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心为何会有局限?
利维坦按:本文难民潮话题有一个核心的问题:对于富裕的西方国家而言,其公民自然要质疑如果大量难民涌入,其自身的诸项社会福利会有被剥夺削弱的可能,甚至就业机会都将减少。所以,所谓我们人类的团结感,其实就是区分谁是“我们”。在反对难民进入本国的人眼中,那些难民只是“他们”。
德国哲学家康德曾用最严厉的语气告诉我们,当你对某人做出一项善举时,除非你将那个人仅仅视为理性的存在,而不是因为他是你的亲戚、邻居或同胞,否则该行为不能算是道德的。康德认为道德完全不同于留意他人苦难的能力。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就因为对方是一个中国人,你对他(她)的关心就超过了印度达卡贫民窟活得同样绝望的人,这在道德上有问题吗?你所认同的“我们”会以何种标准划分呢?你是否会把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人纳入到“我们”的范围内吗?
文/Brian Resnick
译/水自流
校对/夏夜夜夜
原文/www.vox.com/explainers/2017/7/19/15925506/psychic-numbing-paul-slovic-apathy
本文基于创作共用协议(BY-NC),由水自流在利维坦发布
2014年10月2日,多架迫击炮炮击叙利亚和土耳其之后,一名叙利亚库尔德妇女和女儿穿过边境,一起在桑尼乌法省(Sanliurfa)东南部的苏鲁克镇(Suruc)等待,这里靠近叙利亚边境。 图源:布伦特·克勒奇(Bulent Kilic)/AFP/Getty Images
据联合国报道,现在全世界有6530万人流离失所,为史上最高。现在应该是人类历史上难民人数及寻求庇护者人数最多的时候。
看看这个数字:6530万。你能想象吗?我是说,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些人的形象。面对一个人时,你能想象出他的绝望和痛苦。但如果面对6500万人呢?你根本无法想象,这不过是个抽象的数字。人的同情心局限性很强,这种局限性能影响人类活动,是最强大的心理力量之一。
我时常报道政治心理。与科学家谈话时,我总是会问:“什么研究有助于您理解世间百态呢?”不管话题是国外的难民危机,还是国内的医保问题,他们的答案往往都与保罗·斯洛维奇(Paul Slovic)有关。
斯洛维奇是俄勒冈大学(the University of Oregon)的心理学家,几十年来,人们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经常无视大规模暴行和大众的苦难?
斯洛维奇的研究显示,人的大脑既不善于勾勒几百万或几十亿人,也不太擅长与这么多人产生共鸣。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都不足为奇了:60%的美国人都支持能在某种程度上禁止难民进入境的旅行禁令;立法者并不担心自己可能会让数千万人失去医保;在达尔富尔的战争和灭绝种族的大屠杀中,数百万人丧生,人们却无动于衷;2015年,面对阿片类药物滥用,全国上下未能做到团结一致,最终导致美国33000人死亡。
“受害者人数增多时,个体生命的价值会急剧下降。这是我们想要的吗?”
单单一个数字无法体现出背后的代价时,一个令人恼火的悖论就派上用场了,斯洛维奇称之为“心理麻木”(psychic numbing)。在一场悲剧中,受害者人数越多,我们的同情和援助意愿就越弱。即便受害者从一个增加到两个,这种现象也会出现。
人们为什么总是对大型灾难无动于衷?斯洛维奇的研究给出了解释。同时,他的研究也能影响记者和倡议者的传达问题的方式。最近,我跟斯洛维奇通过电话,讨论了政治家为什么容易无视大众,单张图片能造成多大影响,以及我们能否制造出比人类道德感更强的机器。
考虑到篇幅和条理,我对谈话内容进行了编辑。
2015年6月27日,叙利亚难民女孩在逃离了政府军与伊斯兰国间的战火后,站在叙利亚库尔德阿穆达(Amuda)的一栋大楼下。图源:乌盖尔·昂德·斯密斯科(UYGAR ONDER SIMSEK)/AFP/Getty Images
布瑞恩·雷斯尼克:您的研究是从何开始的呢?
