一个的后裔,《两个博尔赫斯》一文中就有这样的表述,提到了那个年老的“我”对那位年轻人涌起看儿子般的感情。

 


但悖论的是:晚年博尔赫斯又是看不见的;所以我们只能在受博尔赫斯影响的人那里看到对博尔赫斯的回馈与回应。卡尔维诺就写过《论博尔赫斯》,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位美国作家约翰·巴思,他写过《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他把他的两个偶像放在一起进行论述,这两个人也搞不清楚哪一个的成就更大一些(也就像李白与杜甫一样),他们两个人会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更多的是神交,或者是文字上的呼应,他们的作品被巴思称之为构成一条平行的线,博尔赫斯犹如泰山一样巍峨。卡尔维诺则是另一座高山,他们双峰并峙。

 


博尔赫斯其“赫”

——博尔赫斯的文学成就

 

常态的小说,之前说到过,以现实为主,以模仿现实那样一种很古老的文学指导方针为驱动力。小说家试图把经验直接汇入到文中中来,包括纷繁的见闻、波动的情绪、人的各种命运等等。小说家遇到过什么事情,有过何种经历,在传统上显得很重要,所以以前的小说家有的时候也会去读书、也有的时候会去体验生活。一个小说家可能出生于一个显赫的贵族世家,那他写下的钟鸣鼎食就栩栩如生了;这是那些平民作家、民间故事叙述者所梦想不到的;读者不论有没有锦衣玉食的条件,也觉得他写的好像真的一样。

这是情感驱动与经验映照模式的小说,呈现其作品的做法。但也有一些小说家不只如此。他们寻求在此之外的更往前一步的可能性,寻求智力、智慧、智性在这个世界上和在文本中更复杂的呈现方式。

 

我们强调,博尔赫斯经常直接借助于书的载体来呈见这进一步的可能性:写书,写书的书,写关于小说的小说,关于虚构人物的虚构,关于虚构事实的虚构,这正是我们所提到的平方的文学,小说的小说,作家的作家的一层意义。博尔赫斯之“赫”,他的光芒一定程度上也由此而为大家所知,此前几乎还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自觉写作的,而此后却构成了一种小趋势,尽管这种趋势在整体的文学版图中还始终很隐微。但每个人都成了博尔赫斯,大家会不会觉得文学太过枯涩呢?即使受博尔赫斯的影响,每个人的写法当然也会有个性上的差别,按照约翰·巴思的意见,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也有很大的不同,其中之一是卡尔维诺可能比博尔赫斯温暖一些。反过来说,博尔赫斯比卡尔维诺更冷峻一点,密度更高一些。

 

《民主的符号》,2015/2018

昊美术馆正在展出摄影作品


按照卡尔维诺的意见,文学写作可以区分出多数派和少数派。多数的写作因情感的涌动,有如火焰;少数派追求完美的结构,寻找晶体般的形式。后者神秘而高远。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两位无疑类似于其中的神明,我在多年前有意识在他们合影的说明文字这里构建了一个缺尖顶金字塔的模型,以喻指祭坛。无独有偶,艺术家雷安前两年在他的故乡布宜诺斯艾利斯做过一个作品《民主的符号》,看上去类似大地艺术的做法,把方尖碑顶遮蔽起来,而另外构造了一个顶放到艺术馆里,而宣称把方尖碑的顶部切割了下来。但他还做出了其顶部的四个窗口以及看窗口即见到从原先方尖碑顶看出去的四面风景的效果。这依然利用了视觉效应的惯伎,也可谓是当年博尔赫斯关于光影镜像的阐发的再一次实际运用。

 


博尔赫斯在“斯”

——博尔赫斯在当下中国

 

博尔赫斯的赫赫有名不独在拉美,也在欧美,在西方世界,在中国也是如此。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很多中国的当代小说家,或者明说或者偷偷地说、也有不说的但实际上都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他是作家的作家嘛。而另外一方面是,博尔赫斯也对中国非常向往,博尔赫斯的太太儿玉是一位日裔,他到日本留下过这样一张照片:抚摸一个汉字的碑,这大概是他跟中国最贴近的一个时刻。他经常提到中国,包括先前提到的对中国书籍《天朝仁学广览》的虚构。包括他早期的作品中《恶棍列传》也有中国女海盗的一篇。但他没有到过中国,只有他的作品,在中国大行其道。

 


