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为什么会恋物?

Benjamin 利维坦 2019-05-20

利维坦按:私人物品,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这些身外之物,这些“我的”东西。书籍、房子、车、衣服、饰品、餐具、纪念品、废旧家具……我们和这些物品究竟是什么关系?诗人海子写过“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从死亡到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确都是物质的短暂情人,不过,和海子不同的是,我们还都活着。


另外,不妨从囤积强迫症(收拾强迫症)、共产主义、监狱、记忆唤醒这几个角度梳理一下你和私人物品的关系。



文/Marina Benjamin

译/安德烈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aeon.co/essays/why-i-love-my-possessions-as-a-mirror-and-a-gallery-of-me

 


《纽约客》里的一个漫画场景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它描绘了一对穿着和服的日本夫妇站在家门口,他们面前地垫有一角翻卷过来,地垫上有一只翻倒的饭碗,筷子散落在地。“天哪,我们家被抢了!”这对夫妇惊叫着。


这个搞笑的场景一直让我思考。虽然我十分赞赏干净的外表,不过我从来不是一个极简主义者。我不得不对自己和所有物的关系产生疑问:为什么这些东西就这么重要?是什么让它们变得如此重要?我可否离开它们,或者使用电子替代品——Pinterest(一个图片网站)上的收集或者一个电子书库?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很依恋“身外之物”。如果我当时早就知道自己的婚姻注定要破裂,也许当时就不会用一部分继承的遗产买那辆二手的迷你车,或者付公寓的首付了。而且我也许会雇一个更好的离婚律师。事实却是,我付钱给我前夫,求他从公寓搬出去。我没有搬走,因为在衡量了诸多方案后,我发现我只能住得越来越差。况且,虽然已经去了国外,我并没打算放弃国内的这套房:我当时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让自己的将来更有保障,而不是将自己捆在某种义务上葬送未来。


我自食其力了多年,直到有一天,报纸雇我裁掉了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量员工。现在,随着裁员抚恤金消耗殆尽,我不得不靠变卖家产度日。每一份可以申请到的零碎活计我都会做,在这期间,我一直努力申请正式工作,偶尔还会当临时房东,让别人住进自己家里以收取房租。我的生活其实并不贫困,尽管在正朝着贫困的方向一头猛扎。



问题在于,我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就是我。我不想扔掉他它们。这种不情愿并非占有欲在作祟:这种占有欲是处于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心理。单身、没有孩子,我只能是我拥有的所有东西:我的外部标签,同样是我生活故事的标签。这些故事住在我拥有的所有的私人物品里,将我与过去、现在和未来相连。客厅的那些橡木桌子来自马里兰的旧货商店,藏在树木纹理中的,是我用蟹肉蛋糕“收买”朋友帮我把家具搬回新泽西的故事;一个略显俗气的鸭形盘子会牵动我在纳什维尔寻找一本书的经历;橘黄色的罗森塔尔花瓶则在我每次为它拂去灰尘时大喊:“回柏林来吧!”


保罗·萨特


在《存在与虚无》(1943年版)中,让·保罗·萨特在书中写道:人类期望不断占有私人物品的目的,是扩展自我感知,因此,仅仅通过观察我们拥有什么,我们就可以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市场营销学专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通过调查研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们的自我感知往往是通过我们拥有的所有私人物品反应出来的。纽约大学市场营销学教授罗素·贝尔克(Russell Belk)在1988年的论文中阐述了对于财产和不断拓宽的自我认知的观点,为随后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检验标准。这种理论为健康的人格提供了有价值的运作体系。人类有将记忆、价值和经历储存在身外之物中,这样的需求也许需要他们好好保存这些私人物品防止记忆丢失;事实证明,这样的理论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

 

人们在谈论“我的”电视节目,“我的”影星,或者教室里“我的”座位——都是某种带有占有欲的自我定义在品位和挑选物品上的延伸。诸如:“你是披头士的粉丝还是滚石的粉丝?粉Blur还是绿洲(译者注:以上四者均为摇滚乐队)?”这样的问题是典型的例子,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表达自己的愿望和理想,从而发现品位是如何将我们分成不同群体的。


谁是“我的”人?推开我家的前门,你首先注意到的是书。这些书贴墙排成一条直线,盘旋着摞放,直抵天花板。每一本都是大部头的人物传记,它们在我阅读的时候不断提醒着我:我自己到底是谁。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非常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这种现象,他曾说过:一个人书架上的书就像旧时的肖像,是他/她经历的一部分。



