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胎儿和宇宙：近代关于怀孕的诸多想象
利维坦按：
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波吉宫（Palazzo Poggi）科学博物馆中，冷陶与蜡制成的母体与胎儿解剖模型。© Sunil Deepak's Blog
《不列颠百科全书》说，在17世纪之前的欧洲，“分娩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婴儿死亡率极高，那些无法顺利地生下婴儿和没有人帮助的产妇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因此，如何帮助孕妇分娩——助产则成为了一份十分严肃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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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的出版物中开始出现关于子宫的插画，此时的人们通过类比来理解子宫：培育花朵的园地、装尿液的烧瓶、宇宙的缩影。丽贝卡·怀特利（Rebecca Whiteley）通过探寻近代早期的（子宫中）胎儿画，发现这一插画类型折射了多领域的知识，从助产知识到炼金术秘法，从占星术系统到新的解剖学发现。
胎儿插画展示的是两个嵌套着的身体——孕育者和被孕育者。
在近代早期的观者眼中，这一形象是看不见的，充满神秘色彩和力量。它展示了身体内部的隐秘世界，分娩前的生命奥秘，代表了出生所蕴含的深不可测的力量：这既是肉体层面，也是精神层面的。
首批出现在出版物中的胎儿画是马丁·卡尔登巴赫（Martin Caldenbach）所画的插画，见于尤查留斯·罗斯林1513年出版的助产士指南——《孕妇和助产士的玫瑰园》（Der Swangern Frawen und Hebammen Roszengarten）一书中。该书反映出数世纪中人们为探索、定义、控制并且确保更为安全的分娩方式而做出的不懈努力。
在罗斯林的书中，通过简洁而形象的笔触，子宫被描绘成一个透明的烧瓶状容器。画家故意将器官画得透明，让读者能够“看穿”神秘的身体，一览充满生命力的器官的奥秘。胚胎被画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有着弯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胖乎乎的小脸，再加上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
他的头稍稍朝向我们，似乎知道观者的存在，而从现实角度来看，这一切是我们看不见的。这些插图透露了人们为了看清神秘的子宫内部世界而做出的努力，当然，这些都是为了服务于传递身体知识、指导助产活动的文本。但画面的简洁性，蜷成一团的胎儿形象，同时也自带众多深意。它们指出了生育对于近代早期文明的重要性，将子宫中的婴儿和世界上的人联系起来，简洁地说明了人类的起源。
自此之后，胎儿开始作为各种文化和知识领域的一个典型符号，包括解剖学、炼金术、机械生理学、医学、祈祷仪式、魔法、助产、触觉知识、肖像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胎儿图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直观方式帮助助产士认识身体，特别是胎儿的位置。在出现胎位不正的情况下，它们告诉助产士应如何调整胎位，指导生产。对于许多助产士来说，这不仅是一种新的干预方式，还是从根本上将助产从等待转变为主动介入的一种手段，他们不再是不确定地等待某种神秘无形的事情发生。
不过，助产士并非唯一会阅览和使用这些图片的人。它们广泛出现于用当地语言撰写的书籍中，为各种人所用，包括感兴趣的外行读者、专业医生和孕妇等。在许多读者眼中，这些图不只是提供源于解剖学、关于身体的具体知识。它们是许多知识网络的中心：从体液到微宇宙，从验尿法到炼金术，从宗教到母性想象。胎儿画以其简洁性，提供了以多个角度看待身体的灵活工具，而且通常是同时提供。
