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广记|燕燕于飞

作者：逆旅    插画：小麦 

01

燕燕是个憨厚的北方妞。
她长着不方不圆的脸蛋儿，眼皮一单一双，却十分明亮。头发跟三毛似的，稀薄得很，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的俊俏风流，这么多年来，始终一副祖国花朵的嫩相。

研究生入学那天，我便和燕燕结下深厚的缘分。
九月的长沙，阳光仍旧放肆任性，热烈得不像话。
我跟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在师大图书馆空旷的广场上排着长队注册，劈头直面太阳火辣辣的曝晒，心情浮躁，仿佛生活瞬间成了我不喜欢的样子。
熬过漫漫等待，待填完所有表格，我已汗如雨下，回头一望，身后竟空无一人。
赤日炎炎，它依旧直白而明晃晃地在我身前身后招摇着，仿佛龇牙咧嘴朝我笑呢，一瞬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步履蹒跚地找到整个师大最老旧的那栋宿舍楼，踩着“咯吱”响的木地板，穿过长廊，来到417宿舍。
六个床位空荡荡的，更显冷清。
我好似一个赶考的破落书生，寄居枯庙，连个寒暄的人都找不到，满心失落。
就在我心绪浮躁之际，一张小小的便签纸，方方正正用楷书写着名字和电话号码，闯入我的眼底。进门靠左上铺，床头，就在那儿，是它，没错了。
我兴冲冲拨出那个电话，光影交汇的刹那，是我的时间交织着燕燕的时间，是我的人生轨迹相遇着燕燕的人生轨迹。
一片新的广阔天地，在我们之间徐徐展开。

02

燕燕接到我的电话，很是高兴意外，以为我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使。她欣欣向荣之心立马复活，护爱众生的情怀又从心底浮起来。

这一切，还得从她那个性十足而有点不靠谱的表哥说起。
表哥先于她在长沙的某高校就读，是她的精神偶像，用燕燕的话说，他摆弄文字就像摆弄魔方一样，总是那么熨帖。
在表哥的引导下，燕燕对文学产生了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信仰。
燕燕相信，文字自有长生不老的力量，哪怕我们的生命只在俶尔之间，文字却能在空茫的世间留下飞鸿雪泥之痕。
她提前好些天来到师大，感受梦中开满玉兰花的玉兰路，与表哥谈论以梦为马的青春，虽然只是旧相逢，这一切，都弥足珍贵。
据说那天，他们笑谈渔父，浊酒慰平生之后，表哥放下杯箸，面色从容地借走了燕燕的生活费。

表哥连夜匆忙收拾好毕业行囊，有如林冲夜奔，但不知厮混到了哪里，又跟谁在一起醉生梦死。留下她一人，孤身蛰伏在天马公寓那边一个小旅馆里，直到我发现了她。
经过燕燕颇具风姿的描述，表哥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令我惊骇不已，又觉得他实在与众不同。
研一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燕燕还经常跟我提起她的表哥，她喜欢那个给她取名“夏天的雨水”的表哥，不喜欢那个借钱不还的表哥。
在她充满了鄙夷复又想念的复杂的情绪里，我隐约看到了，她许多的，少女时代关于文学梦的零星回忆。

03

记得研究生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李老师跟我们说：“这已不是读书能改变命运的时代，但读书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他的话，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无数次得到了印证。
有诸内者必行诸外。内外原本相袭，经由读书所获得的丰饶内在世界，携带着你时时更新的气息一一向世界和他人呈现，大概也有点这种意味。
在谈到文学的时候，我和燕燕也充满了无尽的茫然。
我们既没有打算承担起文学青年的文化使命，也不曾想通过才学争取更多的生存权利，建功立业离我们更是遥不可及，但还是保有了一些读书人的天真浪漫，以及坚信无用之用的初心。
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不摆脱，则无出世之胸襟。
我们立志在任何环境之下，都要做一股清流，不沦为乌合之众或沉默的大多数，凡所遇之事，尽人事，听天命。踏破心中荆棘，所求唯有心安。
在这个繁喧的时代，我们相信，光阴仍旧苍老朴素，只是人心被冲刷得潦草、冷硬。
唯有书中远游，如春色照面赴会，化解人间的戾气，安放自己的疑惑，缓解心灵的倦怠。
在书中，你能找到纯粹的宁静，对此理解愈深，便能自求振作，生命由我。
乾坤虽大，山花易谢。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倏忽而逝的方寸之间。
我和燕燕互赠生活以明眸善睐，一段斑驳的古墙，一册破书残牍，一缕携手立尽的斜阳……都为我们所贪恋，读书习字，踏花前行。

