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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那教与动物心灵之旅

Ross Andersen 利维坦 2019-04-06


利维坦按:根据耆那教观念,人要对他的行为负责,可一旦事情已经做了,事情的本身就是一种外在的东西,因为人已没有可能去避免或减轻他所做之事的后果。也可以说,人成为了其行为的受害者。最后,他们修极端之苦行,以求赎罪。耆那教承认业力、因果、轮回,对于耆那教徒来说,解脱之道在于正信、正知、正行。正行在于遵守五德或五愿--不杀、不偷、真语、贞洁、离世执着。因此他们非常注重禁食肉,以及不杀生。看过本文你会发现,耆那教的教义在如今已经和西方的意识研究发生了微妙的重叠,只不过一个在宗教层面,一个在科学层面。



文/Ross Andersen

译/晗宇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9/03/what-the-crow-knows/580726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晗宇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耆那教的最高教条禁止对人和动物施暴,旧德里的这家鸟医院,兽医们为鸟治病,包括医治翅膀、打药、摘除肿瘤等。摄影:Hashim Badani


在旧德里(Old Delhi)乌秧乌秧的人群里,一个中世纪集市的边上,有座三层小红楼,楼顶天棚上安着不少笼子。小红楼与周围彩灯点缀的杂货摊儿和迷宫般小巷相映成趣,顶层有块牌匾,上面写着:鸟医院。


去年春天一个大热天,我在鸟医院门口脱下鞋走上二楼大厅,看到一个30来岁的医院工作人员正在接诊。一个年长的女性把一只鞋盒子放在他面前,掀开盖子,露出只血淋淋的白色长尾小鹦鹉,这可怜的小家伙让猫给咬伤了;排在我前面的一个老爷们儿拎着个笼子,里面有只鸽子,鸽子在金融区放飞自我时撞上了一座玻璃塔;我后面排着个看上去不到7岁的小姑娘,两手抓着只耷拉着脖子的白色老母鸡。


鸟医院的主病房是一间40英尺长的狭长房间,靠墙整齐地安装着一面墙的鸟笼子,四个笼子一列。天花板上挂着电扇,电扇叶片上罩着格栅,以防伤到鸟们。我在主病房里走了一趟,仔细看了看那些鸟笼。乍一看,许多笼子像是空的,走近一看,就会发现笼子里有只鸟正缩在角落里,大多数都是鸽子。


本院最年轻的兽医德拉杰·库玛·辛(Dheeraj Kumar Singh)穿着牛仔裤,他正戴着口罩四处巡视。而院里最年长的兽医,加夜班已经加了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花了几万工时为鸟摘除肿瘤,为鸟打抗生素缓解病痛。与老大夫相比,辛还是菜鸟,但从他观察鸽子病情的神态和翻弄鸽子身体的娴熟手法来看,他已经相当老练了。他摆弄鸽子就像你摆弄手机一样溜,边跟我聊着天,边向助手做了个手势,助手递来条尼龙绷带,他麻利地把绷带在鸽子翅膀上缠了两圈,固定好。


鸟医院是耆那教(又称耆教)信徒们建造的几所医院之一,耆那教是一种古老的宗教,不仅禁止对人施暴,而且禁止对动物施暴。医院大厅里的系列画作展示了耆那教徒对信条的极端信奉。这些画中描述,一位身着蓝色长袍的中世纪国王透过宫殿的窗户凝视着一只正飞过来的鸽子,鸽子的翅膀被追捕它的一只棕色老鹰抓得鲜血淋漓。国王救下鸽子,把它让进宫殿,愤怒的老鹰要国王赔偿它失去的食物,于是国王割下了自己的胳膊和脚喂老鹰。


我来印度鸟医院的目的,就是想亲眼见识见识耆那教的教义体系是如何在世界上发挥作用的。耆那教信众人数不到印度人口的1%。尽管数千年来,耆那教徒一直在谴责占印度人口绝大多数的印度教教徒,但耆那教一度也掌握过主动。13世纪,他们改变了一位印度教国王的信仰,并说服他颁布了印度次大陆的第一部动物福利法。有证据表明,耆那教影响过佛陀本人。圣雄甘地最激进的反暴力思想,也是受一位耆那教朋友的深远影响而萌发的。