胎儿形象与宇宙
在这一时期，微宇宙假说是最为流行、最为人所接受的关于如何认识人体的说法之一。
这一假说认为人类是缩小版的宇宙或世界，并将类推带入了实际生活的层面：身体部位若和世界上的物体有着相似的形状或功用，它们之间就有着更深的联系。不仅解释其中一个的知识也适用于解释另一个，其内在联系也意味着它们能够相互影响。
例如，关于恒星和行星的知识可以告诉你一个人身体是否健康，天体和肉体之间的内在联系意味着行星能够起到疗愈作用。在这一系统中，人体是所有事物的中心，正如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述，“宇宙全景图可能的一半”和“所有比例的焦点——所有关系都基于这个中心，又因此再次被映照”。
福柯将类推16世纪末作为求知的基本部分，但在外行人眼中——有时甚至在医生和学者眼中，仍有许多证据表明类推的世界观在整个17世纪乃至18世纪仍然大行其道。人类作为许多相似之圈的中心，他的身体是宇宙的镜子，提供关于宇宙的知识，有学问的读者从图和文上都能感知到这一点。
中世纪手稿中大量出现的占星、微宇宙中人的插画中，就显示了一个人被黄道十二宫或星星包围的图像。近代早期书籍中出现了各种与占星术、魔法和微宇宙相关的人物插图，描述了人与星星或星座的联系。在约翰·凯斯（John Case）出版于1697年的《天使的指引》（The Angelical Guide）中，和占星有关的人物形象和注解放在一个椭圆之外，里面包含正在发育的胎儿——这一图像引自西奥多·克尔克林（Theodor Kerckring）《人类起源的平面图》（Anthropogeniae Ichnographia）。插图旁边还有克尔克林的注解的英文翻译，描述胚胎和结构的发育时间。
凯斯并未提到占星术或角落里的四个小天使——当然也不需要提及。凯斯的文本讲到人类子宫的许多生理细节和神秘学解释。这一图像将看不见的天堂之圈和子宫之圈赋予联系，类推的相似性无处不在，不管是胎儿形象还是占星人物形象。
子宫之圈可以表示世界或天堂。如果从微宇宙的视角来看，胎儿形象的确代表了微宇宙，如果身体是缩小版的宇宙，那么未出世的孩子就相当于母体世界中缩小版的人，以及宇宙之圈中的人。
套状的子宫如同天堂穹顶，又像世界的球体。在雅各布·拉夫书中的插画中，子宫立体而结构清晰，引出了这一类比。这些画不仅仅意味着解剖学往前走了一大步，还为探索子宫和生机盎然的土壤之间的联系做了铺垫。
田野与果实
在近代早期，一提到怀孕，人们最可能想到的类比应该就是农耕，因为农耕是大多数人的日常，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不可分割。
犁地、播种和收获的循环正是人们用来理解怀孕与分娩的基础思维框架，可以说，这一框架的重要性至少可等同于近代早期的读者将胎儿画作为理解身体结构和助产工具的重要性。
拉夫书中的插画——由乔斯·穆雷尔（Jos Murer）所作，可见于1637年英文版本的助产指南，以及17世纪其他各种助产指南中。在这些画中，子宫看起来就像是水果。子宫壁和子宫内膜就像是果皮，保护里面柔软的肉体。卵巢如同覆盆子，阴道形如茎秆。
拉夫的解剖图同样精巧复杂，动脉和静脉组成了人体这棵大树上的枝条，器官悬在其中，仿若累累硕果。在这一体内风景画中，胚胎既是“果实”（在这一时期，该词是用来指代孩子的常见词，也是视觉上的类比），也是一个如隐士般栖居于母亲体内/大树上的小小人。
从农民到医生，这类充满生机的类比是用来认识身体的有用工具。孩子如庄稼般长大，脆弱又珍贵，是父母双方的投资。这一类比通常和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劳作挂钩，让其生出了对身体的掌控感。好的农民精心管理田地以收获健康的作物，母亲也干着差不多的事情。
实际上，这一认知框架不仅仅帮助农民这样的外行人理解身体，同时也被用来训练医疗从业者，以解释身体结构和相关疗法。
例如，接受过医学训练的珀西瓦尔·沃利格比（Percival Willughby）在解释他的工作时常用作物的生长作比：“让所有助产士观察自然中的方法和过程，看看树上的果实如何长成，胡桃和杏仁如何成熟。从最初的膨胀，到外壳裂开，再到种子落地。去仔细思考它们的特征，去注意它们产出的油又如何实用——能舒缓产妇的疼痛。”