04

燕燕怕吃鱼，她怕鱼刺。在我的鼓励下，她尝试开始吃鱼并领悟到吃鱼的方法。
有一次，她还是被鱼刺给卡住了，喝醋也不管用，去了市四医院，才将鱼刺给拔出来。
这个事情她一直记得，每当我俩外出吃饭，如果餐桌上有鱼，便笑着说起当年那一幕，实则是欢喜多过“鱼刺”带来的小忧伤。
一个周末，她从我家回学校，由于吃得太饱，在152路公交车上，她一脚没站稳，一激动一失神，匍匐在一枚帅哥的胸前，肚子里的美味翻江倒海，吐了他一身。
那无声无对白有动作有内心戏的场景，简直萌翻了。
她说，五百年的回眸，换来了今生的一次呕吐，也是缘分呀！
燕燕喜欢运动，喜欢尝试新鲜事物。
她在宿舍学会了弹吉他、古筝。不过吉他只会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古筝嘛，只能算未成曲调先有情。
宿舍后面有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常常有舍友，抄近道上岳麓山。奇怪的是，我俩爬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倒是岳王亭那边，我们有空常去闲坐。
云光潋滟，倾泻入怀，邂逅相遇着道不尽的人生过往。

那时的我们，高谈阔论，清风从山林远方吹来，古树苍苍，流水岩泉，山中果落……于静谧处藏身人海，俯仰之间，自得其乐。
我们曾带上相机，在那拍了许多搞怪的动作。

并不是每个人都需心藏大志，自在逍遥，在平常的日子里，听风观雨，也是清妙。对燕燕来说，他乡求学的日子是短暂的，我们并肩前行的三年，短暂、珍贵而美丽难忘。
那些嬉笑、玩闹的片段，在时光中溯游而上，又常常引领我们归来，明朗了往后余生。
在燕燕的带领下，我吃到了最正宗的鱼粉、梅菜干扣肉饼。
很久没去渔湾市了，也不知她是否想念那些小玩意。那年圣诞节，在她的怂恿下，我们在天马公寓那边的地摊上，欢天喜地选了大红色的帽子和围巾，那种醒目的鲜红色，至今看来，还充满了年轻的刺激感。
燕燕喜欢K歌，她最喜欢唱，每次必点的是《精忠报国》，瞬间燃起气氛的高潮，那一泻千里的气势，顿时四海潮生，一如她想象中的人生。
燕燕和我喜欢逛书店，我们总是毫无逻辑地胡乱凭感觉买书，新民路上“师达古旧书店”我们去得最多，后来干脆只去那一家。老板是个架着老花镜的瘦小老头儿，话不多，书架下总能看到他忙碌而安静的身影。
时间长了，老板和我们熟络得像老朋友，每次去他书店，他都热情地将新收集的好书拿出来给我俩看，并笑着问我们是否喜欢，一脸的期待。
有一次，他将我俩带去他家地下室藏书书库，令当时的我们大开眼界，直呼过瘾，并买回了一套82年人民文学社首版的四大名著。
很多年过去了，“师达古旧书店”仍在，那个瘦小老头儿仍旧经营着他的温柔时刻，毫无倦意。他的头发胡须全白了，文人气息却也越来越浓厚了。
燕燕让人好懂，你懂的那部分绝对不会掺假，比如她的豪爽，她真心的天真，她的温暖，让你无不喜欢。
她从来不说高深的话语，不作高调虚假的姿态，她只关心热血的生活。她喜欢看《gossip girl》，每集必追。2012年12月21日晚上，她打电话给我：“猪猪，世界末日就快来啦！哎，也不知Blair和Chuck最后能否修成正果哦……”
三年来，我们混迹于校园的各个角落，最惬意的事情之一，当属课后，我俩去学校后山上苍蝇馆子吃羊肉火锅，那呛人的油烟味，我们如此青睐，如此深爱。
去湘江边散步，听流浪歌手唱歌，放孔明灯……
我们感受湘江水流沈沈，炎炎夏日，山谷沉静，晓星欲散，天远地阔，我们曾经来过。

05

我们终日饱暖无事，默默成长。直到发生三年来的大事记之一，燕燕失恋了。
那年五一，她在宿舍里哼唱着《漂洋过海来看你》，在某一刹那，大概也曾盼望着山穷水尽之后的一生相依。

她千里迢迢去了上海，来回坐的硬座，我记得很清楚。
三天后，她似信非信地判断自己失恋了。
“被分手”如同晴天霹雳，曾经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心碎。男朋友“蝈蝈”在她的气息里消失了，永不呈现。
面对失恋，燕燕有着女子纤细柔软的娇憨之态，比如吃喝不香，莫名其妙的悲伤痛哭，足有一周时间。
面对失恋，她更有男人的潇洒豁达，记得当时，我在看泰国电影《初恋那件小事》，正沉浸在主人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浪漫情思里，她斜斜地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不是初恋那件小事，我看要改成，失恋不过是件小事。”
那时，我班有个痴情男，因惨遭女友抛弃，日夜徘徊在湘江边游荡，整整一学期。他日渐颓废沮丧、备受折磨的心灵与滔滔远逝的江水此消彼长，终化作寻常的人间现实。
这事传进燕燕耳朵后，她主动请缨，大刀阔斧对他进行思想改造，最终成了铁哥们。用她的话来说，万物皆周期，爱情亦寿夭自有其时。
燕燕这个名字，虽然让人感觉穿红戴绿似的，她却是实实在在喜欢金圣叹评《水浒传》英雄人物式的胆色俱全、快意恩仇的个性。
有一段时间，她整天捧着《金本水浒传》，一会疯魔大笑，一会大叹快哉，完全被迷住了。
她盛赞金圣叹其才如海，并信誓旦旦也要写几篇摇曳生姿的妙文。她还不厌其烦向我推荐，说赏读《水浒传》，如果不反复细看金圣叹评点的本子，何其无聊乏味，相较之下，别的版本不忍卒读。
因此，燕燕失恋，那是宇宙小事，人生乐事，一周就是她的痛苦周期。
从此，烦闷一扫而光，眼里再无半点灰尘，大笑出门，寻找她心中的山水。
燕燕是情感的饮者。饮其风雪，也饮其晴岚；饮其欢，也饮其愁。

