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理心被高估了吗?
© The New York Times/Gracia Lam
利维坦按:
个人觉得,从宽泛的文化意义上而言,同理心的积极作用似乎大于其消极的一面,但它也很容易滑向“自我的一种刻奇”:试想,某人时刻告诫自己应该成为一个敏感于他人苦难的人,以至于在实践过程中忽略了真正需要帮助的那一方,而只看到了一个让他自己感到满意的结果(比如,我认为我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予了他及时的帮助)。从表面上看,他似乎的确完成了同理心的建构行为,殊不知,他实际上根本没有触及到对方痛苦的根源所在。
从神经学和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当一个人说“我的牙很痛”的时候,他所指涉的“痛”可能并非你理解的内在经验中的那种“痛”,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理解他的痛苦。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来反思对于同理心的认定:人类作为如此自以为是的物种,也许在很多时候,其认为的同理心行为只是某种自我安慰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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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认识一个叫史蒂文的家伙,他总自称是一个“共情者”(empath)。事实上,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我经常和艺术家、演员以及性少数群体打交道,他们读过大量的自助类书籍;在这些圈子里,人们时常视自己为共情者。但是当我想到共情那被人误解的本质,以及它是如何在我们的文化中被过分夸大时,我总是会想到史蒂文。
史蒂文是个善良、热心、人际关系广阔的人。他洞察力敏锐,对周围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很着迷。他热衷于散播善意的八卦,总是知道谁在受苦,哪些朋友在吵架,谁要和谁勾搭上了。如果一对多年伴侣打算离婚,他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如果有人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或是拿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他一定是第一个出现替他们庆祝的。
有时候,史蒂文的情感直觉让我觉得他是个超人。有一次,我在一场拥挤的聚会上喝醉了,正在痛哭流涕,他安慰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在那一刻让我体会到了被爱和被保护的感觉。那时候我们几乎不认识对方,但他清楚地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平复我的情绪。
在其他时候,史蒂文的同理心似乎是一种保护性的表象。通常,他很善于读懂别人的心思,但是当别人看起来不舒服或者不想配合他做他想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就很难做到尊重这种想法。他会把朋友们对他坦承的所有私人信息告诉其他人——不管其内容有多么令人尴尬或者多么糟糕。有一次,我告诉他有个男人一直在街上跟踪、骚扰我,史蒂文变得非常痛苦,我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
他过度的同理心有时候会把我们彼此推开,而不是帮助我们紧密相连。
感受别人的情绪并不会天然地让你成为一个好人。
我们的文化对共情的力量过于痴迷了。每当有政客剥夺一个被边缘化的群体的权利时,左翼人士就会公开谴责他们缺乏同理心。当仇恨团体发起攻击,并且喷吐尖酸刻薄的话语时,他们明显缺乏同理心这点就会被认为是罪恶的根源。就连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有关同理心的对话。人们似乎认为,最紧迫的问题在于亿万富翁缺乏爱心,而不在于让他们成为亿万富翁的权力体系和资本主义。
作为一个关注社会问题的自闭症患者,这种对同理心的痴迷让我感到沮丧。感受别人的情绪并不会天然地让你成为一个好人。情绪敏感并不能确保你会采取必要的步骤去帮助别人。而我们之中那些难以共情的人也并非怪物或机器人。我们和其他人一样能够做出富有同情心的行为。
同理心被高估了。这是一种诱人的幻觉。事实上,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人的感受,我们也不需要这样做。我们不需要直觉性的、魔法一般的共情能力来帮助他人或纠正社会的错误。我们的行为和选择比我们的感受更重要。
同理心是一种幻觉
你可能听说过,对同理心的定义是“感受别人的感受”。即使在心理学领域,我们也经常这样解释同理心。当别人悲伤时,有同理心的人也会感到悲伤。当你目睹他人被打时,同理心可能会让你自己的大脑被疼痛激活。这几乎就像拥有通灵能力似的,是吧?