助产士被命令仔细观察自然世界，尤其是寻找和孕妇、产妇身体有联系的特征。在描述生产过程时，他写道：“就如同水果成熟，逐渐地，里面的壳和外面的壳分离，最后自己裂开，产生缝隙和开口，逐渐与里面的种子分离。外壳的边缘卷起，让种子毫无阻碍地掉落。”
在沃利格比生活的时代，还有一些关于如何确保安全分娩的理论，不过却与他的主张相反。
例如，有一种理论认为，分娩应该越快越好。有一些作者（包括罗斯林）建议助产士需要手动扩张产妇的阴道和子宫颈以加速分娩，而包括沃利格比在内的许多作者则认为分娩要顺其自然最为安全，不管多久都不可横加阻拦，他在书中警告读者必须等待，因为“果实完全成熟时会自己掉落”。适用于果实的法则自然也适用于子宫。
他对于成熟坚果的描述令我们想起拉夫书中的胎儿画。剥落的膜让“自然”生产得以发生。果壳/子宫慢慢地将自己和果实/胎儿剥离，无须使用任何暴力，无须人工干预。而那些开口，人们通常想象子宫中应当也有这样一道切口，不过将其理解为子宫在生产时可以自然开口可能更好。
子宫和作坊
在关于农业的类比中，子宫是土壤、树、果实和石头。子宫也同样被类比成人造物。
医生和自然哲学家将器官视为各种各样与其专业相关的罐子、花瓶、壶和烧瓶。在中世纪，人们常将子宫类比成拔火罐，例如穆西奥（Muscio）的《论妇女病》（Gynaecia）中就有此种说法。在中世纪手稿中的许多胎儿画中，子宫的形状更圆，比罗斯林最初出版的书中的那些有着更宽大的开口。不过，到了16世纪，人们更常将子宫画成装尿液的烧瓶，在罗斯林的那些画中，子宫有着更长、更窄的子宫颈。
在近代早期时期，验尿法是一种极为流行的疾病诊断方法。尿液的颜色、浓度和沉积物被视为身体是否有疾、是否怀孕的标志。迈克尔·斯托尔伯格（Michael Stolberg）曾记载验尿法被视为是否怀孕的检测工具，当事人的陈述并不作为诊断依据，因为她很可能错误地解读或讲述身体感觉。在视觉层面上，罗斯林的画展示了检测手段及具体形状，以及孕妇子宫和装尿液的烧瓶之间的联系。
装尿液的烧瓶除了和子宫的形状极为相似，和炼金术士的烧瓶也很像。这两种圆底玻璃瓶非常相似，以至于人们有时很难区分风俗画中拿着这类瓶子的是医生还是炼金术士。
对于炼金术士来说，在他的秘密炼制方法的复杂符号语言中，烧瓶是至关重要的。在许多和炼金术有关的插画中，瓶子也代表婚姻和生育，烧瓶既是指字面意义上的玻璃瓶，也指具有生育能力的子宫。安妮-弗朗西斯·坎内拉（Anne-Françoise Cannella）指出炼金术烧瓶通常被理解为“母亲”或“母体”，它们所代表的隐喻和符号交织在一起，作为彼此的指代和解释——二者既是容器，又是生产东西的场所。宏观层面上的产出作物的土壤，微观层面上的具有生殖力的子宫，以及人工制造的炼金术烧瓶都让这一神奇的活动得以发生。
根据一些怀孕理论，在子宫中，有一个类似于将硫磺与水银混合并加热的过程。男性和女性的生命种子相遇、混合、升温并为子宫所容纳，直到它们形成某种比生命种子更为精巧、纯洁的东西——孩子。
受过教育的观者很容易看懂罗斯林的胎儿画，读懂子宫和烧瓶的联系，它们既是实际的胚胎，又是生产的隐喻——不管是炼金术还是人体层面的。对于精通炼金术的人来说，胎儿画被视为子宫、世界和烧瓶中的生育力的多重象征，因此它们自带生产之法，以及推动宇宙转动的力量。
看这些画就是看那些在我们眼中很可能是自相矛盾的东西——应用于医学实践，却又受炼金术、体液学说甚至是神秘学影响。只有同时从多种角度观之，才能将这些矛盾调和，更全面地读懂近代早期的身体文化。
这种多重性，以及观者的多重背景，让我们很难将这些画限定于一种解释或一种功用，它们是关于身体文化的宝贵源泉，其思想从本质上来说包罗万象、充满想象、各式各样。
胎儿画提醒我们，关于孕妇的身体，这是一个鸿儒与白丁、新与旧、男性与女性思考方式交汇碰撞的时代。正如近代早期的女性将胎儿画视为了解神秘身体结构的窗口，我们也可以将这些画视为探索近代早期欧洲复杂身体文化的窗口。
文/Rebecca Whiteley
译/Yord
校对/药师
原文/publicdomainreview.org/essay/picturing-pregnancy-in-early-modern-eur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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