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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是对泛心论者的最大误解了

Philip Goff 利维坦 2021-01-13

© Skeptic Magazine


利维坦按: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常说的“万物有灵”(泛灵论)并非就是严格意义上的泛心论。前者更多是指天地万物皆有灵魂、能够思考以及获取主观经验(体验),而后者则强调的是意识是一种充满宇宙的普遍存在。一旦假定意识是宇宙的一个根本特征,而不是涌现于更简单的要素,那么整合信息理论(IIT)似乎就是一种精妙的泛心论版本了。所有事物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感觉能力的这个假设,因为它的优雅、简单性和逻辑一致性而极为吸引人(按本文作者的话说就是,“我们是嵌入在意识世界中的意识生物”)

当然,对于唯物主义者、物理还原论者和二元论者来说,理解这种假设显得十分荒诞。但我想,作者的本意无非是强调一种人对待世界乃至自然哲学框架认知的反思——你不必非要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即那所谓真正的确定性——而应该保有对怀疑的怀疑,这会使得你重新梳理自身乃至与世界的关系。




自1980年以来,地球的温度上升了0.8摄氏度,导致格陵兰冰原的融化和海洋酸化,其严峻程度前所未见。2015年,受热浪影响的人数比1986年至2008年的均值增加了1.75亿,而自2007年至2016年,气象灾害的数量比起1990年至1999年的平均水平增加了46%。然而,与气温持续上升带来的恐怖未来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根据最近的预测,到本世纪末,全球气温将上升3.2度。这无疑会致使海平面上升,而后者意味着目前居住着1.75亿人的城镇和村庄(包括香港和迈阿密)最终将被淹没。

(www.reuters.com/article/us-climate-change-un/global-temperatures-on-track-for-3-5-degree-rise-by-2100-u-n-idUSKCN1NY186)


有压倒性的科学证据表明,气候变暖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类活动造成的。对科学文献的调查发现,超过90%的科学家一致认为气候变化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人为的,大多数调查的结论称,这一共识得到97%的科学家认同。


然而,公众心目中存在另一种看法,认为“气候变化由人为导致”的真实性是不确定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化石燃料行业持续且不遗余力地对公众进行着游说,目的在于向他们散播怀疑的种子。但它也可能是因为没有意识到大多数人类知识的不确定性。许多人认为科学提供了“已证实的事实”,而任何程度的不确定性都与这种认知相悖,当这样的情况出现时,似乎就会让某种假说变得“不科学”——它成了一种推测,而不是可证明的知识。

 

哲学的援手:对秉持怀疑论态度且不以之为苦的哲学家来说,他们很清楚确定性是不可求的。97%的科学家一致认为气候变化源自人为,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iPleaders Blog


哲学可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18世纪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是伟大的怀疑论者之一。他认为,我们无法证明我们的意识体验对应于任何的真实事物;例如,一张桌子的意识体验对应着外部世界中的一张真实的、物质的桌子。但休谟并不认为怀疑论是种可怕的东西。你只需要停止哲学思考,继续生活,对外部世界的怀疑主义忧虑就会像晨雾一样蒸发殆尽。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考虑这种可能性呢?根据休谟的观点,持怀疑主义反思的一个好处在于,它可以使人对待证据的态度变得更健康。他写道,大多数人倾向于秉持教条主义的观点。调和或平衡他们的信念会破坏他们的激情,让他们感到不安,所以他们始终固执己见。


“但是,假使这些教条主义的推理者能够意识到,人类的理解能力即使在最完美的状态下仍然有着奇特的缺陷,”休谟写道,“这样的反思自然会使他们变得更谦虚和谨慎,克制他们对自己的良好评价,以及对异议者的偏见。”


休谟对教条主义倾向的描述十分传神,在今天仍然适用,这令我感到震惊。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两极分化的时代,人们为了逃避不确定性,不断强化自己的信念,以至于他们不相信任何不同的意见。但是,正如休谟所指出的那样,这种固执与这样一种认知是完全不相容的:我们意识到,即使是我们最基本的信仰——例如外部世界存在,或宇宙已经存在5分钟以上——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无疑的。哲学教育的价值之一就在于,它教会我们怀疑的重要性。