在甘地的故乡古吉拉特邦,耆那教僧侣们在寒冷的清晨里宁可赤足走路,也绝不坐车,他们认为驾车对生灵是暴力行为,无论对地上的小虫子或是体型较大的动物,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同时,僧侣们拒绝吃根茎类蔬菜,以免根茎类蔬菜从地下拔出时,扰乱脆弱的地下生态系统。他们的白袍是棉质的,而非丝绸的,因为纺丝要破坏蚕茧。季风季节,耆那教徒禁止旅行,以免乘船出行时船桨伤及水中的微生物。耆那教徒在西方科学家们用显微镜发现微生物之前,就已经推测出微生物的存在。


耆那教徒以“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信念云游四方,他们笃信动物是有意识的存在,动物在不同程度上体验着与人类相似的欲望、恐惧、痛苦、悲伤和喜悦。动物是有意识的这种理论,在西方世界曾长期不被认同,直到近代这个理论才在研究动物认知的科学家中得到了声援。


科学家们认为,不仅灵长类动物、狗、大象、鲸鱼等动物有意识,他们现在正在寻找证据,以证明看似外形怪异的生物也存在意识。近年来,翻阅《太西洋月刊》这类杂志,不难读到章鱼用它的触手拧开瓶盖,或者把鱼缸里的水喷到博士后脸上的情景。对许多科学家来说,他们共同的困惑不再是哪些动物有意识,而是哪些动物没有意识。


世界上没有比意识更错综而神秘的事物了,意识存在于我们人类的每个清醒时刻,借助我们的身体存在于声色犬马、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渗透进我们的情感和思想。


意识可能是宇宙的一个基本特征,就像时空或者能量一样。图源:Imgur


即使在一个世俗的时代,意识仍然保持着神秘的光环。它也可以被描述为科学的最后一个极限,一种超越科学的非物质魔法。大卫·查默斯(David Chalmers)是世界上在意识课题上最受尊敬的哲学家之一,他曾经告诉我,意识可能是宇宙的一个基本特征,就像时空或者能量一样。他说,意识可能与量子世界模糊而不确定的运作方式有关,或者与某种非物理的东西有关。


这些玄乎的描述之所以站得住脚,是因为科学界尚未对意识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我们知道,身体的感官系统将外部世界的信息传送到我们的大脑,由大脑中非常复杂的神经层依次进行处理。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些信号是如何整合成一幅流畅而连续的世界观图景的。这些不断被分解处理成意识的感官信息流,被印度教哲学家称之为“证据”。


摄影:Hashim Badani


在西方,意识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独有礼物。西方哲学家历来认为非人类动物是没有感情的。即使在达尔文证明了我们与动物的亲戚关系之后,许多科学家仍旧相信意识进化是人类独有的。他们认为人类通过进化与黑猩猩和倭黑猩猩这些近亲决裂之后,大脑里才萌发出意识。美国心理学家朱利安·杰尼斯(Julian Jaynes)在1976年出版的《二分心智的崩塌:人类意识的起源》(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著作中还固执地认为,意识是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产生的。他说,语言的发展使我们像维吉尔一样,进入了能够构建经验世界的深层认知状态。(译者注:维吉尔,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年10月15日至公元前19年9月21日)


在二战以后的几十年里,当越来越多的科学家系统地研究地球生物的行为和大脑状态时,这种“意识是在人类进化之后出现的”观念才开始转变。现在每年都有大量的新研究论文发表,综合来看,这些论文表明很多动物是有意识的。


大约5亿多年前,海底掠食者和猎物之间你死我活的军备竞赛,唤醒了地球意识的崛起。意识觉醒的那一刻,是一个宇宙性事件,它开启了早前在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可能性。


在人类意识世界之外,存在着一个充满生机的动物意识世界。科学家们揭示了这个新维度,即使并没有完全研究透彻,但也值得称赞。可惜的是,科学家们还不能告诉我们,人类如何正确地与数以万亿计的意识在地球上共处。这是个哲学问题,和大多数哲学问题一样,它将困扰我们相当长的时间。


除了毕达哥拉斯和其他一些哲学家,古代西方哲学家并没有关于动物意识的丰富思想传承。但是东方的思想家们长期以来一直被动物意识的含义所困扰——尤其是耆那教,他们3000年来一直把动物意识当作道德问题来严肃看待。


