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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结局的人,注定不能陪你到最后

2017-03-06 八道 为你写一个故事


1

海港大院已经有近五十年的历史了。小伍从出生就住在那儿,一开始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后来父母各自离婚并成家,爷爷去世后只剩下了他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小伍18岁之前所有的记忆都跟这个大院有关,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到了北边的城市读书,才暂时脱离了这个已经被多次划为“危楼区”的地方。

 

每年寒暑假,小伍都会回到家乡,因为他习惯了和奶奶生活在一起。至于父母,若是他们想见便来大院找儿子,不想那就算了。


小伍不在乎,爹妈也不是很在意。

 

小伍的奶奶22岁便嫁给了爷爷,然后跟着他离开家乡来到这里。


整整六十年的,如今几十年前的孩子都为人父母接二连三得搬出大院,只留下了破旧的房屋和怎么都不肯离开的他们年迈的父母。

 

这些年,小伍觉得大院里不像小时候那么热闹了。年幼时一起玩耍的伙伴都离开了,曾经风雨无阻坐在小学门口摆地摊的阿姨没了踪迹,昔日无比热闹的大院少了很多烟火气,可小伍还是很喜欢这儿,因为只有这里会给他归属感。

 

2

大二那年的暑假很热,小伍结束了和初中同学的篮球比赛就夹着球回家。刚进门就看见隔壁的老奶奶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


几乎是条件反射,小伍把球扔在门口就转身跑下了楼,嘴里喊着“我下楼买雪糕!”连头都没回,心里想着这人怎么又来了?!

 

来的人是小伍家四十多年的老邻居,因为早早就白了头又嫁给了姓“白”的人,所以楼里的人都喊她“白毛子老太太”。


小伍还在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周三下午不上学。她背着书包,嘴里叼着刚买的辣条沿着马路往家走,老远就看见“白毛子”老太太和奶奶站在走廊里说话。


他站在楼下冲二人挥挥手,然后一溜小跑地上了楼,见着人张嘴就是“‘白毛儿’奶奶好!”

 

彼时的毛头小子还不理解“尴尬”的意思,只觉得被自己问好的人表情不太明朗,没多想就径直走回了家。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小伍都没再见过她,听奶奶说老太太知道了别人给她起的外号后很生气,和院里有名的“碎嘴子”胡大姐大吵了一架,偏说是人家起的头。


小伍一直觉得胡大姐很冤枉,毕竟这外号少说也有七八年的历史了,当初说这话的人恐怕自己都忘了,她怎么就确定是胡大姐呢?

 

再看见“白毛奶奶”就是冬天的事儿了,中午学校放学他回家吃午饭。那天下着雪,他攥着雪球在自家门口就听见了有人在抽泣。打开门小伍才发现是“白毛老太太”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哭,他简单地问了声好就跑到自己屋里吃饭去了。

 

3

下午上课的时间是一点,小伍吃完饭还看了会儿动画片才去学校,临走时他看见“白奶奶”还在哭。

 

放学回家的时候奶奶正在厨房做饭,小伍放下书包红领巾都还没来得及摘就跑到奶奶跟前问

 

“奶奶,邻居奶奶为什么哭啊?”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瞎打听什么!”

 

吃饭的时候小伍又问,奶奶一边夹着菜一边说“‘白毛子’他男人带着小儿子走了。”

 

“为啥走?走去哪了?”

 

“受不了她那张嘴了呗!”奶奶起身去厨房又盛了碗饭,似乎是在说给小伍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说“叫我,我也走!”

 

4

打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伍都很郁闷——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单间之间只有一堵薄薄的水泥墙,有时候半夜小伍这边睡着觉,那边就能听见白奶奶凄凄惨惨的哭声,现在想想这也就是知道隔壁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呢,多渗人啊。

 

“奶,隔壁又哭啥呢。”

 

春去秋来,转眼曾经的毛孩子已经上了高中,高三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本应是狂欢的时候,可这已经是小伍这礼拜第三次因为邻居的哭声而一宿没睡了。

 

“还是那点事儿呗!”

 

筒子楼里大妈多,是非和口舌自然也多。夏天吃完饭,闲来无事的中年妇女便喜欢凑在一起“闲唠嗑”,话题的内容无非就是那家的姑娘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他家的儿子都结婚五年了还没孩子这类的八卦。

 

夏天有时候闲着没事儿,小伍就喜欢叫上对门的冯楠去楼下打羽毛球。累了就坐在台阶上歇歇,顺道听听院里的故事,说白了那会儿他们都是“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

 

5

因为上次吵了架结了梁子,“白毛老太太”成了胡大姐主要的“爆料对象”。单反遇上有关她的事儿,胡大姐就跟着院子里四处胡咧咧。

 

“唉,那谁啊,你听说没,白毛子她老头又回来了!”

 

“回来了?这都走了好到十年了,怎么又回来了?!”

