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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下手机的那一刻，我忽然惊觉，我与母亲越来越相似！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并在心里无言抗拒：我不要做一个像母亲这样的母亲。大概十五六岁，正值青春期。六月正是雨季，是插秧的好时节。我过分挥舞的动作有一种愤愤然而又莫可奈何，我的愤愤不平来源于对这种毫无兴趣可言的重复劳作的鄙视。并且，在我十六岁的心里，我鄙视母亲所从事的这种繁重而原始的劳作。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渴望抛弃这种生活，时刻梦想有一天能跳出这个四面楚歌的农“田”，离开母亲。插秧时我跟母亲大概有两三米远的距离，已经记不清楚是母亲看不惯我的倔强还是我受不了母亲的啰嗦，我们争吵了几句。母亲随手抓起一把泥巴朝我甩过来，并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脸颊上，我顿时变成了花脸龟。周围的人虽然都在低头插秧，可我明显感觉到有无数目光投在我的身上，我的脸颊热辣辣的，自尊心被伤害得体无完肤。我大吼：没有哪个妈像你这样的！我一路跑回家。面对家门口湍急的河水，我甚至有想跳下去让河水冲走的欲望。可到底是没有那个勇气。更小的时候，每次犯错了被关在房间里，母亲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不准哭！印象里哭声中越来越密的鞭子落下，换不来母亲半点怜悯。我咬紧嘴唇，倔强地昂起头，狠狠地盯着母亲。而母亲的鞭子也没有示弱过，在我的挑衅中逞强。从小我就知道，哭，不能当成撒娇的武器，只能招来更疼痛的棍棒。这样的认识在脑子里根深蒂固，以致长大后的我极少在人前哭，因为知道哭只能成为别人的谈资，而不能收获可怜的同情。
缺乏理解的童年让我与母亲隔着一道跨不过去的沟。那时候我在心里发誓：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做这样的母亲。四十不惑，我已为人母十几年。正是当年母亲的年纪，而我的孩子，与我当年年纪相仿。我谨慎地饰演“母亲”这一角色，努力维持良好的母子关系。有人说，只要母亲还在，孩子就永远长不大。非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黏人的小跟屁虫开始喜欢独自一个人呆着，换衣服把门反锁，QQ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依赖到独立，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筑起来的城堡中，拒绝父母此等外来人员的掺和。我无事找事说，无话找话讲，想用刻意的亲近来博取孩子与我沟通交流；我掏心掏肺，在孩子的沉默中揣测他的喜忧，希望能介入到他的内心世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事实告诉我，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我只能站在他的世界外面看看，不能越界半分，否则被视为侵权。也许正是这种被“歧视”的母爱激发了我内心沉睡的基因，当孩子拿着手机对我的唠叨无动于衷的时候，我伸出了一如当年母亲那双手，把手机一把夺下，一摔了之。我愤怒得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指手划脚，大施威风。我分明看到孩子盯着我的眼神跟当年我盯着母亲的眼神一样。他双拳紧握，两腮紧绷，明显的敢怒不敢言。我忽然想起：孩子会不会跟当年的我一样，要逃离这样的生活？逃离这样的母亲？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一如我自己的母亲。为了满足我作为母亲的威严，我沿用母亲当年的方法，粗暴简单地夺取了孩子看似一文不值的尊严。愤怒使我忽略了眼前这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孩子已经是个小大人。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半年多时间，他的个子一下子往上蹿了十厘米。我一直以为孩子正在成长的仅仅是他的身体，他还是当年那个任由我责骂哭泣后又躲到我怀里撒娇的孩子。如果我能做一个细心的母亲，在他熟睡中肯定能听到他身体拔节的声音。有孩子因为骨骼生长而产生膝关节疼痛的状况，可我竟因为没有收到孩子的疼痛报告而忽略了这个客观存在的事实。重新抬头审视眼前的孩子，他的嘴角呈现青色的小绒毛，奶奶修长的指关节基因开始在他的身上体现，腿脚因为过分生长没有来得及堆积脂肪而显得瘦骨嶙峋，青春期过度分泌出来的油脂使他的脸上有了青春的象征——零星长了一些痘痘。从天真无邪的稚童走向初涉世事的青年，中间要跨越这段不大不小，不青不黄的尴尬日子，除了要承受身体的变化，还有来自心理的压力。我粗心大意地忽略了他嘴角青胡子的羞涩，我毫不在意他发粗的声带，无动于衷他无意识的发呆。把他不乐意出门理解为好静，把他不想开口说话当成乖巧，把他的情绪宣泄看作叛逆……我忽然感觉到孩子成长的孤独和无助，并深深为此感到惭愧。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在孩子的青春过渡期里该以一名类似心理医生或者朋友的身份来跟孩子交流，给自己和他人的行为作出正确的判断和认识，帮助他走过这段迷茫的青春。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对当年母亲行为无法释怀的原因。同为母亲，我们都欠了孩子一个交待——孩子，对不起！
当沉睡的记忆被事实唤醒，我该如何去体会这份对我来说早已久远的记忆？重蹈覆辙的为什么是我？仅仅是我吗？难道母亲对孩子态度真的转化为看不见的基因永驻我的体内乱发淫威？不。是我利用了基因，利用它来掩饰自己人为的过错，满足我的自私自利。这个社会到处是奔跑在各个培训班，学各种才艺的孩子，各种学霸闪亮登场……孩子的成长被父母雕琢成一顶耀眼的光环戴在自己头上，向世人发着璀璨的光，收取旁人的赞叹。所谓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这么优秀。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是完美和优秀的？作为父母的我们都好于面子，急于收获别人羡慕的目光。扪心自问，如果今天作为儿子的是我，我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反之，我又要成为什么样的母亲？我警惕地告诫自己不要再用“可怜天下父母心”来作为满足私欲的借口，以爱之名把孩子推向亲情的风口浪尖。屋檐滴水点对点。时间不会倒流，可现实还在轮回演出，只不过我们的角色已经不同罢了。
□ 作者：青果
□ 编辑：章云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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