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尔蒙淡去，世界一片失败的景象
利维坦按：内文有严重剧透，没有看过此片的，请酌情考虑是否继续阅读。
文/图钉斯基
美国导演吉姆·贾木许，相信很多人并不陌生，较有名的影片，比如《地球之夜》、《离魂异客》、《法外行走》，到后期的《极限控制》、《唯爱永生》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我个人觉得他后期的作品重复性较高，在主题处理和形式表现上平平）。不过，今天我特别想说一说他在大概十年前拍过的一部影片——《破碎之花》。
看演员阵容你就知道，男主和女演员都是亮点
《破碎之花》的主演，就是《迷失东京》（2003）里饰演一位过气电视明星的比尔·默瑞。现实中，他比贾木许大三岁（贾木许1953年出生），但面相似乎却比贾木许天然沧桑很多。和他早年那些奠定他喜剧演员的影片相比，我更喜欢他千禧年之后的一些角色表演，比如在2014年改编自同名小说的HBO电视电影《奥丽芙·基特里奇 》（强烈推荐此片）中，比尔扮演了一位孤独、疲惫，对人生充满失望的富人杰克：
丧偶之后的奥丽芙和独居的杰克
其实我一直觉得，比尔的脸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天生忧郁，尤其是结合了他喜剧演员的身份之后，这种表情显得更加意味深长。再来看看他在《迷失东京》里的表情：
好吧，再说下去就成了比尔·默瑞的特辑了。回到影片《破碎之花》。这部片子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年纪一把的唐·琼斯顿是一位坚定的单身主义者，有钱（做电脑生意），有房有车，也不缺女人，过着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粉红色信件，信中称继承了他血脉的儿子离家出走了，正踏上一段寻找生父的旅程。唐觉得，这肯定是他年轻时众多女友中不知道哪一位写来的，他决定挨个将过去那些前女友拜访一遍……
贾木许将影片男主取名唐·琼斯顿，无疑是在暗合唐璜（Don Juan）之意，一生周旋在无数女人之间，大情圣是也。
唐璜（Don Juan），各位别只留意裆部……那是当时的潮流——codpiece
只不过，唐·琼斯顿这个当代情圣，并非历史上那个被塑造成的恬不知耻、玩弄女性的男人，他只是不想结婚而已。不想结婚，自然也不想在晚年忽然冒出一个所谓他的亲骨肉来，所以他肯定有些错愕：他脑子里快速地闪过那些当年和他相伴在一起的女人——莫非偏偏有那么一次不小心就留下了种？
在他的邻居维斯顿的怂恿和帮助下，唐终于踏上了他的寻子之路。在这里，你可以理解成他开始寻找他年轻时“交配的过失产物”，而借助这个谜一样的儿子，唐实际上是开启了一段年轻往（情）事（史）的回忆之旅。
法国导演让·尤斯塔奇。《破碎之花》可视为贾木许向其的致敬之作
这里需要提及的是，贾木许在影片开头就注明了，此片“献给让·尤斯塔奇”，这无疑是带有私人感情色彩的（让·尤斯塔奇，法国导演，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共拍摄过大约15部电影作品，《母亲与娼妓》可以视为他的代表作）。贾木许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尤斯塔奇乃至法国电影的热爱不足为奇，因为他在高中毕业后曾在巴黎参加了一个美法合作的学生交换项目，把翘课的时间都花在了法国电影数据馆里。事实上，贾木许在年轻的时候其实对文学有很大的兴趣，甚至一度打算成为诗人。加上当时嬉皮文化的大背景，威廉·巴勒斯与凯鲁亚克的著作无疑对他影响深远。总之，成人片、地下电影、纽约画派、嬉皮士音乐，基本构成了他的青春期。
贾木许和汤姆·维茨年轻时候的合影
在《破碎之花》里，你或许也会留意到一些细节：
唐的前女友之一多拉，年轻时候也是一位嬉皮
唐的前女友之一派妮，至今还和一帮机车党的人生活在一起
所以不难看出，这部《破碎之花》或多或少，都有贾木许本人的年轻记忆在里面，昔日的青春骚动、反文化、毒品、酒精、性，可以说，这些也是美国嬉皮一代的共同回忆。只不过，贾木许似乎并不想多么煽情地强调和突出那个自由的年代，反倒是用一种追溯的方式，冷静地呈现出荷尔蒙和热血狂欢之后每个人的最后选择。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拍摄此片时，嬉皮早已退潮，贾木许也已经是50多岁的中年人了。
那么，影片中唐·琼斯顿那些昔日的女友如今都是什么处境了呢？
唐第一个探访的前女友是劳拉（莎朗·斯通 饰）。劳拉和唐分手后找了一位赛车手结婚，并生了一个女儿。不幸的是，赛车手意外车祸死亡，剩下母女二人。劳拉性格奔放、热情，对唐的探访虽然有些吃惊，但劳拉并没未有拒人千里之外的表现，相反，邀请唐留宿家中，顺便还重温旧梦上了个床。
当然，最令唐困扰的是劳拉的女儿，一个名叫洛丽塔的女孩：
古灵精怪的“洛丽塔”
贾木许用洛丽塔这个名字指代一种青春的诱惑甚至是勾引（片中洛丽塔赤身裸体出入客厅，表情自然而淡定），用意其实很明显：唐当年也是被劳拉的性感和火辣的性格所吸引——所以，在肉欲之后，二人的内心世界其实并无什么交集。片中有一个细节更能说明这一点——当劳拉次日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依偎在唐的怀里，迷迷糊糊说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唐喃喃道：“为了一台打字机。”