 

这天傍晚小伍搬着小板凳到楼下,装模作样地跟着楼下汪爷爷学喝茶,胡大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蒲扇、脚上踩着拖鞋,嘴里一边吐着瓜子儿壳,一边还不忘叨叨着老白家的事儿。

 

“回来要房子呗!”胡大姐两眼一白,朝着四面八方看了看,然后凑到人前说“他家那小儿子做买卖赔了,想拿这儿的房子抵债。”

 

白奶奶生了三个儿子,老二在十六岁下乡那年死在了农村。剩下的老三跟着白老头走了,老大便跟着她。

 

白老大不太勤快,在车间干了两年便嚷嚷着要上大学。当时白家条件还算不错,想着一家人能出个知识分子也是个不错的事儿,便让他去念了夜大。结果老大不太争气,考了两回都没考上,到让从小学习就好的白老小考上了。

 

从此白老大就不再工作,每天醒了就到港院旁边的早市里和一群六十几岁的大爷打扑克,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后来白家老两口过不下去了,老爷子临走时问儿子要不要跟着他一起时,只有老大选择留了下来。

 

6

小伍一直不太懂当初奶奶的那句“要我,我也走”是什么意思。直到白奶奶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家他才明白。

 

小伍高考那年的每个周末都是和白奶奶过的,老太太说话声音很大,而且话很多,一说就停不下来,有时候在小伍家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备考压力大,小伍经常被她弄得很烦躁,后来干脆直接到图书馆学了。

 

那天傍晚小伍从图书馆回家,刚进门就听见白老太太扯着嗓子喊

 

 “他就是看我好欺负!换别人他敢吗?!”

 

“老的老的不要脸!小的小的也不争气!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小伍换好拖鞋两眼一翻,连招呼都没打就近了卧室。之前不懂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离开白奶奶,现在想想,这老太太也确实太招人烦了!

 

小伍一点都不喜欢白奶奶,太絮叨、太聒噪!

 

7 

每次小伍放假回家,奶奶给孙子做的第一顿饭一定是饺子。但今天却没有,理由是白奶奶又来了……奶奶没来得及和面

 

“哎呀!”奶奶笑笑,一边赶着小伍出去买外卖,一边说“她愿说就让她说吧!她在家也没人听她讲,她憋得慌!”

 

这点倒是真的,因为白奶奶晚上经常哭喊着叫骂白老大,主题大多是说他不争气,这个岁数了还要靠着老妈养活,激动时脏话什么的也都不避讳。夏天开着窗,小伍觉得整个海港大院的上空都飘着那几个脏字儿。可奇怪的是白家老大从来都不还嘴,一次都没有。

 

老房子太旧,没法安空调。夏天有时候热的睡不着,小伍就喜欢关着灯,光着膀子坐在窗边吹着小风玩手机。

 

这天他照例又听见了白奶奶哀怨的哭声,按照平常他会选择戴上耳机听音乐,但今天可能是因为被海滨城市少有的30几度高温天气热坏了脑子,小伍竟然选择放下手机,趴在窗台上认认真真地听起了她的抱怨。

 

“你爸在外面有了人,瞒了我10多年……”

 

“爱民(白家老三)也是个半傻子,赔了买卖还要拿我的房子去抵债……”

 

“你都在家闲了几十年了……”

 

“你们姓白的每一个人东西,怎么不去死啊!”

 

唉……又是这些事儿,这心里得有多大的埋怨,才能这么反反复复地念这么长时间啊……

 

8

春去秋来,港院里的枣树又绿了一茬。小伍大学毕了业,准备去国外再读个研。

 

出国前的那个夏天,小伍照例和冯楠去楼下打球,中场休息时听到胡大姐说

 

“白毛儿老太太没了。”

 

“为了捡掉在路中间的苹果被公交车压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的消息,小伍有些难过。

 

因为是交通意外,白奶奶的尸体在调查取证结束后才被允许由家属带回家。白老大在家里为母亲设了灵位,尸体火化的前一天,小伍跟着奶奶去了隔壁送“纸钱”和“白包”。

 

二十几年了,这是小伍第一次走进这位“老邻居”的家。

 

家徒四壁。这是小五唯一能想到的用来描述这间房的词语。没有家电,甚至连最基本的电视冰箱都没有。墙壁上还是几十年前,这所房子刚分下来时,大队统一给刷的蓝色油漆。因为时间太久油漆早已掉的差不多了,露出的墙体也因没有得到及时的修补而变得凹凸不平。家具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客厅的那张弹簧床都是小伍家换下来的,他记得床头的小红花,那是自己亲手画上去的。

 

因为申请了特困,街道每个月都会给白奶奶几百块钱做补助,谁都知道白老太太过得不好,可没人关心这些年来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进了屋,小伍看见白老大坐在客厅的木质板凳上,看着放在茶几上的母亲的黑白遗像,脸上没什么表情。另一张板凳上还坐着一男的,印象中他从来没在这个大院里出现过。后来听白老大说,小伍才知道这是白家老三,在几百个夜晚里被白奶奶骂了无数遍的“爱民”。

 

“老大,这个钱你拿着。”

 

奶奶将揣在兜里的信封递给白老大,小伍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钱,只摸着厚度感觉也没多少的样子。

 

看见信封,白老大犹豫了一下,没等伸手,就被一旁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的白老三先抢了过去。老三白了大哥一眼,然后立马冲着奶奶和小伍笑着说

 

“你就是隔壁家的赵大娘吧,这么些年了你还这么硬朗啊。”

 

“你是老二(小伍的爸爸在家排行老二)家的孩子吧,我走的时候你才上小学呢,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干活(工作)了吗?”