尽管许多正统的耆那教教义经不起科学的推敲,信仰也不享有获得真理的特权,无论是神秘的还是其他的。但是,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向动物伸出怜悯之手的宗教文化,耆那教开创了人类道德想象力的先河。在我看来,耆那教众崇拜和关怀动物的地方,正是做动物意识起源研究的最前沿。


摄影:Hashim Badani


在鸟医院,我问辛兽医有没有“患者”让他觉得难伺候。他告诉我,有只鸟拒绝他用手给它喂食,有时他用手抓它时,它会把他啄出血。他带我到另一个房间去看了那只难搞的鸟。那是只印第安乌鸦,它通体羽毛是黑色的,但脖子上有圈咖啡色的毛。乌鸦不停地伸展着一只翅膀。附近窗户的光线透过羽毛照射进来,好像翅膀是一扇百叶窗帘。辛告诉我,它的这只翅膀断了。


辛说:“这只乌鸦入院几天后,饿了时就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叫声。其他鸟都不会那样叫。”乌鸦的叫声并不是鸟类与人类沟通的特例。一只灰色鹦鹉曾经掌握了900个单词的词汇量,在印度,一些鹦鹉甚至接受过背诵《吠陀经》的训练。由于鸟的语言组织能力有限,所以至今还没有哪只鸟对人类声称它自己有意识。


这太糟糕了。尽管哲学家们倾向于认为,上面关于乌鸦饿了会叫,鹦鹉会背经文的描述是证明动物有意识的最好证据。即便是人饿了会叫,或者会念经,也足以证明他有意识。然而没一只鸟能亲口说它是有意识的,无论我盯着这只乌鸦的黑色瞳孔瞅多久,只要它不言语,我都没法确定它是不是真的有意识。我必须找到更多的旁证。


相对于它们的体型来说,乌鸦的脑体积非常大,它们的神经元也比其他动物更密集。神经科学家可以测量大脑活动的复杂度,但还没有大脑扫描仪能够精确读取意识的神经信号。因此,很难从神经解剖学得到实锤,以证实动物是有意识的。然而,当动物的大脑结构与人类大脑非常相似时怀疑就少多了。比如灵长类动物的大脑,科学界对灵长类动物有意识是有基本共识的。


人们普遍认为哺乳动物也是有意识的,因为它们和我们一样有相对较大的脑体积,而且也有大脑皮层,我们最复杂的认知技能就发生在大脑皮层。鸟类没有大脑皮层。鸟类基因库与人类分离以来的3亿年里,鸟类的大脑进化出了不同的结构。但其中一个结构似乎以类似皮层的形态联网,这是一条另人振奋的线索,表明大自然很可能有不止一种制造有意识大脑的手法。


旧德里的鸟医院。摄影:Hashim Badani


其他线索可以在动物的行为中找到,尽管从那些无意识行为中筛选出有意识的行为是很困难的。工具的使用是一个很有启发性的例子。澳大利亚猛禽“火鹰”有时会从森林大火中衔出一燃烧的树枝,投到旁边的树林去纵火,以便把猎物驱赶出来。也许这意味着“火鹰”有能力分析物理环境,并根据环境设定目标,或许也可以说这是它们的本能。


乌鸦是最精干的鸟类技术专家之一。长久以来,人们都知道乌鸦会把棍子做成钩子,就在去年,有人观察到一种乌鸦用三种不同的棍状物来制作工具。日本有一种乌鸦能利用交通工具来开核桃:乌鸦在十字路口把核桃扔到汽车流里,当红灯亮时,它们就会俯冲下去,把被车轮碾出来的核桃仁叼起来。


利用车流来吃核桃的乌鸦:


我和辛谈话的时候,乌鸦对我们感到厌烦了,转身面向窗户,仿佛要从过道对面的玻璃里打量一下自己模糊的倒影。2008年,一只喜鹊(喜鹊属乌鸦科,也有人管它们叫“长羽毛的猴子”)成为第一个通过“镜像测试”的非哺乳动物。实验人员在喜鹊的脖子上标了个亮点,这个亮点喜鹊只有在镜子里才能看到。当喜鹊在镜子里看到亮点时,它立刻试着看自己的脖子。

(journals.plos.org/plosbiology/article?id=10.1371/journal.pbio.0060202)