斯洛维奇:我冒着风险做这项研究到现在快60年了。20世纪70年代,丹尼尔·卡纳曼(Daniel Kahneman)和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对期望理论的研究深深吸引了我。他们的研究中提到了一个名为“价值作用”(value function)的概念,即在事物的数量增加时,人们如何衡量它的价值。细微的变化也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事物的数量越大,引起人们注意所需要的差异就越大。
比方说,口袋空空与100美元的差异似乎要比100美元与200美元的差异大,5800美元与5900美元似乎都没什么区别了,虽然它们都只相差100美元。
我和特维斯基也讨论过这一点,并怀疑当对象换成生命时,该理论是否仍然适用。我们都得出了肯定的答案。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也就是说,人类生命的主观价值并非恒定,惨剧波及的人越多,个体生命的价值越低。
2008年9月7日,海地卡巴雷村,一名在飓风灾难中死亡的孩子。在死亡的70名遇难者中,有三分之一的遇难者是儿童。图源:AK Parti Forum
雷:这就是您所说的“心理麻木”?受害者的数量越多,人们越冷漠。
斯:是的。我们把“心理麻木”的对立面称之为单体效应(singularity effect),即个体生命很受重视。想保护某人,或救某人于水火之中时,我们都会竭尽全力。但需要帮助的人数增多时,我们的行动力却不会相应增强。
人们在意个体,这种现象早已屡见不鲜。比方说,有个小孩需要手术,父母却无法支付手术费用,报纸上刊登这个故事后,捐款和援助便如潮水般涌来。我们确实很关心个体,但却不会把对个体的关心延伸到集体上,哪怕问题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迫于压力,我们都会对个体伸出援手。但世界已经千疮百孔,一次救助一个人根本无济于事。
2015年6月15日,成千上万的叙利亚人冲破边境围栏,进入土耳其境内。图源:AFP/Getty Images
雷:您研究中的悖论让我无法释怀。我们对人数众多的集体麻木不仁,却很愿意接受个人的故事,我们可以利用后者来解决前者。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一次解决一个人的问题根本无济于事。
斯:个体的故事和照片能产生短暂的影响。这些故事和照片能引起我们的注意,让我们认清现实,或者说通过个体瞥见现实的缩影。我们能理解个体,并与其产生共鸣。但之后还要有人告诉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艾兰·库尔迪:一名叙利亚籍库尔德族三岁儿童。他于2015年9月2日在地中海溺亡后,其照片成为全球新闻的头条。图源:The Independent
不久前,我们做了一项研究,是关于溺毙后被冲上沙滩的叙利亚小男孩艾兰·库尔迪(Aylan Kurdi)的,研究结果刊登于《美国科学院学报》(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我们对那张照片引起的反响进行了分析。自2011年以来,叙利亚的……死亡人数不断增长,现已达到数十万。突然间,我们看到了这个被冲上沙滩的小男孩,他的照片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人们突然关心起了叙利亚战争和难民,而此前数十万人的死亡都没能引起他们的关注。当时,我们追踪了这种反应,结果表明,它只持续了一个月左右。
2015年8月到10月,“叙利亚”、“难民”及“艾兰”这三个词条在谷歌趋势上的相对热度。注:谷歌趋势不提供具体搜索次数,而是将热度峰值定为100,热度与搜索次数成正比。图源:《美国科学院学报》
有些事是人们力所能及的。瑞典就接收了16万叙利亚难民,瑞典红十字会设立专项基金筹集款项,来帮助照料大批涌入的难民。艾兰的照片发布的第二天,捐款数额一下从8000美元涨到了43万美元,这就是那张照片的影响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可以看到……在大约一个月内,捐款数额保持在高位,随后就跌至以往水平了。
这些个体的故事和照片极富冲击力,它们给人们一个契机,出其不意地将人们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突然唤醒,让人们想要有所为。如果有些事情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我们就会伸出援手,比如向红十字会捐款。但如果我们的能力仅限于此,时间一久,我们就又变得麻木不仁了。
这些个体的故事至关重要,能产生巨大的影响。但前提是,人们在受到触动之后,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受害者从一个增加到两个时,心理麻木就出现了。
2016年2月17日,难民和移民从土耳其穿越爱琴海后,纷纷涌上一艘橡皮艇,去往希腊莱斯博斯岛(Lesbos)北部的米蒂利尼(Mytilene)。图源:雷斯·梅斯尼斯(RIS MESSINIS)/AFP/Getty Images
雷:我读过一些您的实验报告,既感到忧心忡忡,又觉得获益匪浅。比如在这篇2014年发表在PLOS One期刊上的文章中,您发现,当受害儿童从1个增加到2个时,人们对孩子的同情和捐款都减少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journals.plos.org/plosone/article?id=10.1371/journal.pone.0100115)
2014年发表在PLOS One上的研究显示,受害儿童从一个增加到两个时,人们捐款的意愿有所减弱。
斯:这与人的注意力有关。我们最近做了一项实验(还没发表),参与者要想想1美元的概念,我们给出了一些选项:100个1美分硬币、10个10美分硬币、4个25美分硬币、一个1美元硬币,还有一张1美元纸币。我们问参与者:“你刚才想的是什么,想象中的画面是什么样的?”