唐和劳拉：肉欲的吸引多于内心世界的共鸣
唐探访的第二位，是已经住在高级富人区里的多拉。和劳拉不同，多拉对唐的忽然造访感到紧张和不安，并始终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你这样突然出现，太奇怪了。”
唐送给多拉的花是一束郁金香，冷艳而高贵
但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多拉年轻时的那张照片显示，她也有过和唐一样的嬉皮经历，因为那张当年的照片就是唐给多拉拍的。但不知为什么，多拉明显对过去的那段经历有意回避，甚至感到不安——在她的丈夫归家之后，这一切似乎有了答案——多拉的丈夫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商人，在他和唐表面老练的寒暄背后（礼貌和教养），物质至上其实才是他的人生观。唐和现任丈夫之间，多拉选择了优渥而平静的生活，或许在她看来，青春时期的那段经历，只是她和唐共同经历的一段迷惘期而已。
唐探访的第三位前女友是决绝而独立的卡门（杰西卡·兰格 饰）。卡门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动物沟通学家，经营着一家口碑不错的宠物诊所。对于唐的突然出现，卡门表现出了一种充满托辞性的冷漠——我时间很紧，工作很忙，总之，对于唐表现出一种恨不得赶紧打发走的意思。
物质和精神都独立的卡门：旧爱已成往事，无可留恋
暗福利：片中饰演卡门秘书的是电影《棕兔》里给文森特·加洛口的那位——科洛·塞维尼
贾木许安排卡门动物沟通学家这一职业，或许也在暗示：在卡门如今的日常生活里，与其和动物进行交流，也比和昔日男友的沟通顺畅。
至此，唐的探访之旅可谓充满了感伤和失落，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在面对多年后的他所表现出的反应，无疑让唐也在反思他作为单身主义者（反出生主义）的一生：我快要坚守一生的信念，是否是值得的？
但是，仅有质疑，这还不够。贾木许要把这个唐璜推向一个绝望的边缘——在唐拜访的第四位前任女友派妮（蒂尔达·斯文顿 饰）时，生活潦倒、依旧坚持旧日生活方式的她，看到唐只说了一句话：“你他妈的来这儿干嘛？？”
影片中，唐和派妮的冲突，直接导致了唐被机车党的一顿暴揍
仇恨、隔阂，乃至反抗（对体制，对情人个体），到这里达到了一个高潮：唐回望自己的过去，过去已经完全消失，他俨然也已成为一个一身西装打扮的中产阶级——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和多拉的丈夫是一种类别的人。派妮选择的生活，与唐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他们面对这个世界的自由意志结果。所以，冲突在所难免。只不过，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到最后他们发现，自己所反抗的，只是一面万物崩塌后的凄凉幕布，在那背后，什么都没有。
于是，唐拜会的最后一位前女友，已经自然关涉到死亡这一主题：
米歇尔的墓碑前，未亡人在雨中送来了菊花
昔日的米歇尔已死于车祸，这也是导演贾木许的高妙之处——对于一个已死的人，唐可以将他所有的青春回忆和对爱情的期许都安放在冰冷的墓碑下，那个也许是他此生最中意的爱侣，只能以这种隔空的方式存在下去了。
在米歇尔墓碑前，含泪的唐感到挫败
影片结尾，当唐回到他的家中，在咖啡馆偶遇一背包客小伙儿，他内心暗示自己，这或许就是那个他一直未曾谋面的儿子，并好心地为饥肠辘辘的年轻人买了早点。在和年轻人的闲聊中，唐说，“过去的就过去吧，我知道，未来，还在别处，不管发生什么，这里有的，只有当下。”
唐和他认为的儿子之间的一次对谈
敏感而略带神经质的年轻人被唐的一席话惊吓，落荒而跑。这个“年轻人”，可以是唐对过去记忆的幽灵，也可以是唐个体生命在未来延续的影子。年轻人在片中的设置，就像唐·琼斯顿生命长河中的一个玩笑，试图调戏唐现如今的生活，但当下又是什么呢？当下逝去，并不存在。
《破碎之花》这部电影，前前后后我看了不下十遍，它让我很容易想起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准备，准备》（Provide，Provide）一诗中的诗句，非常贴合唐的一生。或许，你也是另一个唐，拥有的只是在爱欲、良心、孤独、偏执与和解中反复倾轧的一生：
No memory of having starred
Atones for later disregard
Or keeps the end from being hard.
没有对明星旧梦的回想
能补偿晚景的凄凉
能避免艰难的收场
（王敖 译）
最后，再来听一听《破碎之花》里面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吧
“利维坦”（微信号liweitan2014），神经基础研究、脑科学、诗歌、小说、哲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反清新，反心灵鸡汤，反一般二逼文艺，反基础，反本质。
投稿邮箱：wumiaotrends@163.com 合作联系QQ15757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