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专题 | 周国平：做不后悔的父母
时间已过去十余载，周国平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他心爱的小啾啾躺在大床上，憋着小嘴，一番努力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声清晰的“爸爸”。他抱起女儿，怀里的那个轻柔又温暖的小生命刚刚8个月大。他凝视着她粉嘟嘟的小脸，她也久久地凝视着爸爸刚刚冒起青色胡茬儿的面庞。然后，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男人，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在教堂里，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彼此确认对方是妻子和丈夫，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一个孩子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唤做爸爸和妈妈，这呼唤出的第一声，没有也不可能举行任何仪式，但是，在我看来，其神圣性丝毫不亚于教堂里的婚礼。”那一声“爸爸”于他，像赐予年迈的老将军他一生追求的“勋章”，他必将珍爱其如生命。
那一个下午，小啾啾一连喊了二十几声“爸爸”，她稚嫩而无瑕的嗓音像天籁，像小鸟啁啾。在那一声声“爸爸”里，一切仿若时光逆流，又回到7年半以前，那时候，同样有一个8个月的小婴儿靠在他的怀抱里，用嫩嫩的嗓音呢喃着“爸爸、爸爸”，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自此以后，她呼唤‘爸爸’的音乐天天在我耳边奏响，直到在一个黑色星期四的下午戛然而止。我的怀里突然空了，世界突然寂静无声了，我曾经以为，此生此世，我不会再听到‘爸爸’的呼唤，不能再享有身为人父的尊荣了。现在，在沉寂七年半以后，一个小生命又响亮地喊我‘爸爸’，再次慷慨地把一个男人最光荣的称呼授予了我。”
那个喜欢叫着“爸爸”然后咯咯笑起来的小宝贝，是他第一个女儿妞妞。我们知道妞妞，这个在人间仅仅停留了1年零半载的小天使，我们知道她，因为周国平的那一本让所有人为之动容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两张8个月婴童稚嫩的脸在周国平眼前重叠起来，但她们又是不同的：啾啾比妞妞胖得多、也黑一些，她的头发不像妞妞那么黝黑浓密。她也非常安静，乖，但比妞妞内向，性格中有妞妞所没有的独立、审慎、冷静的因素。但是，“最使我想起妞妞的是她的眼睛，一样的澄澈、美丽、有灵气。于是我想，啾啾与妞妞之间的联系在于，每一个天使都来自那唯一的神。”
从睁眼望世界开始，黑色的眸子里便洋溢着灵性与神性，这就是生命吧。
啾啾4岁很肯定地说了这样一段话：妈妈，你小时候不认识爸爸吧？爸爸也不认识你吧？有一天，你见到了爸爸，说：“哈，你不是啾啾的爸爸吗？”爸爸也说：“哈，你不是啾啾的妈妈吗？”你们就认识了。
有人说某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绝对是偶然中的偶然，一切都也许是上帝闲来无事用骰子抛掷出来的玩笑。算起来，几率也许是亿的N次方之一。而于我们来说，爸爸，妈妈，宝贝，我们能在此相遇，彼此关爱、彼此温暖，这却是必然，这却是百分之百。也许这一切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你爱她，爱她聪慧，爱她可人，爱她乖巧善良……而归根结底，你爱她，是因为她是你的宝贝。
啾啾的妈妈笑他：“没见过你这么痴情的爸爸。”不论再忙，周国平都要抽时间陪伴啾啾。他的心那样柔软，柔软到离开婴儿床去书房的那一小会儿也会揪心，怕躺在婴儿床上小小的啾啾因为遍寻不到爸爸的身影而难过。他在墙壁上、宝贝的床前放满各种小纸条，以便记录下宝贝的点点滴滴：会心一笑，心事重重的小小叹息，或者是连珠的妙语。有空时，再把这些整理到电脑里。
啾啾说：“我吃过雪。是天上的味儿。云的味儿，太阳的味儿，月亮的味儿。因为月亮的味儿多，所以雪是冷的。”
有人问啾啾：“你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她的回答很坚定：“像自己！”
“时间是一阵一阵过去的。比方说，我刚才说的话，刚才还在，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想留下它，但留不下来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这就是时间。”
