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利维坦按:作者用了美国小说家索尔·贝娄的一部后期小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虽然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植物学家,但同样游离于社会关系之外,最终被迫逃离人世而远赴南极大陆进行科考。
另外,本文有《灰熊人》以及《荒野生存》的部分剧透,请没有看过这些影片的同学自行考虑是否继续阅读。
文/马扎
“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
——梭罗
2005年,赫尔佐格拍了一部叫《灰熊人》(Grizzly Man)的纪录片。本片取材于蒂莫西·崔德威尔(1957-2003),一位热爱灰熊却最终死于灰熊口中的环保主义爱好者。
崔德威尔和他的女友阿米·哈格纳德:两人于2003年10月的一天,双双死于灰熊之口
1989年夏天,崔德威尔第一次到阿拉斯加旅行,在那里他见到灰熊,从此致力于灰熊保护工作。他的具体做法是:每年夏天的几个月到卡特迈国家公园露营,观察、记录他本人与灰熊相处的情景,以证明熊是人的朋友,决不能伤害它们。
遗留的100多小时DV资料可以似乎证实:崔德威尔确实喜欢灰熊。他给遇到的每一头灰熊起名字:温蒂、当尼、麦克、司图尔特、巧克力先生……“我爱我的动物朋友,非常非常地爱它们”。在赫尔佐格的纪录片中,你甚至可以看到他对熊的粪便说:“瞧啊,这刚从温蒂的身体里出来,我可以感觉到它是暖的,这是我的女孩,这是她的生命……”
卡特迈国家公园的崔德威尔和灰熊
和很多人一样,崔德威尔有过快乐的青少年时期,大学还拿过游泳奖学金,但由于和一些“坏孩子”混在一起,弄伤了背,失去奖学金。他在餐馆工作过,曾是个三流演员。他酗酒,患过抑郁症,在家里偷吸大麻,差点儿死于磕药过量,却拒绝服用抗抑郁药,因为“我不能变成一个温和的人,必须高低起伏,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给我的感觉是,崔德威尔生前应该是一个对于社会很疏离的人,对人群失望也好,对社会绝望也罢,但有一点似乎通过纪录片《灰熊人》是可以肯定的:灰熊成为了崔德威尔的某种心理投射——他或许需要找到一个游离于现实社会之外的认同感,在灰熊身上,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灰熊就是他的救世主,他已经找到了灵魂的归宿。
但,灰熊会这么看待它眼中的崔德威尔(人这一物种)吗?
赫尔佐格在纪录片结尾有一段旁白十分耐人寻味:“……让我恐惧的是在那些崔德威尔拍摄的熊脸的表情里,我没看到任何对亲近关系的认同,没看到任何理解,没看到任何怜悯。我只看到了自然界中压倒一切的冷酷。”
在灰熊眼中,人类或许只是冒然闯入它领地的危险物体。
你热爱自然,但从来不存在自然也“热爱你”这回事儿。它的冰冷残酷,就像这个深邃的宇宙一样。
而两年后,同样改编自真人真事的电影《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导演西恩·潘的意图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荒野生存》电影海报
和崔德威尔不同的是,《荒》的主角克里斯托弗·麦坎德斯不是想要保护灰熊,而只是一位普通的徒步爱好者。1992年4月,麦坎德斯通过搭便车的方式到达了阿拉斯加州的费尔班克斯(阿拉斯加内陆地区最大的城市)。他生前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是那次詹姆斯·加里恩开车把他从费尔班克斯送到史坦彼德小径。
加里恩事后回忆说,他记得这个年轻人自称叫“亚历克斯·超级浪人”,只带了极少的补给(他甚至连个指南针都没有),而且没有任何在阿拉斯加荒野地区生存的经验。加里恩多次劝他延后他的旅行计划,但是麦坎德斯没有理会加里恩的警告,除了答应拿双长筒胶鞋,两个金枪鱼三明治和一包玉米片以外,其他所有东西都不要。在1992年4月28日,加里恩最后只能把他送到史坦彼德小径的尽头让他下车。
随后,他徒步进入阿拉斯加的荒野地带,最终在大约5个月后死于饥饿(他的尸体直到死后两个星期才被发现,那时体重只有30公斤。也有说法认为,麦坎德斯可能食用的植物块茎上长了某种有毒的真菌,让他本来已很虚弱的身体状况加速恶化并最终导致其饥饿死亡)。
麦坎德斯生前很著名的一张照片,其背景的这辆废弃的大巴,位于丹纳利国家公园内,曾是他短暂的居所,麦坎德斯死后,这里成为了一个旅游景点