图源:Science


辛告诉我,这只乌鸦很快就会搬家到天棚上的室外笼子里,那里有更大的空间能让鸟们试试还在复原中的翅膀,开阔的露天视野一定会让鸟们意识到那里的空间更大。如果运气好的话,它会很快回到野生乌鸦喜欢的那种生气勃勃的生活,乌鸦有时会像特技飞行员一样在大风中表演,也会在雪地里滑雪。在鸟医院死去的鸟会被葬在德里郊外的一条河床上,乌鸦对死亡很敏感,它们有时会举行“葬礼”或者说是向遗体告别。它们会聚集在死去的乌鸦周围,就像法医做尸检一样。


我问辛,他把鸟患者们放在屋顶回归自然时,心情如何。“我们来这里是为鸟们服务的,”他说,“并不是所有的鸟都会马上离开,有一些会飞回来落在我们的肩膀上。”


耆那教相信动物是有意识和感情的。摄影:Hashim Badani


乌鸦并没有落在医生们肩膀上的习惯,但辛有时会看到以前的乌鸦患者在医院上空盘旋,它们可能是来看望他的。乌鸦能识别人脸,它们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大声鸣叫,但对于喜爱的人,它们有时会把“礼物”——纽扣或者亮闪闪的玻璃片——像供品一样放在它们喜欢的人能看得到的地方。


如果这些行为算是意识,那么它就意味着:要么意识在漫长的进化史上至少进化了两次;要么在鸟类和哺乳动物开始各自的进化之旅之前,意识就存在了。这两种情况都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大自然比我们想象中更善于将分子编织成清醒的意识。这意味着,地球上大大小小的动物在不断地产生与人类相仿的意识体验。


采访完鸟医院,我第二天开车离开了德里,沿着亚穆纳河向东南行驶,顺着它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中的冰川源头向下游走。德里排放出的污水使亚穆纳河很长一段河段变黑,使这条河成为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沿途,我可以看到塑料瓶漂浮在水面上。在印度,河流有神圣而特殊的地位,污染是对神明的不敬。


在亚穆纳河被人类的科技玷污之前,曾有数百万条鱼在这条河中游弋。地球上已经没有没被人类的科技污染到的水域,即便是在海洋的最深处,也到处都是垃圾:最近有人看到马里亚纳海沟底部游荡着一只购物塑料袋。


我们人类最后一次与后来进化成鱼类的动物生活在同一个基因库中,是在4亿6000万年前,比我们与鸟类在进化过程中分道扬镳早了1亿多年。在不少人看来,我们在相当长的进化历程中跟动物是亲戚这种说法太激进,这也是达尔文描述的不断变化的苍茫宇宙迟迟未能产生出人类意识的原因之一。然而事实是,我们的手是鱼鳍变的,我们的打嗝行为则是鳃呼吸的遗产。


有些科学家们因为鱼类当年拒绝跟人类一起弃水登陆,而对鱼类指指点点,认为鱼因为在灰暗的水下视力很差,必然导致一定程度的认知障碍。然而,最新证据表明,鱼类具有丰富的记忆力:有些鱼能记得10几天前过发生的事。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4987340/)


鱼甚至还有欺骗能力。雌性鳟鱼居然会“假装高潮”,颤抖着装出要排卵的样子,以刺激雄鳟鱼来跟它们交配并射精。我们有高清晰度的石斑鱼和鳗鱼合作捕猎的画面,它们用复杂的头部信号协调行动,将猎物从珊瑚礁里吓出来。这种行为表明,鱼类拥有推理能力,能够推测其他生物的心理活动。


一组更令人不安的现象出现在研究鱼是否有疼痛感的实验中。疼痛是意识中最强烈的一种状态,它超越了伤害认知的范围。即使是最简单的细菌,细胞膜上也有感应器,当感应器检测到微量的危险化学物质时,细菌会通过一系列的反射做出反应。但是细菌没有中枢神经系统,所以这些危险信号无法被整合成立体化学体验。


德里排出的污水使亚穆纳河成为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亚穆纳河曾是数百万条鱼的家园。摄影:Hashim Badani


鱼比细菌有更复杂的感应器系统。当水温上升时,当接触到腐蚀性化学物质时,当鱼钩刺穿它们的鳞片并刺入它们的身体时,鱼的感应器都会做出感应。在实验中,当鳟鱼的嘴唇被注入酸性物质时,它们会在这个部位做出反应,他们整个身体会前后摇晃,呼吸急促,不断用嘴摩擦鱼缸侧面或缸底的沙砾。给它们注射吗啡后,这些行为就会停止。