博尔赫斯的中文书实际上已有很多,这里我首先列了他的一些谈话录和文论,讲博尔赫斯,最合适的是博尔赫斯本人。他晚年由于视力不好,所以很多见解是跟人之间的谈话中透露出来的。书中当然会有一些重复,博尔赫斯是一个不甘于重复的人。我们可能会发现他某一个题材写过几篇。所以,博尔赫斯文献学如果存在,要不惮于处理几个问题:一个就是重复或者复本,版本问题;一个是晚年博尔赫斯耿耿于怀要把早年的两部书撤掉,究竟哪些书,作者宣称对此不再负责?——博尔赫斯对自己的作品有时候毫不在意,他经常把自己出版的样书全部送人,家里一本不留。但另一方面,他又会重复谈论他的作品,也包括他自己,更多时候他的谈论之间会有所差异,就像彼此之间构成了镜像。镜像之间互相衍生的,本身在衍生之间有所变形,在层次上不同,构成内在的细微差别。在博尔赫斯不同的书里面看到相似的点,或可以作如是观,我怀疑这也正是博尔赫斯很深的用意所在。

 


这些就是博尔赫斯本人的著作了。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想象的动物》。之前的全集里没有列进这一册,据说现在上海译文版会把这本书重新翻译出来。它是一部编撰性的作品,而不单纯是博尔赫斯书写构造的。所以以往会署编著而不是撰写。但我们提到过,在博尔赫斯这里,这个界限很含混。你可以看到,《恶棍列传》里面每一个故事都有出处,有一些来自《一千零一夜》,甚至有一些篇章只是做了稍許的调整,假如把里面的文本跟原书进行文献学的比勘,想来会发现一些细微的有意思的地方。还有不同译本之间的校勘:《恶棍列传》那篇中国女海盗的故事中,那位女海盗头子在不同的译本当中译法就不同。有的译郑寡妇,另外的译本译成秦寡妇。《想象的动物》堪称是一部妖怪学著作,博尔赫斯把各地的书籍和传说中稀奇古怪的怪物都翻检了出来编纂成的这样一本微型的辞书式的集子,这在有类似妖怪学偏好的小圈子拥有相当高的声望,其中一部分原因,因为它很罕见,不太容易看得到。

 

当天讲座现场实拍图,昊美术馆,2018


我曾经也想过要写一篇叫《〈想象的动物〉流传中国考》的文章,很多年前《万象》杂志登记过一篇关于《想象的动物》的文章,但在大陆这本书可能至多也就三四本——它是在台湾1979年的时候出版的中译本,之后再也没有重版或重译过。

 

简体中文版的博尔赫斯最早的一本,是1983年代出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到了1992、1993年的时候出了《巴比伦的抽签游戏》和《巴比伦彩票》,后来又出了一本《博尔赫斯诗选》,还有其他的一些选集。到了20年前,上世纪末的时候,博尔赫斯的书就以总体的方式介绍进来了,最早是海南版三卷本《博尔赫斯文集》。之后有五卷本浙江文艺版《博尔赫斯全集》。这两年《博尔赫斯全集》的版权移到了上海译文社,这些年逐渐以单行本的方式推出,之前浙江文艺之间也出过一些单行本,称之为博尔赫斯作品系列。



还有一些关于博尔赫斯的研究,有来讨论博尔赫斯如何读书、写作的,还有一些跟作家经验有关的写作,也有来讨论博尔赫斯与中国之间关联的等等。

 

总之,这位小说家,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书,很多关于他的资料,这里也很郑重其事地向大家推荐。关于博尔赫斯的讲述,我一直觉得力不从心。但是,所谓关于他的思想精髓,作品核心,主题思想或者其他的一些词,我们能不能用更少的、更简洁的、提要性质的话,来对博尔赫斯进行一个再浓缩,一句话讲完等等,在我看来,又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因此,如果要了解博尔赫斯,了解他的作品,应该去读他的全集。在他各部作品中,使用某种文献学的方法来看他,也许就会有很多会心的微笑,甚至就像当年李白读了奇书以后就想要写赋,跟司马相如PK一样。当年,博尔赫斯大概也是读史蒂文斯,就打算开始写文学作品,受一位作家影响的最好的表达方式,不是去重述他的作品,而是追随他使用文字的方式,去像他一样书写。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博尔赫斯不是在遥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而是在这里,在斯的。


以上讲座节选由昊美术馆根据讲座速记文字整理

并由主讲人修订而成

文中图除标注外,均来源于讲者在昊美术馆的讲座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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