 

彼时的小伍看着白老三的笑容止不住的犯恶心,所以压根儿没搭腔。

 

9

白老大留着奶奶在家里坐了一会儿,一共就两把椅子,老三占着一把,奶奶坐着一把,剩下的老大和小伍只能站着。

 

奶奶和白老大说的话小伍插不上,就到外面的走廊里透气等奶奶。巧的是这时白老三也跟了出来,看见小伍在走廊,摸了摸鼻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了一根儿递给小伍。

 

小伍看了看,没接,摆摆手说“不会。”递烟的人有些尴尬,拿烟的手抬在那几秒才放下。

 

白老三在走廊站了有一会儿,期间抽了两根烟,打了仨电话,都是催着他去打麻将的。真不是小伍偷听,只是那面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中午十二点是港院里老人孩子同一午休的时间,所以那个操着一口家乡话的大烟嗓子男声在这个幽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他说

 

“对啊,死了!”

 

“你以为我愿来啊,这不为了收钱吗?!”

 

因为奶奶和女朋友不喜欢,小伍已经很久没骂过人了。可此时的他只想说:“操,真他妈的傻逼。”

 

挂了电话,白老三把嘴里的手里扔到地上踩灭,嘴里还冒着白烟儿就回过头跟小伍讲话

 

“你奶奶人挺好,我妈这都没了好几天了,算上你奶奶,也就三家人来看过。”

 

“呵。”白老三又笑了,但也只是一瞬间,然后他低下头点了第三支烟“你说我妈这辈子活得是不是挺没劲的?”

 

10 

见小伍不说话,白老三大概也觉得没意思,抽完了烟就回了屋。没一会儿就又夹着皮包走了出来,再也没回来。

 

过了半个小时,小伍进去给白奶奶上香,遗像前还摆着害老太太丢了命的红苹果。

 

“我妈就是过得太仔细了,一个苹果才几个钱?”

 

那天傍晚冯楠像往常一样来找小伍打球,楼下的大婶们儿也跟平时一样凑在一起说八卦,一切都跟今天之前一模一样,只是再也没有了白奶奶。

 

这个夏天很安静,因为一直唠唠叨叨哭哭啼啼的白奶奶再也不会说话了。

 

老白家并没有给白奶奶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理由是太花钱。听胡大姐说,白老头连墓地都没有给她买,只是让大儿子带回了老家,说是在山上找个坑儿埋了就行。

 

后来白老大回来了,第二天就着行李离开了大院,他走的那天小伍也出门,这个快到60岁的男人一件行李都没有,只带走了妈妈的遗像。

 

再后来,隔壁的房子就被白老头卖了,是白老三带着人过来清空的房子。小伍和奶奶站在门边,透过窗户看着搬家公司的人一趟一趟地进出隔壁,领头的问

 

“里面有要留下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都不要。”

 

没了半边门的衣柜、两把还算能看的椅子、瘸了腿的矮茶几、画了小红花的弹簧床。几十年了,这好像是这间屋子所有的家当,也是白奶奶留给这世间最后的遗物。

 

11

直到小伍出国他都没再见过白老大。所有人都猜他是回老家了,不然没了白老太太的最低保障金,他在城里根本活不下去。

 

小伍曾问过冯楠觉得老白家可怜吗?冯楠点点头,然后接了一句“可怜之人必又可恨之处”

 

所以,得多可恨,才能如此可怜呢?

 

直到几年后海港大院被列为“拆迁区”时,小伍的奶奶才答应儿子搬出来,但条件是不能和他住一起。

 

爸爸拗不过老太太,只好在他的楼下又买了一间房。之后小伍研究生毕业后回国,依旧跟着奶奶住,除了吃饭会到楼上。

 

住进了高档楼房,邻里邻居互相都不认识了。小伍没问过,但他觉得奶奶会很不习惯,因为自己就是这样。

 

小伍很想念大院里的一切:乐多多小卖铺的“小红豆”冰棍、一到早上七点就准时出摊的豆腐脑油条、喊一声就可以叫齐的小伙伴、以及那位每次看见自己都会偷偷塞给自己过期巧克力的白奶奶……

 

这个城市越变越好了,小伍却再也找不到他的海港大院了。

 

12 

之后的很多年,小伍还是会偶尔想起白家人。

 

白老头和他的“女人”有没有再结婚?

 

白老三有没有因为卖掉了妈妈唯一的财产而变成了有钱人?

 

还有白老大,他为什么一直不工作?现在是不是真的回了老家,还是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继续苟延残喘的活着?

 

或许这些问题小伍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但也没关系,因为有些人本来就不是为了给一个结局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的。

 

而有结局的人,注定是不能陪你到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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