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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第51章丨张贤亮
未见其形,龙虾已先声夺人,待端上桌,果然气度不凡。别处吃龙虾,虽然会有各式各样花色繁多品质高低的盘子,龙虾毕竟是孤伶伶一个,形单影只,而盱眙龙虾是用大号脸盆往上端的,火红的一脸盆龙虾成群结队地岸然而至,居于群肴中央,首先就取得轰动效应,叫人看着就热闹喜庆。
主人教我丢开筷子用手抓,两手一掰,吮其壳中之肉,我一尝,确实名不虚传,鲜美异常。手上虽戴着塑料手套,但与大脸盆配在一起,仍不失粗犷豪放的野趣,让一桌人都撇开斯文,活跃起来。这种吃法是很重要的。各国各地都有特殊的风味饮食,而形成各国各地特殊的"食文化"的并不仅仅在于所食的动植物本身。
怎样烹调它,怎样吃它,吃它的方式方法包括步骤气氛,都是构成"食文化"的主要元素。所以我建议千万别放弃用大脸盆盛龙虾的方式,如果改为碟盘往上端,一大特色便丧失了。吃时与主人聊天,龙虾成了主要话题,仿佛吃龙虾是我此行的目的。
原来我想的不错,盱眙是不产龙虾的。此龙虾非"生猛海鲜"的龙虾,个头略小,大的也不超过10公分,学名叫克氏螯虾,原产于北美洲,俗称不雅,叫虫剌蛄,会让北方人联想到田野里常见的剌剌蛄,而外形却与海产龙虾相似,所以又叫"小龙虾"。一说是20世纪30年代由日本人引进的,一说是70年代从海外进口木材中带来的卵繁殖起来的。
饭桌上因此而展开百家争鸣。我比较倾向后一说。上世纪30年代日本人正忙于侵略,只引进过细菌病毒,怎会在改良水产品上操心,何况我多次下日本餐馆,从未见过日本料理中有这道菜。他们自己都不吃,劳神费力地从美洲引到中国来干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破坏洪泽湖的堤坝吧。
盱眙龙虾壳较厚,肉质虽细嫩,可是每只就那么一点点塞牙缝的实质性内容。一脸盆龙虾端上来,一脸盆虾壳端下去,酒足饭饱后好象脸盆里并没有少什么。所以,与其说是吃它的肉,不如说是因烹调它的作料使它的肉汁越吮越有味道。
我是一贯不吃麻辣的,但此辣非干辣,此麻非干麻,辣得很温柔,麻得让人有陶醉之感。主人介绍,这种作料名曰"十三香",其实不止"十三",要数十种野生中草药来配制,原料只产于盱眙。我还不知道,我老家盱眙产野生中药材达八百多种。至于配制作料的方法,是很"复杂"的,是别的地方"学不来""做不出"的。
在国内我到过很多地方,品尝过很多风味菜肴和小吃,如果要问厨师烹调方法,都会说是"秘而不宣"的"祖传秘方"。当初我有点反感,觉得这是中国人爱故弄玄虚的毛病,后来我才体会到这正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饮食业的商业文化。欧洲所谓的"美食"我也尝过不少,在西欧时,打开电视,还经常看见教观众怎样做菜的节目。
西方人和我们不同,喜欢公开炫耀他们的烹调方法,没有"祖传秘方"一说。尤其是法国和意大利,常以饮食大国自居,在电视上看着厨师把很简单的一点原料、作料在锅里拨弄来拨弄去,虽很解馋,也很可笑。现在这种节目已传到国内,像我们在中央二套中所见的那样。但是,如果你照着去做肯定把材料都糟踏掉了。
看起来西方人有"公开性",有"透明度",然而最后等于没有,不能落实到具体操作上的。可见烹调或说是厨艺,确实有一个因人的"手气"而异的神秘性或不可言说的密诀,和写文章相似,没有文学禀赋的人你怎样教他都教不会的。
因而,对主人强调盱眙龙虾烹制方法的神秘性,作料的特异性,离开盱眙本土便失去了独特的风味性等等"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说法,我都欣然接受了。而且,正因为它的调制方法如此神秘,更增加了盱眙龙虾的口感,使整个吃的过程有一种寻幽探秘的趣味了。
更让我有兴趣的是:盱眙龙虾和北方的剌剌蛄一样,原是一种害虫,它长有一对和海产龙虾钳子般的螯足,在堤坝田埂上打洞既快且深,常常造成决口,害人匪浅。和麻雀蚯蚓不同,麻雀是益鸟已得到平反,蚯蚓还能起到疏松土壤的作用,这种虫剌蛄只会搞破坏,而且繁殖能力、适应能力极强,不对它们大开吃戒简直没有办法。
于是老百姓从上世纪70年代它出现时就开始把它当螃蟹的替代品吃,吃着吃着就吃出了水平,吃出了境界,吃出了特色,吃出了风格,形成了最佳烹调方法。现在我们吃的"盱眙龙虾",原来是有个反复实践过程的,是经过不断尝试、选择、淘汰、优化的实验过程的。实验室就是各家各户的厨房,实验者就是各家各户的家庭主妇。
因而,盱眙龙虾虽然不像徽菜、鲁菜、淮阳菜等等名菜系那样有悠久的历史,却具有深厚的民间性,表现了群众的创造性。而这种原产于民间的家常风味小菜,却受到了盱眙县党政领导的重视,运用行政手段将它提升为振兴盱眙经济的主力军,可见家乡干部们很有现代的商业头脑和市场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