我在1997年嫁给了一个本地人,我搬到了苏格兰。那个时候,我托运过来成堆的衣服、家具、艺术品和小摆件,但是把书继续存放在旧房子里。这样就像给自己做了截肢手术一样,在搬过去后不久,“幻影藏书综合症”就找上门来了。在核实出处、证明观点和寻找慰藉之时,我下意识地找书——最后抓了一把空气。这样过了一年,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托人将原来的藏书都搬了过来。在苏格兰呆了那么久,然而只有在藏书都送到的一瞬间,我才感觉到自己完完全全地移民过来了。


我那幢维多利亚式公寓的每一寸地都是朋友涂的,里面的旧家具、色彩斑斓的上世纪瓷器以及大量经济萧条时期制作的玻璃器皿——我曾在这些物品中寻找鼓舞和启蒙;证明了文化和艺术对于我灵魂的形成起到了多么重大的作用。


当我在思考一个极简主义强迫症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时,会因为心理学家米哈利·齐克森米哈里(Mihaly Csikszentmihalyi)的观点而感到不安。他在1993年发表的《为什么我们需要私人物品》中写道:“人工制品会通过投射物主能量的方式,帮助物主将自我人格具象化。”一个人的私人物品“通过提供物主目前参与的事件和关注焦点、对过去的纪念和对未来的走向的考量,揭示了一段时间内物主的内心状态……私人物品像一种符号一样,为一个个体在和自己关系密切的社交网络中的地位提供具象化的证据”。同样,私人物品也让我们的身份变得更加固定,在“很快就会融入意识的洪流中”的时候给自己塑造一个相对固定的形象和身份。


作家穆丽尔·史波克


如果处理掉我所有的财产,恐怕我这个人也会和它们一起消失。我很难让自己的情绪保持相对的稳定和平衡。一方面,一些诸如“审视你的特权”还有“第一世界的问题”这样的字眼会很明显地让我提醒自己忍耐会让事情变得糟糕得多,另一方面是自己正在被抹去的极度痛苦。我努力试着保护自己,让自己有一个轻松自由、无拘无束的未来,但是我所有的想象召唤出的却是一种穆丽尔·史波克(Muriel Spark)式冷冰冰的起居室现实(译者注:穆丽尔·史波克是英国著名文学家,文风阴沉神秘)。


艺术家迈克尔·兰迪毁掉了他所有的7227件东西


或许我应该从英国艺术家迈克尔·兰迪(Micheal Landy)那里获得启发,他在2001年举办的为期两周的行为艺术展“破坏”上,毁掉了他所有的7227件东西。 他说:“我一直试图摆脱自己,这样我才能继续生活。”我对兰迪的某些观点有所触动。首先,他在前10分钟里什么都没做,直到有人递给他一张保罗·威尔(Paul Weller)的CD。他本来要拒绝这个礼物,但最终还是接受了。随后,那些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物品,兰迪选择最后处理:那是他父亲的羊皮外套,兰迪其实希望有人能在他把衣服绞碎前可以把衣服偷走。兰迪告诉《卫报》的记者:“我真的感觉我剪碎了爸爸的衣服,就像在诅咒他一样。”


“这次行动对我来说太具破坏性,我甚至都有些恍惚了。这之后大概一年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何的艺术创作。什么事也没干。”兰迪说。这样的反应,在我看来,是他在短时间内丧失自我感知的体现。至少,这种方式提供了一种精神层面二次校准的方案:这是一块白板,如果你什么都可以写,你会写些什么?


索菲·伍德沃德(Sophie Woodward)是曼彻斯特大学的社会学讲师,正在进行一项名为“隐匿之物”的调查。她对人们存放在碗橱、阁楼以及所有其他不常使用的私人物品进行了研究,这些东西虽不会被经常使用,但是它们“蕴含了对记忆的理解,以及生活和人际关系的变迁,当然还为了承受更多的生活消耗做准备”。伍德沃德注意到,人们觉得他们应该避免过多囤积私人物品,但是她告诉我:“我和他们(实验者)聊得越多,我就越能意识到他们从拥有私人物品上得到了巨大的愉悦,即使这些东西他们压根儿不会多看一眼,每当他们囤积私人物品时,这件东西都会让他们想到些什么。