这如何帮助解决气候变化怀疑论?矛盾的是,戒除过度怀疑的灵药却是一种更激进的怀疑。阴谋论在期待确定性的环境下兴盛,因为这种期待给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满足的要求。当一个人意识到,很少有——甚至完全没有什么事情是确凿无疑的(哪怕只是自己的双脚是否存在这种事),人们就会变得更能接受概率低于100%的情况。


大卫·休谟:“人类的理解能力即使在最完美的状态下仍然有着奇特的缺陷,这样的反思自然会使他们变得更谦虚和谨慎,克制他们对自己的良好评价,以及对异议者的偏见。”© The Ladders


如果你从“科学知识的核心是百分之百确定的”这样一种想法出发,那么“只有”97%的科学家所接受的东西可能看起来太不确定,不值得人们真正相信。但是持怀疑论观点的哲学家知道,如果她打算等待确定性来临,她将永远无法建立一种有意义的关系,因为她害怕自己的朋友会是哲学僵尸【译者注:philosophical zombie,一种定义为“虽然看起来与一般人类无异,却不拥有内部经验(意识与感受性)的人类”的假设存在物】


要正确地理解人类的处境,就是要认识到,不确定的事物也足以信任。事实上,一个确定性远低于百分之百的门槛往往就足够要求人们付出信念并实际参与其中了。



泛心论是一种在智性层面可信的观点,它能够改变我们与自然界的关系。


我们倾向于认为怀疑主义哲学家会悲观地保留信任,直到他们看到百分之百确定的事实。实际上,对真正秉持怀疑论态度且不以之为苦的哲学家来说,他们很清楚确定性是不可求的。97%的科学家所达成的共识对他们来说完全足够。


撇开围绕人为气候变化的犹疑不谈,在采取行动应对气候变化上,我们的无能为力仍称得上古怪。在我的祖国英国,64%的人相信气候变化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主要是由人类引起的,然而几乎没有人从政治层面施压要求采取行动。无数的国际协定都未能充分发挥效果。


2015年的《巴黎协定》比之前的协议有更多进展,196个国家签署了具体的承诺,旨在将全球气温上升幅度控制在远低于2摄氏度的水平,最好能防止气温上升超过1.5摄氏度。问题在于,根据气候行动追踪组织(Climate Action Tracker)的调查,全球大多数国家连2摄氏度这一目标都远未达到。这还是在特朗普2017年宣布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前的情况,而美国的退出更是让协定的失败境地雪上加霜。


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明天发现一颗陨石将在15年后撞击我们的星球,而它所造成的破坏就和我们所知的气候变化类灾害相同。毫无疑问,各国政府会齐心协力,看看是否有任何办法可以避免这场悲剧。如果真有这样的办法——也许是把陨石炸成碎片——那么毫无疑问,人们将会投入大量资源和政治意愿来实现这一方案。然而,当我们知道我们的星球即将遭受毁灭性的气温升高,并且我们明知自己可以为此做些什么的时候,人类似乎无法立即采取行动。


身心二元论主张,人是由心灵和肉体两部分组成。© Pinterest


我们的哲学世界观是否应该对我们无力避免气候灾难负部分责任?作家兼社会活动家娜奥米·克莱因(Naomi Klein)将此归咎于身心二元论,或者用她的话说,就是“身体与心灵之间,以及身体与土地之间具有的腐蚀性分离,而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正是从这种分离中诞生的”。


二元论者认为,自然界是一种没有意识存在的机制,而正是意识使人类的存在神圣化了。自然界理应被利用,而不是被敬重。克莱因特别指责科学家、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因为他“说服英国的精英阶层一劳永逸地放弃了异教的观念,即,地球是一位赋予生命的母亲,我们应当尊敬、敬畏她(并对她心怀恐惧),接受她地下之主的身份。”


不过,既然我们如今的科学范式是唯物论而非二元论,二元论又怎么会是个问题呢?虽然唯物主义基本上是科学界的官方路线,但它是否是多数人的普遍观点则尚不清楚。


事实上,唯物主义者大卫·帕皮诺(David Papineau)认为,即使是那些被唯物主义论据说服的人,在心理层面也几乎不可能相信意识体验是大脑中的物理过程。在探讨意识问题时,询问物理过程如何“产生”或“创造”意识经验,就仿佛在说意识是由大脑的物理运作所生成的某种特殊气体,这种提问的倾向揭示出了提问者暗藏的二元论观点。我的父母创造出了我,因此我是一个独立于父母的个体。类似地,如果意识是由大脑创造的,那么意识就会独立于大脑的物理运作,正如孩子独立于父母一般。