结合麦坎德斯大学时代的经历,似乎也不难看出他最终“走进荒野”的心理轨迹。他大学所学专业是历史和人类学,读书期间他爱上过一个叫布莱安娜的年轻女孩,但后者最终还是离他而去。他的家庭可以算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全家住在华盛顿特区郊区的富人区。在大三时,他拒绝加入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协会,他认为那些所谓的荣誉和头衔根本不重要。麦坎德斯深受杰克·伦敦,列夫·托尔斯泰,威廉·亨利·戴维斯(英国诗人)和亨利·梭罗的影响,他渴望离开被框架好的现实社会去过一种孤独式的隐居生活。在他眼中所看到的美国社会,物质至上主义和消费主义明显是他所蔑视的。
麦坎德斯以自拍的方式,展示他捕获的战利品——豪猪。他进入阿拉斯加荒野前,随身只带了很少的补给和装备:一袋子大米,一把雷明顿半自动步枪,几本书籍和露营装备
按理说,麦坎德斯因死而成名——否则导演西恩·潘也不会知道这个人,他就像成千上万的徒步爱好者一样,永远不为人所知晓。和导演赫尔佐格一样,西恩·潘也试图探寻麦坎德斯生前的思想轨迹(影片改编自1996年乔恩·克拉考尔描写麦坎德斯的原著),但最终却把影片引向了一种典型的美国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从影片的故事剪辑、跌宕起伏的配乐和对“美丽自然”的渲染上,你可以很轻松地看出导演的意图。在影片中,你几乎看不到自然的极端冷酷,看到的只有一个好莱坞式的、充满浪漫化色彩的悲情故事。
当年阿拉斯加州公园的巡逻官克里斯蒂安,在对待麦坎德斯之死这个问题上,有他的一套理解:“我经常看到那些被我称之为‘麦坎德斯现象’的家伙,他们大多是一些年轻人,从大老远来阿拉斯加挑战自我,独自对抗那些偏远得都不可能进行快速救援的荒野地区。以我的观点来看麦坎德斯的行为,你很快会发现他所做的连鲁莽的冒险都算不上,而是彻头彻尾的愚蠢、可怜和自负。起码一点,他只用一点点时间就可以去学习如何在野外生存……所以说从本质上来说,麦坎德斯纯粹就是想自杀。”
是这样吗?我真的不知道。
影片中,死前骨瘦如柴的麦坎德斯(埃米尔·赫斯基 饰)
其实仔细想想,麦坎德斯顶多是一个对现实失望的遁世者,一个打算到处隐居的人(影片中,他毁掉了身份证、银行卡,烧掉随身携带的美元),他甚至连指南针和地图都没有携带就只身闯入荒野——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些是徒步野外旅行的必备物品。所以,他的死,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也一直是人们争论的焦点之一。
但不论如何,麦坎德斯的命运终归让人感到惋惜和伤感。和崔德威尔一样,这些年轻人有意地避开了人群和社会,试图选择一种他们认为正确的生活,这行为本身无可厚非,只不过,他们之所以成为了话题,都在于他们的非正常死亡。他们的死,迅速被赋予了无数种解读——反对他们的人和支持他们的人无不如此。但麦坎德斯和崔德威尔,已经无法发出任何辩解的声音了。
这个视频,剪辑了麦坎德斯生前的一些珍贵画面: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018871yru2&width=500&height=375&auto=0
如果按照中国人“大隐隐于市”的说法,麦坎德斯和崔德威尔(们)只是小隐而已。或者说,他们想到的逃离方式首先是在物理上拉开和人群乃至城市的距离。但其实,想要自我放逐的方式有很多,况且,即便想要和人群疏离,也未必一定都要跑到荒野中:一个人的内心封闭了,哪怕在人流密集的城市,对于他来说也仍旧是一个荒野。
菲尔·W·卡茨(1962-2000)
上面的这位可能很多人并不熟悉,他叫菲尔·W·卡茨。死时只有38岁。
他就是我们现在常常用到的ZIP解压缩文件工具的发明者(没错,你现在几乎每天都在使用)。这个敏感的人死在了一家汽车旅馆中,死因是长期酗酒导致的急性胰腺出血,两天之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尸体。他的手中当时还有一个空酒瓶。在生前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身上还有若干张因为弃保潜逃、醉驾等得来的通缉令。
和卡茨死前在一起的,是他喜欢的一名脱衣舞女,回忆起他,这位舞女言辞中都是由衷的同情和不可思议:
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想象一下,你的生活中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给你打电话,没人。