共情是一种情感模拟,模拟的是你认为另一个人可能产生的感受。
同理心的这一定义的问题在于,人们往往只从字面上理解它。自我认定的共情者(以及高敏感族群,即HSP)通常相信他们具有独特的直觉,对其他人的感受有一种“第六感”。几乎每一本关于共情者和高敏感族群的流行书籍都强化了这种信念。它们将同理心描述为一种“天赋”,使用敬畏、模糊的语言暗示称,它几乎就像魔法一样。
事实并非如此。同理心充其量只是一种幻觉。共情是一种情感模拟,模拟的是你认为另一个人可能产生的感受。这些模拟出的情绪可能是强烈而扣人心弦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正确的。如果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很难阅读,或者他们的体验和反应都不太寻常,同理心可能无法告诉你他们正在经历什么。
(link.springer.com/chapter/10.1057/9780230584464_10)
我是一个自闭症患者,有同理心的人总是读错我的情绪。我以前有一个同事叫劳伦,她非常敏感善良。劳伦坚信我是一个悲惨至极的孤独家伙。每次她路过我的办公室打招呼时,都会注意到我皱着眉头,所以她会以一种夸张的方式皱眉回应,用低沉而忧虑的声音问我是否“还好”——就好像我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受了伤躺在树林里似的。
当劳伦看着我的时候,她感到有点难过、不自在。她认为这意味着我也很难过、很不自在。事实上,我松弛的面部表情只是很平淡罢了,看起来很“冷漠”,特别是对于非自闭症患者而言。研究表明,神经正常的人常常在自闭症患者周围感到不安,哪怕他们不能确定原因。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往往是对于我们如何表达情绪的困惑。在试图与我建立情感联系的过程中,劳伦让我产生了被疏远和误解的感受。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5286449/)
当我们对共情的直觉魔力过于自信时,就有可能犯各种各样的错误。我们可能会认为一个因犯罪而受审的人冷酷无情,是个反社会分子,但实际上他们是因为恐慌僵住了。非黑人可能会认为一位黑人女性面露“愤怒”,因为种族主义蒙蔽了我们的认识。我们也许只会同情那些以我们认为正常的方式表达情感的人——而这种“正常”只基于我们自身的文化。错位的同理心不但无法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反而会将我们推离彼此。
同理心不是观点采择
在心理学中,我们有时会对情绪(或情感)共情(affective/emotional empathy)和认知(或精神)共情(cognitive/mental empathy)进行区分。情绪共情是感受(我们所认为的)另一个人的感受。当一般人使用“同理心”这个词时,他们指的就是这层含义。认知共情也被称为观点采择(perspective-taking),是想象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世界,并思考他们可能正在经历的一切。
观点采择在许多方面都不同于同理心。首先,观点采择是一项任何人都可以练习的技能。你不必天生就擅长这个。观点采择包括仔细思索某人的生活,批判性地分析他们是如何思考的,随着新信息的出现,我们可以更新或完善我们的理解。这不是一种本能,而是一种你可以选择采取的行为。
(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40617-018-0207-2)
许多自闭症患者——以及患有注意力缺陷及多动障碍(ADHD)、反社会人格障碍、边缘性人格障碍和其他疾病的人——都很难产生同理心。我们时常通过培养敏锐的观点采择技能来对此进行过度补偿。我不是总能从别人的表情或语气中读出他们的情绪,但我可以关注他们所说的内容,思考我对他们和他们生活的了解,并从这一切数据中得出合理的结论。
(bpsmedicine.biomedcentral.com/articles/10.1186/1751-0759-1-22)
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其他人的生活,试图拼凑出对他们体验这个世界的可能方式的理解。每当我遇到陌生人,我都会试着去想如何避免不小心伤害或疏远他们。如果他们是被边缘化的群体中的一员,我会记着人们或许一向对他们说的那些无知的、略带侵略性的话,并尽量避免这一切。如果他们与我分享私人、敏感的信息,我会尽量认真倾听,而不是用伤害性的陈词滥调来回应。
当一个理应更有同情心的非自闭症患者参与进同样的谈话,却立即说出不过脑子的话,或者用心灵鸡汤式的语言劝人乐观、对他人的情绪轻描淡写时,我总是感到震惊不已。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对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然而,那些被认为具有共情能力的人却一直表现得这样漫不经心。有些人发现社交是如此轻而易举,以至于他们从来不需要学习观点采择。因此,他们之间的许多互动是不经思考、活泼轻巧的,换言之,是相当肤浅的。
同理心是压倒性的
同理心的另一个缺点是,它会变得过分强大。当你陷入感知他人的情绪(或至少是你认为的他们的情绪)时,你可能无法清晰地思考。你甚至可能难以看清你所与之共情的人。