© Instituto de Neurociencias de Alicante


帕皮诺并不认为这会削弱支持唯物主义的论点,他认为支持唯物主义的论点压倒性地有力。他只把这种情况看作是人类的一种特殊心理事实,即,人类不能不从二元论的角度思考。当我们的官方世界观认为生物系统是机械的时候,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会相信意识真的是超越于那些机械论的生物系统之上的东西。换句话说,我们最终成为了隐藏的二元论者。


二元论会让人与自然建立不健康的关系。它制造出一种分离感。二元论意味着,在视作一个非物质的心灵时,我是一种与我所栖居的机械论世界完全不同的东西。从本体论的层面来说,我和一棵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如果二元论是正确的,那么人类与自然界就没有真正的亲缘关系。从二元论能够推出自然本身没有价值。如果自然是完全机械的,那么它的价值仅仅体现在它对我们的功用,要么是维持我们的生存,要么是在我们用感官感受它时为我们创造愉快的体验。有一种担忧是,二元论思想可能会鼓励这样一种观点,即,自然本身并无价值,它应该被利用,而不是被尊重。




我们的哲学世界观是否应该为我们无力避免气候灾难负责?


和西方征服自然、战胜自然的哲学实践不同,中国古人则强调与自然的和谐共存。© University of Colorado Denver


在这种世界观下,拥抱树木的行为被嘲笑为愚蠢而多愁善感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什么会有人去拥抱一个机械装置?从表面上看,大自然似乎很美丽,生机勃勃,而且很可能在与大自然的许多次接触中,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但是我们的智性世界观告诉我们,自然只不过是一套复杂的机制。对于这种构想下的自然界,人们很难对它产生任何真正的温暖感情。


笛卡尔甚至相信动物也是机械,尽管当今的二元论者中少有人同意他的观点。几乎每个人都会认同一点:许多非人类的动物是有意识的。鉴于我们无法真正接受唯物主义,我们倾向于认为动物的大脑过程也“产生”意识。由于动物也是有意识的生物,它们也有其固有的价值(或者说,至少它们的意识心灵有固有价值)


但在二元论的世界观下,我们这些有意识的生物——人类和其他动物——彼此之间是极度隔绝的,各自被安置在这个冷冰冰的物质世界的机制中。当我们与自然打交道时,我们会极其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一个统一的、相互依存的生态系统,这与二元论并不相符;然而,只要我们将自然界解释为纯粹物质的,我们就不得不相信二元论。


© Resonance Science Foundation


还有另外一种观点可能改变我们与自然界的关系,那就是泛心论(panpsychism)。唯物主义者和二元论者认为意识只存在于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大脑中,而泛心论者则认为意识遍及宇宙,与质量和电荷一样基本。如果泛心论是真的,那么热带雨林中充满了意识。作为有意识的实体,树木本身即拥有价值:砍倒一棵树变成了具有直接道德意义的行为。根据泛心论者的世界观,人类与自然界有着深厚而密切的关系:我们是嵌入在意识世界中的意识生物。


这种观点被极大地误解了。


根据这个词(panpsychism)的字面意思——“泛”(pan)意味着“一切”,“灵魂”(psyche)意味着“意识”——人们通常会以为,泛心论者认为所有无生命的物体都有丰富的意识生活:比如,你的袜子可能正在经历一段令袜不安的存在性焦虑时期。



对于一个在泛心论世界观中长大的孩子来说,拥抱一棵树就像抚摸一只猫一样自然。


这样理解泛心论是错误的。泛心论者并不倾向于认为一切事物都是有意识的。他们相信物理世界的基本组成部分存在意识,但是他们不需要相信这些粒子的每一种随机排列都会生成有意识的主体。大多数泛心论者会否认你的袜子有意识,但同时强调它们归根结底是由有意识的事物组成的。


也许更重要的是,泛心论者并不认为像我们这样的意识随处可见。人类所拥有的复杂思想和情绪是数百万年自然选择进化的结果,很明显,个体粒子并不拥有这些。如果电子也有体验,那这种体验的形式会是难以想象地简单。