1986年,菲尔·卡茨创建了PKWARE公司并又研发出PKPAK。在PKPAK之后,卡茨又研发出新一代的产品PKZIP(ZIP),并宣布ZIP格式永远免费之后,他得到了更多的支持,最终,ARC格式(一种传统的压缩文件)被以BBS为主的互联网普通用户主动摈弃,ZIP在网民的力捧下成为主流标准。
而就是这样一位天性敏感脆弱、又极其聪慧的人,在死前,他已经和其母亲5年未曾谋面,与自己公司的同事也很久都没有联系了(公司员工在他死后一星期才得知他的死讯)。
写到这里,我想起互联网行业里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亚伦·斯沃茨,他死时还不到27岁。2013年1月11日早晨,他被发现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公寓中上吊自杀身亡。死前,斯沃茨没有和家人、女友和朋友做任何的告别。
亚伦·斯沃茨(1986-2013)
作为著名的黑客、互联网活动家、维基百科人、软件工程师,斯沃茨是RSS 1.0 标准定制的参与者,参与过Creative Commons(创作共用)、Reddit(一个社会化新闻站点,我现在还经常浏览)的开发,并且一直关注网路自由及网络信息流通等议题,还因此创办了因反对“禁止网络盗版法案(SOPA)”而知名的组织“求进会”(demandprogress.org)。
2012年,斯沃茨在反对“禁止网络盗版法案(SOPA)”的抗议活动上发言
纪录片《互联网之子》海报
他的生平事迹,在2014年曾被导演耐本伯格拍成了纪录片《互联网之子》(The Internet's Own Boy)。在影片开头,引用了亨利·梭罗在1848年的演讲片段:
不公正的法律仍然存在:我们是心甘情愿地服从这些法律,还是努力去修正它们,然后服从它们,直至我们取得成功呢?还是立刻粉碎它们呢?
纪录片《互联网之子》中,斯沃茨颇具理想主义气质的谈话
显然,斯沃茨这个互联网神童选择了后者。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惹来无数争议的档案分享网站海盗湾(Pirate Bay)背后那几个年轻人。只不过,海盗湾的人还活着,继续和这个世界在抗争,斯沃茨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斯沃茨内心在选择自杀前的真实想法了(有兴趣的人可以搜索“What Happens in The Dark Knight”,那是他死前更新的最后一篇博客)。套用一句快被说滥的话,“在一个动荡加剧的年代,唯有偏执狂得以幸存”,如果是这样,偏执狂继续生存下去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但人就是这样——如同梭罗既可以写出《公民不服从》(1849)这种对社会的抗辩之言,也可以写出《瓦尔登湖》(1854)这种对出世的沉思之作。过于热情的理想或许孕育着异常美好的未来,但同时也往往更容易带来极度的挫败感。
瓦尔登湖附近,梭罗的语录:“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徐迟 译)
无疑,我们可以想象,当麦坎德斯读到梭罗所写的“大部分的奢侈品和所谓的舒适生活,不仅可有可无,甚至可能会阻碍人类升华”这样的句子时,他年轻的内心会经历怎样的变化;我们也可以想象,菲尔·卡茨在死前坚定地反对微软垄断(这也使得PKZIP丧失了成为Windows这个日后世界上最大操作系统上默认解压格式的机会)时,他内心规划和憧憬的世界理想是什么样子。
同样,我们也可以想象,当崔德威尔第一次面对灰熊时候内心的释然和慰籍。他努力过,面对灰熊和大自然,他依旧在努力,只不过是在努力减少现实文明对他的打扰。那一刻,他看到的可能是一个理想的自我世界,也可能是一个自负而又一厢情愿的世界。
最后,我想起作家韩少功在《完美的假定》里说过的,或许是对以上文中出现的这些生命的最佳概括:
……记起了朋友的一句话:我要跳到阳光里去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我忘不了尼采遥远的哭泣。也许,理解他的疯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理解人的宿命。理解他写下来但最终没有做下去的话,更是不容易的——那是理解人的全部可能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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