06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文学从来都是追问现实而难以改变现实。
毕业在即，我们如同飘萍，从未摆脱现实的挣扎苦闷，也从未放弃探索反抗，托钵糊口与家国情怀，实难在短期内和谐共生，我们在生存与理想间游走，充满了回避又迎合的纠结之感，对酒当歌的同时，又怎能彻底绝意浮名呢？
燕燕常常喜欢说，让时间看着办吧，我很知足的，差不多就行了。
深藏在她骨子里的热情顷刻也没有消退，她善于发现尘世的乐趣，并转化为生活的艺术。
她收起现实的不安，热热闹闹到处跑场应聘，几近成为“面霸”。
燕燕是一块明媚的画布，上面缀满了那么多的心灵和眼睛。
有时候，我总是严肃地替她担忧，她看上去那么梦幻，那么单纯。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想想我有那么多的琐事萦怀，于生活又有何益？
燕燕多好，她从不吝啬对生活报以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随时准备打开一个新的自在世界。
那年放寒假，燕燕、HUANG在我家小聚，我们围着火炉，吃着火锅，看着姜文的《让子弹飞》，空气里充满了不羁的芬芳。我们笑谈生活的乌龙、社会的沉重不可知，清醒认知生命颠沛困厄如影相随，也信选择素履以往，你不会失望。
寒暑云徂，生命里有多少笃定前行的不服输，也深藏了多少饱经风霜的艰辛。
谁的生活又能容易？我们不怕。
寒风吹拂的深夜，我们放歌风雪，美丽、热闹而孤独的生命仿佛在我们的言谈中饮尽，并处处轻描淡写人生已多风雨的真相。
我们举重若轻，相信生命远道而来，山川自会昂扬。生活的江湖交错互见，也自有其秩序，言说不完，终是极其不凡。
雪花簌簌落下，终夜如年，牵动着款款离绪。
我依依不舍将她俩送上前往火车站的车。
充满喜感的是，她俩沉浸在热烈的交谈中，大有秦始皇纵横天下灭六国的气势，火车的鸣笛声，一次次穿过白茫茫的又空又长的旷野，她们意犹未尽，仍在原地。
错过的，是一趟列车；留下的，却是记忆中的芳华灼灼。年年岁岁，雪落山丘，月满高楼。
一生所爱，那时少年。

07

我曾收藏过一个故事，法国著名寓言诗人拉封丹所写：
有两个朋友住在一个城里，其中一个深夜去找另一个。那人连忙爬起来，披上铠甲，右手执剑，左手执钱袋，叫他朋友进来说：“朋友，你深夜来访我，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债，这里有钱。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为你报仇。如果你清夜无聊，这儿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燕燕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朋友。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世界在变，我们也总是在变。
如今的燕燕，经过千锤百炼，已成长为郑东新区一支笔，也算是实现了年少时“文能提笔安天下”的夙愿。
只是，她也常有忧叹：“怎么办，除了写材料，我别的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前几天，她还来电话，跟我神侃，跟我聊她爱丽丝奇遇记般的相亲经历，跟我聊她一不小心，骑自行车摔了个底朝天，几乎面目全非……说当年看了《中国合伙人》，突然有了想要去国外游学的冲动，但她又一再吐槽，为什么一定要考托福，或雅思？
最后，她还无不假惺惺地说，喏，长沙真好！你等着我哟，我一定要回来……仿佛这里才是她的父母之乡。
2016年7月，我们一起去张家界走山看水，在大雨中眺望天门山，感叹浮生似在梦中。
2020年12月，我们在梅溪湖湘江新区管委会大楼门前拥抱，离别一何久，转眼又是春秋。
12月5日喝酒之夜，深醉如痴，似大梦骤觉，轻荡染过暮雪朝霞。次日去衡山爬山、赏雾凇，因忙着聊天，将公交车坐过站……仿佛听见我们远去的青春在寂静的山林与升腾的烟火中轮番流转。
同一片星空之下，世情世相川流不息，我们情怀犹在，共鸣犹在。

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如今，我们真像是隔着怨河的牛郎织女。
我们曾约定，待风起之时，一起踏上长安道，遍赏洛阳花。嗯，早晚都要去的。只是，何日君再来？

作者简介：逆旅，湖南省作协会员，就职于湖南图书馆，出版合著《左宗棠家书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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