绝大部分人想象的都是一张1美元纸币。他们的想象中,没有一大把硬币,也没有4个25美分硬币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张1美元纸币。
单个物体更容易想象,也更容易建立联系。
你必须要关注特定的人或群体,才能与他们产生感情上的联系。在面对两个人时,你的关注度肯定不可能跟面对一个人时同样高。面对很多人时,想要建立起情感上的联系就更难了。
雷:所以说我们会为大数字所困惑?
斯:这真的不只是本能反应。因为你如果仔细考虑一下,可能就会觉得:“一条命就是一条命,即使是在重大问题面前,它的价值也不应该降低。”
人的感觉系统不会考虑到这一点,它不会做乘法,也不太擅长处理数字。感觉系统在面对数字1时候反应最强烈:“保护好我自己。保护好面前的人。”和我们相似的人、我们身边的人、与我们同时代的人——这类人深陷危机时,我们都会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应。
让政治家和普通人对人道主义危机视而不见的因素有3个。
数千名移民从克罗地亚穿过边境进入斯洛文尼亚,有关部门正加大力度,应对自二战以来欧洲规模最大的移民浪潮。图源:杰夫·J·米歇尔(Jeff J Mitchell)/Getty Images
雷:这些都是心理麻木造成的吗?众所周知的惨剧无法,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
斯:我们发现,面对重大危机,有三大心理障碍抑制着人们的反应。一是反应麻木,也就是对大数字不敏感;二是行动无效的错觉,即感觉自己正在做无用功。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的行动只能解决部分问题,还有很多人你没有帮到,这会让你很难受。在这件事上,消极因素让帮助别人带来的暖意黯然失色了。
我们做了一个救助饥饿女孩的实验。第一组中,有一部分人伸出援手,给孩子捐款。在第二组中,还是同一个女孩,还是同样的情况,唯一的变化是,我们在她的照片旁边加上了关于饥饿的统计数据。结果,善款金额下降了一半。
我们将其称之为假性无效(pseudo-inefficacy),因为受这个因素影响的人原本能有所作为。他们之所以袖手旁观,可能是因为感觉自己的行动没价值,也可能是因为觉得这件事不值得做。
和前两个影响决策的因素相比,第三个因素蕴含的逻辑更为缜密,我们称其为“突出效应”(prominence effect)。
雷:什么是“突出效应”?
斯:这个概念源于我很早之前做的研究。第一组数据还是1961年收集的。人们在两种做法之间做出选择时,往往会遵循一条很简单的原则。
比如,你要给朋友挑礼物,你面前的两个礼包都是一捆现金和一张代金券的组合。
礼包A现金多,代金券面额小;礼包B现金少,代金券面额却大得多。两个的总价值相等,但现在你必须做出选择。
这种情况下,人们不会抛硬币,而是会有条不紊地做出选择。面对这个难题,有85%~90%的人都会选现金多的礼包A。
在决策过程中,本性使然,人们倾向于做出更合理的选择。如果你想让自己的决定站得住脚,选现金更多的组合A准没错。你如果选了现金少的组合B,就会想:“代金券真的和现金一样值钱吗?”
你还能想出很多理由,来证明选择礼包B没那么合理。
雷:政治家对世界各地的难民危机和人道主义危机视而不见,只是因为禁止难民入境好像更有说服力?
斯:我们的领导人都是明眼人。他们看到了清晰的照片,也听到了个体的故事。虽然他们知道情况有多糟糕,但往往还是会选择袖手旁观。
就拿难民危机来说吧。
我记得去年秋天,美国政府换届之前,当时的印第安纳州州长迈克·彭斯(Mike Pence)和参议员丹·科茨(Dan Coats)说过几句话,大意是“除非能百分百确定难民不会伤害我们,不然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难民进入印第安纳州”。这样他们就能对难民置之不理,因为所有人都说:“没错,我们当然不想让恐怖分子进入社区。”
就算你觉得援助人道主义灾难的受害者意义重大,但面临抉择时,选择保护家园才更合理。
我们或许能制造出比人类道德感更强的机器。
2014年3月8日,伊斯坦布尔于斯库达尔(Uskudar)的一处屋檐下,来自阿勒颇(Aleppo)的叙利亚难民家庭正在躲雨。图源:布伦特·克勒奇/AFP/Getty Images
雷:假如冷漠根植于人的天性中,我们应该自责吗?