尽管鱼在实验中表现出的痛苦使研究本身受到道义谴责,但实验室中的鱼经历的痛苦,相比于每年从海洋、河流和湖泊中被人们肆意钓起或打捞的数万亿水生动物所经历的痛苦,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被人们逮到几小时后,被铲进灯光昏暗的冷库,加入全球水产供应链大军时,有些被打上来的鱼还活着。


鱼对疼痛的感知和我们人类是不同的。人类的意识反应系统,完美得像一座用各种华丽镜子装饰的大厅,人类可以从三维角度感知疼痛。如果疼痛程度让人感到要疼死了,人就会为失去想象中的未来而感到悲伤,从而倾向于认为疼痛是所有苦难中伤害力最大的。


但人类的判断力可以让人可以忍受痛苦,只要判断出疼痛的持续时间,人就能忍过去。然而,当我们迅速把一条认知能力很弱的鱼从有水压的深水里捞出水面,气压变化造成的内伤随着鱼的血液循环系统扩散到它全身,它在甲板上痛苦地扑腾基本等同于无声的惨叫,此时的鱼认为自己进入了一种无止境的疼痛状态。


图源:Tenor


耆那教众间流传着一个典故。相传一个叫尼米纳特(Neminath)的远古人对动物非常怜爱,他在亚穆纳河岸边放牧时,培养出对动物异乎寻常的喜爱。尼米纳特的家乡是亚穆纳河畔一个叫Shauripur小村,我离开德里四个小时后,开车到了那个村子。


尼米纳特是耆那教“二十四祖师(Fordmakers)”之一,相传耆那祖师是超脱生死轮回的大圣,普度世间众生。祖师们典故里都歌颂他们反暴力的慈悲,相传一个祖师为不让母亲感到疼痛,在娘胎里就在子宫里静止不动,出生时甚至母亲的羊水都没破。


耆那教寺庙中的尼米纳特塑像。图源:维基


只有少数祖师是历史上确有其人,而尼米纳特是虚构人物。耆那教徒说,尼米纳特在结婚那天永远离开了他的村庄。那天早上,他骑着大象前往办婚礼的寺庙。路上,尼米纳特听到阵阵痛苦的惨叫声,他问象夫是什么声音,象夫说,惨叫声来自为办婚宴正被宰杀的牲口。


这一刻,尼米纳特得到证悟。故事的一个版本说,他放生了筹备婚宴时幸存的动物,其中包括一条鱼,他亲手把那鱼捧到河里放生;另一个版本说,尼米纳特从此出家修行。两个不同版本有同样的结局:尼米纳特放弃了以前的生活,他放弃迎娶新娘,去了吉尔纳尔山修行。吉尔纳尔山是古吉拉特邦的一座圣山,离阿拉伯海40英里。


图耆那信徒到吉尔纳尔山朝圣。这座古吉拉特邦的圣山离阿拉伯海40英里。摄影:Hashim Badani


按朝圣的惯例,我黎明前开始登吉尔纳尔山。所有的台阶依山而建,我得在早上9点前爬上7000级台阶,赶到山顶附近的一座古庙参加朝圣仪式。


登山小路离吉尔国家公园只有50英里,就在前一天,我有幸在公园里看到了两头亚洲狮,它们的样子和非洲表亲没啥区别。亚洲狮曾经是这里的顶级掠食者,在大英帝国殖民印度期间它们几乎绝种,当时没有哪个总督不去森林打头狮子就敢去王公的宫殿串门儿。即使在今天,亚洲狮仍然是大型猫科食肉动物中最珍稀的品种,数量比它北方的邻居雪豹还稀少。雪豹稀少到什么程度?当地人说,能在喜马拉雅峭壁上看到雪豹,就相当于完成了一次朝圣。


亚洲狮的踪迹最近已经蔓延到吉尔纳尔山的森林,当我在黑暗树林中,经过山路旁的窝棚或帐篷时,我努力不去想里面很可能猫着狮子们。阳光把叶猴引到路边的巨石上晒太阳,一只猴子看到一个小贩摆好摊,向路过的朝圣者卖食物和水。猴子趁摊主转身,跑过去偷了根香蕉。在吉尔国家公园,我看到鹿用这些猴子作为监控系统。猴子们高高地坐在树上,注视着豹子和狮子,猴子的毛色是天然保护色,与雨季来临前森林的琥珀和金黄色融为一体。一旦发现潜伏的大猫,猴子就会发出尖叫。鹿并不是唯一能识别猴子报警式叫声的动物,带我去公园看狮子的护林员也听得懂猴子的警报。