“苏格拉底说，我知道我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就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他怎么知道他一无所知了？”
“世界的外面是什么？是世界的下一曲。”
……
这样有心、这样用心，周国平仍然觉得不够，人之初的精彩转瞬即过，仿佛还没来得及眨眼就只能一手抓到童年的尾巴了，为什么孩子的童年不能溜走得慢一些，为什么我不能做得更细致一些？
周国平突然想到了几年前的某一天。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冰雹。人们急忙退到屋檐下，三五成群聊天，有几人拿出了手机，开始打电话或发短信息。成人世界里的人，当然不能让冰雹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这个时候，只有6岁的啾啾一个人在院子里，她兴奋地奔跑，跳跃，伸手接冰雹，每接着一颗就笑出声来。
冰雹停了。回家的路上，她用惋惜的口吻对妈妈说：“妈妈，你们浪费了冰雹。”
那些人，错过了冰雹。可是我想，有更多的人，错过了孩子的童年。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周国平一样，学着做“不后悔的父母”？
1、啾啾4岁时的一天夜晚，她背朝妈妈躺着，妈妈以为她睡着了，正想起来去工作，她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搂住了妈妈。妈妈发现啾啾在流泪，惊慌地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妈妈，要是你很老了，死了，别人会把你埋在地下吗？”马上接着说：“你很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你就赶紧回家，死了留在家里，我就可以一直闻你的味儿了。”妈妈说：“人死了会臭的，味儿很难闻。”她说：“我还是喜欢妈妈的味儿。”说完泪如雨下，呜咽不止。
2、晚上，走在上海的街上，啾啾累了，爸爸和妈妈就轮流抱她。小小的人儿紧紧依偎在爸爸妈妈的怀里，小燕呢喃般的说：“我长大了，不管长到多大，也还是要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有的小孩长大以后，就自己买个家了。我长大以后，就不买自己的家。”
3、在餐桌上，啾啾说：“爸爸妈妈，你们死了，我不让火葬，让土葬。我把你们埋在一起，这样你们还可以相亲相爱。”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死了也和你们埋在一起，还是你们的小贝贝，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是九十九岁的老太太了。”
因为爱，所以有了一个约定。小小的稚嫩的手曾经和父亲粗糙的大手勾住，他们约定，父亲在女儿上小学六年级之前，做女儿的秘书，将那些女儿的妙语全部写到书里。而女儿小学六年级之后，便可以自己记述了。
现在，啾啾小学六年级了。约定的那一天已经到来。一本温馨又感人的《宝贝，宝贝》出现在我们的新书架上，那里面是女儿轻快的连珠妙语，还满载着父亲沉沉又细腻的爱。
还记得在《妞妞》某一版的序言里，周国平写：“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女儿，和妞妞一样可爱，但拥有妞妞所没有的健康。当然，我非常爱她，丝毫不亚于当初爱妞妞。我甚至要说，现在她占据了我的全部父爱，因为在此时此刻，她就是我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时候妞妞是唯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样。这没有什么不对。”
尽管啾啾在每个妞妞“啾啾是啾啾，妞妞是妞妞。她们都是独立的生命，一个决不能代替另一个。”小小的啾啾是否知道曾经的妞妞，她又是如何理解这件事的呢？
“她当然知道。”啾啾8岁时的一天，她拿着一页纸给父亲看，笑着对父亲说：“我发现了这个。”那是他的《讲演录》校样中的一页，上面摘录了他的一段话，就是《妞妞》序言中说她和妞妞都是他“唯一和一切的孩子”的那一段。同一天，她的日记本散架了，她自己重新装订。而日记本的封底，恰恰是这一页。
文章来源 / 《LADY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