人们对自闭症患者通常会产生“缺乏同理心”的刻板印象,但有一种关于自闭症的常见理论认为,我们体验了过度的、令人痛苦的共情。自闭症患者很容易因为他人的痛苦、愤怒甚至快乐而超负荷。我们可能会因为强烈而难以名状的情绪产生困惑。它会导致我们崩溃或分裂。
(www.scientificamerican.com/article/people-with-autism-can-read-emotions-feel-empathy1/)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6056680/)
有时候,当人们吵闹或笑得太大声,我会产生压力;即使我想分享他们的快乐,这份快乐也让我感到紧绷。另一方面,与痛苦的人深入交谈会让我在之后的数日里都感到精疲力竭。当我被另一个人的情绪压倒时,就会开始退离。我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冷漠和机械。我可能无法与他们进行眼神交流。我甚至可能陷入沉睡。这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停止运转”的状态,但人们错误地认为这是冷漠和缺乏同理心。
(www.autismsociety-nc.org/sensory-overload/)
同理心也会以伤害性的方式压倒非自闭症患者。有时候,人们过于关注他人的感受,与他们过分共情,以至于忘记了关注真正受到伤害的人。例如,一个白人可能会为种族主义大哭一场,以至于把注意力从真正遭受苦难的有色人种身上转移开。或者一个所谓的支持你的女权主义者朋友,可能会因为听到你前男友的虐待行为而感到非常痛苦,以至于你发现自己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们,而不是他们安慰你。
很多人会把这种行为归咎于自恋,但自恋的人也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关心他人、富有同情心。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人们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产生强烈的情绪。这些感受是完全中性的,既不邪恶,也不善良。真正的问题在于,强烈的同理心有时会抑制帮助的行为。
代替别人感到强烈的悲伤完全没问题——只要你不错误地把它和采取富有成效的行动画上等号。说到底,你的行为比你的感受重要得多。
同理心不是同情心
同理心是一种内在体验。就其本身而言,它无助于纠正结构性不公或带来安慰。当进步的左翼人士谴责我们文化中缺乏同理心时,他们真正的意思是缺乏同情心(compassion)。值得庆幸的是,人们不需要同理心也能做出富有同情心的行为。
同情心驱使我们做一些事情,比如关照年老独居的亲戚,为失业者的众筹活动捐款,以及志愿花时间推动人们去投票站。不同于主要由情感驱动的同理心,同情心的本质可以是情感的、智性的,甚至是哲学的。
如果我决定支持自己大学的研究生工会,也许是出于对工人受到的剥削感到悲伤,也可能是因为我从理智层面认识到,这样的努力是重要的。无论引导我做出同情行为的是我的心灵还是我的思想,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选择参与其中。
不管我们是否有同理心,自闭症患者通常都是深具同情心的。那些被妖魔化更严重的人,比如那些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或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人,也可以在没有同理心的情况下表现出同情。你不必非得感受别人的感受才能关心他们的福祉。你只需要相信人的生命是有价值的,而人类应该尽可能地避免和减少痛苦。
(bpsmedicine.biomedcentral.com/articles/10.1186/1751-0759-1-22)
不幸的是,许多具有高度同理心的人并没有意识到,没有同理心的人生可以和有同理心的人生一样拥有人际联系和爱。他们可能认为同理心是认真对待社会不公的唯一途径。事实上,有些人甚至认为共情本身就是一种表达同情的行为。
事实并非如此。你不能只是对一个正在受苦的人进行深刻的共情。这和为他们祈祷一样毫无作用。如果你真的想改善一个人的处境,你必须投入时间和资源来帮助他们。
同理心被高估了。对于那些体验过它的人来说,这似乎是既存的最真实的人际关系。但我是个同理心有限但却非常关心人类的人,相信我的话吧:你的同理心是一种幻觉。它不能替代对他人、对他人可能所需的有意识思虑。
假如同理心让你产生改善人性的满满渴望,那很好。倾听这种冲动。把你的感受转化为直接的行动。而当你这么做的时候,不要把我们这些出于其他原因而采取行动的人妖魔化。
文/Devon Price
译/苦山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humanparts.medium.com/empathy-is-overrated-6cf4090c601e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苦山在利维坦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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