登山路上,我时常被赤脚的女人们超过。她们穿着色彩斑斓的长袍,有鲜艳的橙色、绿色或粉色。她们走路时,精致的银脚镯丁当作响。当我走到一个标明离庙还有1000步台阶的标志牌时,我放下了背包,坐上一堵墙,想歇歇腿脚。


摄影:Hashim Badani


在下面的两个拐弯处,一个穿着白袍的耆那教老僧艰难地爬着台阶。他看上去很孤独,大口大口喘着气。当耆那教的僧尼放弃世俗生活时,他们会切断所有的凡尘家庭联系。他们会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孩子,并发誓再也不会见他们,除非有机会在乡间小路上偶遇子女。耆那僧侣会背着他们所有的财产,余生云游四方。


山路上现在只有老僧侣和我,除了一阵黑色胡蜂嗡嗡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我和这只蜂子在7亿多年前,拥有共同的祖先。这虫子古怪的样子强化了我对进化过程的距离感认知。它细长体形加上哑光效果眼睛,这怪异的造型很难让我相信它有意识。然而,外表可能具有欺骗性:一些胡为洞察社交线索才进化出了那么大的眼睛,某些胡蜂甚至可以牢记单个群体成员的面部特征。


胡蜂,像蜜蜂和蚂蚁一样,是膜翅目生物,这种动物表现出惊人的复杂行为。蚂蚁用身体搭起桥梁,允许整个群体跨越它们的领地。实验室里的蜜蜂可以学会识别抽象概念,包括“相似的”、“不同的”和“零”。蜜蜂还会互相学习。如果一只蜜蜂学会一种新的采蜜技巧,周围的蜜蜂很快会模仿,学到的技巧不仅会广泛传播,甚至会世代相传。


在一项实验中,蜜蜂被吸引到湖中心的一艘船上,科学家们在船上储存了糖水。当蜜蜂飞回蜂巢时,它们用摇摆舞来传达船的位置。蜂巢里的其他蜜蜂通常会立即出发去新发现的花蜜矿脉。但在这个例子中,它们呆在原地不动,就好像它们在脑海中看地图,并排除了湖中央开花的可能性。其他科学家无法复制这一结果,但不同的实验表明,蜜蜂能够以这种方式查阅大脑地图。


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的神经学家安德鲁·巴伦(Andrew Barron)在过去10年里,一直在研究蜜蜂大脑中的精细神经结构。他认为蜜蜂大脑整合空间信息的方式,类似于人类中脑对信息的处理方式。这听起来可能令人惊讶,因为蜜蜂的大脑只包含我们大脑850亿个神经元中的100万个,但人工智能研究告诉我们,复杂的任务有时可以通过相对简单的神经元回路来完成。果蝇只有25万个神经元,它们也表现出复杂的行为。在实验室的实验中,当面临暗淡的交配前景时,一些果蝇居然会借酒浇愁,寻找能麻痹意识的物质,到裂开的发酵水果里去吸食酒精。


许多无脊椎动物从未发育出超出基本神经系统之外的任何结构,它们的神经系统是由均匀分布在虫状体形中的神经元组成的网络。但在5亿多年前,自然选择将其他蠕动的生灵塑造成节肢动物,它们有独特的附属物和新生的特有感应器官,用以从刺激和反应的漂泊生活中解脱出来。


第一批通过三维空间认知引导自己的动物,将会遇到一系列新的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可能是意识的进化。以胡为例,当它在九重葛的纤薄花瓣中盘旋时,大量的信息——阳光、声音振动、花香——涌进了它的躯壳。但是这些信息流在不同的时间到达大脑。为了形成对外部世界准确而连续的描述,胡蜂需要同步这些信号。此外,它还需要分辨由自身动作引起的信息,这是一个困难的技巧,因为它的一些感应器官长在可移动的身体部位,比如它那可以旋转的头。


