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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读丨《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阅尽沧桑成就从容不迫的气度!

2018-01-07 镇北堡西部影城宁夏旅游


每天阅读五分钟,给心灵放个假!

《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第44章丨张贤亮


 到了我们卡车跟前,司机抄着手靠在车旁骂排长,狗日的!你听错了,啥枪毙一百多人,公审大会上一共才宣判了一百多人!有的判有期徒刑,有的判无期徒刑,有的判监外执行,有的戴上"帽子"交群众管制,真正挨枪子儿只有十几个。这次公审大会也不叫"公审大会",叫什么"一打三反动员大会"。我相信司机的话,每次政治运动都以整人和杀人开场,"一打三反"当然也不例外。


司机埋怨,早知道这样就不来了。司机几乎天天开车进银川,他并不稀罕来银川市的机会。我们去"杀场"的九个人反而没有等在马路上的司机打听得清楚,七个战士怪罪排长,闹着要排长掏腰包请吃饭。说,怪不得枪响一阵子就不响了,就他妈的枪毙十几个还让我们往前挤,挤得满身臭汗,都是你王八蛋的闹腾的,早知道我们在车上看也一样。


因为性感女兵走在我们一群人后面,她是最后一个回到卡车边的,在她替我摘掉牌子时,我装着无意地问性感女兵,我旁边有个小娃娃也是来陪绑的,她为的是啥?性感女兵一边侧着脸跟排长起哄,一边笑着对我说,听带她的人说是"喊错了口号"。性感女兵的口气一点也没表现出那有什么可诧异的,就像是四个大人把孩子领出来逛公园那样自然。

八个人围着卡车追打了一圈,排长终于摆脱了战士们的纠缠,用命令的口吻喊:"上车上车!哪家都有饭,你们的婆娘还等着你们回家吃哩!"又安抚人们道:"咱们过了尹家渠,那里有片瓜田,咱们吃它个狗日的!"于是大家又爬上车,人都上齐了,排长还是和来时一样,拍了拍车顶,威风凛凛地喊了声"开路一麻斯!"卡车慢慢地从人群中掉过头,向"家"和"婆娘"的方向开去。

 我爬上卡车,站在高处向"杀场"望去,只见一群士兵还在低洼地四周忙碌,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反倒是爬在树上的那些娃娃在远处看的清楚,所以最感到痛快淋漓的就是娃娃,一群群地追逐着用手比作枪的模样,"乒乒乓乓"地互相枪毙对方,唐徕渠边一片喊打喊杀的欢快的嬉戏声。

这帮娃娃都是和美丽同样大的孩子。

上了卡车,大家和来时一样各自站立在原来的位置上。性感女兵还是站在我旁边,大腿上那块"白格森森"的肉仍然袒露在我眼前。我突然觉得那块大腿肉变得既苍白又无弹性,我也失去了观赏的兴致。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并非兔死狐悲的哀挽,也不仅仅是可怜被枪毙的人,而是对整个世界和人的深深的怜悯。这种情愫堵在胸中,使我一下子感到恶心,昏昏沉沉地,就像晕车的那种感觉。

卡车不一会儿就过了铁路,到了尹家渠地界,果然看到一大片瓜田。车开慢了,缓缓地寻找哪一片有成熟的瓜。有个战士本来就是种瓜的农工,非常内行,他说了声"到了",车就停了下来。战士们兴高采烈地跳下车,一个战士高喊了声:"鬼子进村罗!"一伙人全笑了,纷纷喊着"咪唏咪唏"、"花姑娘的有?""嘶啦嘶啦的!"冲进瓜田,再现了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里的场面,那是我们田间俱乐部里的保留节目之一。

 瓜田旁的窝棚里有两个看守瓜的公社社员,但对这群日本鬼子似的战士视而不见,毫不过问。任何人一扛上枪就有了特权,何况拿公家的东西与自己无关,在当时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现象。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人都抢了个大西瓜抱回来。


战士们的"破枪"上并没有刀,但西瓜真的熟透了,用手一拍就裂成好几瓣,战士也递了一大块给我。我捧在手上,看着血红的瓜馕,想起刚刚战士们说的脑浆,怎么也难于张口。可是战士毕竟是战士,毫无所动,那个描绘脑浆的战士和听见这种描绘的性感女兵,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联想,无所畏惧地啃着西瓜,连声赞甜。


我猛地悟到,在1966年到1968年之间我正在劳改农场,没有见过"文革"的种种场面,听说"文革"初期农建十三师也搞过"武斗",宁夏的"武斗"还死了很多人,毛主席教导说,"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而我却错过了锻炼的机会。


战士们包括性感女兵在内,在"文革"前期"经风雨见世面"的过程中,大约见识过不少,已经见怪不怪了。责怪他们残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只能责怪自己在封闭的劳改队中见的世面少,以致多愁善感,神经过敏。《地道战》《地雷战》及苏联老电影和阿尔巴尼亚影片中拍摄出的战斗血腥场面,不也是让人欣赏的吗,看枪毙人而无动于衷又有什么错呢?


这八个农工兼战士看押着我一路来回,不是对我也很友善吗?他们虽是农工扮演的武装战士,但按理论上说我也是他们的"阶级敌人",而他们却一点没把我当外人,我有什么资格责备他们不善良?悟出这个道理,我也捧着西瓜啃起来,真的很甜,并且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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