斯: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应该自责。大家应该不会感到意外吧。
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服从天性,也不是说冷漠是对的,而是说我们不应该依赖自己的感觉,感觉并不可靠。我们要用一种更理性、更谨慎、更周密的方式来思考数据背后的真相。在制订法律、设立公共机构、设计相关程序时,也不能依靠自己的感觉,要三思而后行。
雷:怎么才能做到呢?
斯:可以参考个人所得税体系。个人要为享受到的服务向政府纳税,而纳税额并不取决于个人感觉,不是你认为该交多少就交多少。经过深思熟虑,人们制定了一套详尽的分析程序,它明确规定了个人应向政府缴纳的税款金额。这个体系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分析型体系。我们没有依靠纳税人的忠诚和义务感,我们也不能这么做。我觉得,这跟道德危机是一个道理。当你经过再三考虑,意识到危机的严重性时,就必须制定法律、设立公共机构,因为它们不会囿于一时的感情。
雷:我能勾勒出这样一种未来,到时候,人类能实现同情自动化,真是越说越科幻了。我们可以用发呆的时间设计一种机器,让它引导人类对可怕的事情做出回应。
斯:把道德问题交给机器处理——这种想法会让很多人反感。但从很多方面来看,道德直觉确实会让我们做错事,这样看来,人工道德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个体生命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们发现,人类大大低估了生命的价值,用程序衡量生命的价值可能会更好。
雷:这个想法确实很有意思。如果我们能通过编程赋予机器道德,那机器的道德感可能会比人类更强。
斯:没错,因为我们的道德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
“解决部分问题,也能救人性命”
2015年10月2日,难民从土耳其出发,乘橡皮艇渡过爱琴海,到达了希腊莱斯博斯岛海岸,这里靠近希腊斯卡拉斯卡米尼亚(Skala Sikaminias)村。图源:梅特耶·蒂维娜(Matej Divizna)/Getty Images
雷:这项研究对记者和宣传人员的工作有什么启示呢?
斯:冲破麻木只是第一步。你还得给人们一个目标,再提供一些行动方案供其选择。
第二步是与自己正在做无用功的错觉作斗争。即便是解决部分问题,也能救人性命。这肯定不如彻底解决问题来得痛快。不要因为自己无法包揽一切而受到误导。
我们曾做过一个实验,结果表明,同样是救助难民营中的4500个人,如果这个难民营共有25万人,人们伸出援手的几率较低;如果这个难民营共有11000人,人们伸出援手的几率较高。前者并没有后者那么有成就感。这时候,你就可以说:“等一下,即便是解决部分问题,也能救人性命。”
还有一件事,我们正研究年轻人的教育问题。你不光要教孩子如何写字、读书、写出越来越大的数字,还要让他们试着思考这些数字背后的真相。
小时候,有人教我们读写大数字,但却没人教我们透过数字,思考背后的真相。
雷:心理麻木问题是否真能解决呢?对此您是持悲观态度吗?
斯:放眼当今世界,各种问题都十分严重。现在,全球难民总数多达6000万,这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暴乱和针对无辜百姓的暴行遍布全球。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对犹太人进行了大屠杀。战后,我们发誓不让悲剧重演。如今,虽然大屠杀并未以同样的形式重演,但持续不断的大规模暴行不计其数,我们却视若无睹。
我们也并未采取措施应对气候变化造成的威胁。此外,我们还面临着很多各式各样的重大问题,得加把劲才能解决。我觉得,形势很悲观。
以前,我每完成一项研究,揭示出令人沮丧的人类思维缺陷时,就要在讨论部分解决研究中的问题。儿子跟我说:“爸爸,首先,你不必解决自己指出的每一个问题,你最该做的是让更多人意识到这个问题,让更多人明白,我们必须警惕麻木,警惕所有类似假性无效的感觉。”
我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应该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一起努力。
“利维坦”(微信号liweitan2014),神经基础研究、脑科学、哲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反清新,反心灵鸡汤,反一般二逼文艺,反基础,反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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