把东西留在身边其实是一种对过去的救赎。安吉·麦肯齐(Aggie MacKenzie)是一名记者,同时也是一名电视演讲家,她曾站在《强迫性囤积患者》(2012- )的舞台上(一档帮助那些花费了大量存储空间和设备存放家具的人、还有那些车库和花园全部都被杂物占满的人“整理杂物”的英国电视节目)。她告诉我:“对于某些人来说,‘它们’几乎是自己对抗死亡的保证:如果我的身家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对于其他人来说,有一种想法叫做‘迟早有一天它们会派上用场’。”所有的私人物品也同样没有经历什么变化:“如果世间万物都保持原样不变,也就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在2015年,BBC4频道的《奇思妙想》的一期节目里,伍德沃德说,我们争相摆脱自己的私人物品,正是因为它们意味深长。比如,大多数女人即便不穿也不会扔掉自己的鞋子。人们不愿“放弃自己可以做到某件事的可能性”,正是认为自己有可能做到,才让他们想了想还是保留了这些(不常用的)私人物品。我承认,我生活里就是这样。没人会需要四个玻璃梳妆镜,但我就有,而且至今还没有一个单独的梳妆台可以放下这四面镜子,但我一直渴望一个可以自由漫步其中的住宅,让这些复古的物件出现在这幢房子的卧室里。弄丢这些镜子意味着我从此和自己的梦想划清界限。至今为止,我都妥善地保存着它们,提醒着自己一个女人的成就应该远超她的可控范围。我还喜欢欣赏这些镜子,乐于当它们的收集者。


我们的灵魂需要私有财产带来的稳定性。


我现在56岁,和试着去欺骗死神不同,我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我的家具比过去少的事实了。离我最近的家人住在达拉斯,我的私人物品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现在摆脱一切还有用吗?但是为什么我要去质疑自己呢?有些小事儿限制了我的生活,并且削弱了我在面对他人时的礼貌和善意。


一些有趣的证据让我的直觉更强烈了:如果抛弃一切私人物品,我的主观意识就会被削弱。丹尼尔·米勒(Daniel Miller)是来自伦敦大学学院的人类学家,为了他的著作《物之舒适》(2008)花费17个月来对30位伦敦居民进行采访,目的是为了研究“客观存在的私人物品在我们人际关系(人与人,人与自我)中所扮演的角色”。通过采访,他检验了时下流行的“我们和私人物品的关系妨碍我们的人际关系”的假设。



他发现,这个假设并不成立:“通常情况下,我们和私人物品的关系越亲密,我们的人际关系就越亲密。”最令他感到不安的遭遇,是采访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暂且不说住所,至少所有的家具和衣服都是别人捐赠的。他已经缺失了人格、洞察力和正直的品质,将他和其他有自我边界意识和领地意识的人相提并论是没有意义的。这个结果似乎支持了齐克森米哈利的观点:我们的灵魂需要私有财产带来的稳定性。


基本、内在的感觉将会通过交互作用进一步得到巩固。即使在孩提时代,我也会重新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让私人物品有一种新的空间关系。我把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当我感觉自己停滞不前时,我会重新整理摆放自己的东西。它是我解决心理郁结的不二法门。我这种做法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吗?一些心理学家认为,我们之所以喜欢财产,是因为相比于不能控制的其他人,我们至少还可以控制它们。婚姻破裂丈夫离我而去时,我确实用两年时间沉浸在将家具摆放在最好的地方上,让这片空间重生,也让自己重生——用这种方法将那个男人的味道彻底从头发上洗掉。


马克·阿兰(Marc Allum)懂得私人物品如何在我们的多重自我中起到作用。作为英国长期播出的电视节目《古董巡回展》的一名专家,他熟悉很多人的心理。他喜欢发现可以代表上千年历史的东西,喜欢与这些文物有关的工作和生活。他告诉我:我们被所处的环境告知,占有财物应当感到罪恶。在多年之前我停止忏悔,因为我意识到,如果我不能让私人物品充斥自己的周围,我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如果没有这些私人物品,我的事业也就不会存在了。