© Medium


人类的意识是一种复杂的东西,包括微妙而复杂的情绪、思想和感官体验。但是,意识可能以非常简单的形式存在,这一观点与前者似乎并不矛盾。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马的意识体验远没有人的复杂,鸡的意识体验则比马更简单。随着有机体变得更原始,或许在某个时刻,意识之光突然熄灭,而结构比之更简单的有机体就完全没有意识体验。


但也有可能意识之光从未完全熄灭,而是随着苍蝇、昆虫、植物、变形虫和细菌等有机体的复杂性降低而逐渐减弱。对于泛心论者来说,这种衰退而永不切断的连续统一体进一步延伸到无机物质,基本的物理实体——比如电子和夸克——会拥有极其原始的意识形式,反映出它们极其简单的本质。


泛心论的主要吸引力不在于它对观测数据的解释能力,而在于它对意识真实性的解释能力。我们知道意识是真实的,所以我们必须以某种方式解释它。如果某种解释现实的一般理论中没有意识的位置,那么这个理论就不可能是正确的。泛心论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将意识整合进我们对世界的科学描绘中的方法,一种既避免了与二元论有关的深层问题,又绕过了与唯物主义有关的深层问题的方法。我还认为它所提供的现实图画更加符合我们的精神和心灵健康。



作家娜奥米·克莱因将此归咎于“身体与心灵之间具有的腐蚀性分离”。


我们不把其他人类视作物品,而是把他人当作有感知能力的价值和目的中枢。当我们靠近他人时,我们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并且本能地把对方的行为解释为源自他们个人的能动性。想象一下,如果孩子们被从小教导以同样的方式来体验树木和植物,将植物的向光性运动视作它有意识地渴望生命的体现,认同树木是一个拥有感知的独立核心。对于一个在泛心论世界观中长大的孩子来说,拥抱一棵树就像抚摸一只猫一样自然。很难提前判断这种文化变迁的影响,但可以合理推测,在泛心论文化中长大的孩子与自然的关系会密切得多,并且会赋予自然这一持久存在以大得多的价值。


© TED


根据科学家苏珊娜·西马德(Suzanne Simard)、莫妮卡·加利亚诺(Monica Gagliano)和阿里尔·诺沃普兰斯基(Ariel Novoplansky)近年来对植物的研究,我们现在知道植物可以交流、学习和记忆。西马德已经证明,位于森林网络中心的“母树”不仅给它们自己的亲属提供了更多的碳,还给它们传输防御信号,这些信号可以使幼树的生存机会增加四倍。这种代际转移在母树死亡时特别明显,因为此时它们会将智慧传给下一代。除了出于人类(中心)的偏见,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把它们看作一种有意识的独立生命。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4497361/


不可否认,这确实会对素食主义和纯素食主义的伦理道德造成严重影响。许多纯素食主义者和素食主义者认为杀害或利用有知觉的生物是错误的。但是如果植物也有感知能力,那还能吃什么呢?


这些都是非常困难的道德问题;如果我们想要生存下去,也许不得不杀害有知觉的生命。但是,接受植物生命拥有意识至少意味着接受植物具有真正的权益,这种权益值得我们尊重和思量。


很少有人意识到我们对植物精神生活的理解发生了这些转变,而且很多人可能仍然会将树木能交流的观点斥为胡言乱语。但是想象一下,假如我们教我们的孩子穿过一片森林,告诉他们,他们正站在一个充满活力的社群中央——一个互相支持、彼此关怀的忙碌网络中,他们与自然的关系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20世纪60年代的文化革命者渴望建立一种与自然的新关系,一种包含着爱、尊重与和谐共处的关系。但假如缺少一种能恰当解释这些理想的智性世界观,它们就会落空。这种世界观——泛心论——现在在智性层面上是可信的。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期待新的意识科学会引导我们与自然达成新的契约。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菲利普·戈夫(Philip Goff)是《伽利略的错误:新意识科学的基础》(Galileo’s Error: Foundations for a New Science of Consciousness)一书的作者。他就职于英国杜伦大学,是一位哲学家和意识研究者。他的研究集中在如何将意识融入我们的科学世界观。他的文章可以在 www.philipgoffphilosophy.com上找到,他的推特账号是philip_goff,博客网址是 www.conscienceandconsciousness.com


文/Philip Goff

译/苦山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nautil.us/issue/78/atmospheres/the-rainforest-is-teeming-with-consciousness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苦山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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