瑞典神经学家比约恩·默克(Bjorn Merker)提出,早期动物的大脑通过以自身为参照,在意识中形成一个外部世界模型,进而来处理外来信息。默克说,意识只是这个模型内部的多感官视图,从这个视角来看,同步过程、自身动作干扰和噪音都不见了——进化过程在不知不觉中,鬼斧神工地把很多无用信息删节掉了,剪辑手法之妙不亚于鬼才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信息的精妙处理,使得欲望不会被机械化地转化为动作。当我想再次开始爬山时,我会拔腿就走,不去想每一步所需要的肌肉收缩程度。当胡蜂飞行时,它不会费心考虑每一次翅膀如何拍打,它会自然而然地飞越空间。


如果胡蜂的一位水生祖先经历了地球最初的胚胎意识,那么它的意识与人类的意识是完全不同的。这意识可能是无色的,没有清晰界定的;可能是断断续续的;可能是一种模糊的二元感知,一种由中心点和单一的事物所构成的好或者坏的模糊判断。对于我们这些曾遥望宇宙闪烁星空的人来说,这像混沌的生存状态会让我们产生某种程度的幽闭恐惧症,这感觉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但这并不意味这混沌的存在不叫有意识的存在。


吉尔纳尔山顶附近的耆那教寺庙,据说一位“祖师”在这里获得了完全的证悟,可以进入所有动物的思维。摄影:Hashim Badani


老僧快走到我休息的墙边时,胡蜂飞走了,朝太阳飞去,直到我看不见它。老僧戴着一个白色的面罩,就像一些耆那教徒一样,为了避免吸入昆虫和其他微小生物。他走过的时候,我冲他点了点头,然后靠在温暖的山石上。


当我从墙上跳下来继续爬山的时候,老僧的背影已经是个白点了。我在朝圣仪式开始前15分钟到了寺庙入口。寺庙的大理石庭院闪着明亮的白色,好像被山间的阳光漂白了。


我从一排别致的金色大徽章下钻了进去,进了寺庙大殿。几十支蜡烛在雕刻复杂的壁龛里和用链子吊在天花板上的平台上燃着。石制天花板被雕成一朵莲花,精致的花瓣舒展着,象征着人间净土中生长出的纯净灵魂。


山顶附近的耆那教寺院。摄影:Hashim Badani


40个耆那教徒整齐地坐在地上,双腿盘成莲花状。妇女们穿着她们为这次朝圣准备的崭新的莎丽服。男人们都穿着白衣。我在后排找了个地方坐下。


我们面对着一个黑暗的,像隧道一样的空间,两旁立着两排柱子。在远处,烛光照亮了一尊黑色大理石圣像,那是一位男子的雕像,胸部镶嵌着宝石。圣像的目光很祥和,有如漂浮在黑暗的空间里,产生一种催眠效果。直到坐在我旁边的人拽了拽我的衬衫,我才回过神儿来。“那是尼米纳特圣像,”他朝雕像点点头说。


据说正是在这座山上,尼米纳特修成了一种完全的、不受阻碍的意识状态,能够感知整个宇宙,包括各种生灵的思想。耆那教徒相信人类是特殊的,因为在自然界中,我们离这种证悟体验最近。在地球上的生物中,没有生物能像人类一样透彻地洞悉其他生物的意识。


朝圣者们开始唱圣歌,先是低吟,然后歌声渐渐变大。一个人在隧道入口处推出一面大鼓,用黑色木槌敲了起来。另两个人一起击钹。信众们从对面的门走进来,在隧道的两边排成两行。一名身穿橙色莎丽、头戴金色王冠的女子在尼米纳特圣像面前打坐,把一个容器举过圣像的黑色大理石头部,倒出牛奶和圣水的混合物。她做完礼拜后,另一排一个穿白袍的男人重复了同样的仪式。


圣歌声越来越大,直到近乎狂喜。朝圣者们举起双臂,拍着头顶,越拍越快。高潮似乎即将来临,但突然一切都停止了。鼓声、钟声、钹声都停了,留下一片清静的空间。最后,响起一阵悠扬的海螺号。


海螺号的声音悠长而清澈,穿过寺院并越过古老山巅。随着号声散尽,我想,几百年后,这里会不会不仅是耆那教的朝圣地,也许它会成为标志人类重要历史时刻的地标。那一刻,人类从以为自己是大自然创造的唯一有意识生物的梦境中醒来。也许人们会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向尼米纳特敬意。毕竟,他是第一个听懂动物叫声的智者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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