阿兰不是藏家,但他有大量的私人物品,而且承认:“这样说也许听起来有些奇怪,有一天会弄丢所有这些东西的不安全感始终困扰着我。”如果他真的弄丢了呢?“在某种程度上,物即为我,物非我,而我不能离物存在。”一位友人问我:“你知不知道你房子里的私人物品足够你退休后的生活了?”我说:“我处理这笔资产的方式就是花光它们。”即使在我拮据地住在海边小房子里的那段时间,海滩也会成为我的收集场所:每天我在海滩上都有机会捡到形状各异的浮木。



我能理解这种冲动。每种决定好的……几十摞书离开了身边,但是不断会有新书的包裹邮到家里。我卖掉了一个花瓶,但是在某天突一张古董桌布忽然出现在了花瓶原本的位置。如果你拿枪抵住我的头,一定要我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我会让你杀了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我的善变还是坚定。


我想到了1997年,那时正值搬家到苏格兰,同时年也经历了极大疏离的和重生。不过近期的实验表明,我当时的举动是自欺欺人。我只是最小限度地抛弃了一些东西:带着美国电压适用插头的电器,一张床、一张沙发、古着帽子、打蛋器零件和一架漂亮的秤。其余的东西我全部装船运了过来——那时候我还有足够的的钱让自己放纵。如果我现在不得不卖掉我的公寓,我很可能会把所有的物件都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或者见缝插针地放在朋友家。我付不起单独存放这些东西的费用了。

 

可耻的真相带我走到了现在。虽然我不买高昂价格的品牌,所购之物中充满的自豪其实是我对爱和仰慕的渴望。我希望造访我家的人会在某种程度上接触到在其他场合绝对不会认识的我。另外,当我的前夫看到我书房的藏书还有摆在床头的字典时,他发誓,绝对不会爱上我。不过,我目前还不需要络绎不绝的访客来评价我海量的藏品。为什么我像童话里假死等待王子出现的公主一样,坚持为一个想象中的观众展示我的私人物品?也许是希望未来自己会变得更好的梦想让我们在此时此地保持着纯粹与活力。也许这样的梦想正是必需的。


没有私人物品提供的愉悦和脚踏实地,恐怕我会飞出地球表面。


如果欣赏和幻想曾经是我精神层面幸福的最重要来源,我会毫无疑问地把自己布满灰尘、占地耗财的的藏品全部转移到一间“电子仓库”去,然后快乐地生活。各种社交软件上的点赞和粉丝层出不穷,观看我敏感文字的人史无前例地多——我甚至都没必要把自己的茶壶照片放在网上了。我本可以把藏书全换成电子书,唱片换成网络流量,只依靠电脑连接我的生活和爱。



尽管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可以显著提升生活品质,但于我而言,这样做单调无趣、消磨灵魂。伍德沃德说:“我曾经和一个人聊过,她是位家政从业者,同时受过视觉人类学的教育,她在许多人清理自己私人物品之前拍摄了他们的家,这些录像很有价值,因为有了这些录像,他们的私人物品好像并没有完全消失,仍旧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然而接下来,伍德沃德将她和另一位自儿时起到现在堆积了成箱物件的女人进行了对比,“在她看每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她拥有的记忆。如果她看到的是照片,这样的神情则会非常难捕获。我们的私人物品,就是生活的档案馆。”

 

尽管数码技术高速发展,我仍然保持着对私人物品的喜好。我猜这是年龄的缘故。只有在旅行时,我才会用Kindle、听CD,将目光从老照片转向云层——像谋杀犯一样扔掉一段栩栩如生的回忆。即使是在博学多识的人聚集的地方,这个问题仍然众说纷纭。


如果我生活的地方没了所有的私人物品,我也许会和现在一样逻辑清晰、拥有同样的记忆、价值观和信仰;但是如果没有私人物品提供的愉悦和脚踏实地,恐怕我会飞出地球表面。我知道我会变成一个无休止抱怨的人:“我以前有一个那样的东西。”就像贝尔克提醒的那样,进入军队和宗教体系的人们,被聚集于营长、监狱和其他组织,在这样的地方,他们的私人物品会被立刻收走,目的就是为了抹杀他们独特的个性。


我的私人物品被抢走了,我还会是我。但我想,这样的好状态并不会保持很久。



“利维坦”(微信号liweitan2014),神经基础研究、脑科学、哲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反清新,反心灵鸡汤,反一般二逼文艺,反基础,反本质。


投稿邮箱:wumiaotrends@163.com

合作联系:微信号 thegoatjoe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