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再无真小人 世界留给伪君子

7月16日，香港红磡体育馆，座无虚席。

58岁的黄子华，一身黑衣，平底跑鞋，坐在万人体育馆的舞台中心小憩。

灯光昏暗，观众被大屏幕上播放的花絮吸引，他反坐凳上，伸直双腿放松，脑袋搁在椅背上，万众瞩目之下，享受着物我两忘的这个舞台。

和以往作秀不同，这次他选择了没有中场休息的表演方式，一个人与一万个人神经连接，连续讲140分钟笑话，几乎三五分钟就有一次掌声和爆笑，今时今日，再无谁人可以令“睡醒就想寻仇”的香港人如此开心。

这几乎是一次自虐式的告别秀，连开26场，每晚站着讲足两个多小时，务必令过万观众笑到气喘，简直奇迹。也难怪黄子华从“靠贱出位”到“被人封神”，如今“黄子华栋笃笑”已是香港娱乐圈最后的金字招牌，15万门票几小时售罄，华语圈内再无敌手。

金盆𠺘口，28年独霸粤语圈头把交椅的黄子华用掏空自己的方式来向一个时代告别。

小丑相，菩萨心。

那个撕开所有伤口，血淋淋地跟你笑谈人生道理的人终于累了，这之后，人生总总，快乐哀愁，再也无人庖丁解牛，你们自己执生啦！

壹

1999年，我20岁，感谢盗版光碟，否则身在内地，我不可能知道这世上有个人叫黄子华。

此时，黄子华在栋笃笑界已成名近10年，我第一次看栋笃笑，是其巅峰之作《拾下拾下》，直到今日收官，《拾下拾下》都可算黄生所有栋笃笑里排名前三的作品，里面诸多金句——铁达尼极限，稳食嗟犯法呀，李家的三位一体都让人拍案叫绝。

笑骂之间，社会纠结被黄生解构反讽，剖析纹理，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将我们无解的人生困境化为笑谈，但黄生的幽默又不全是冷酷无情的解构，正因为知道港人生存不易，他的栋笃笑总有一丝暖意，望你乐观面对，生活还要继续，你能怎样，笑过就算啦！

彼时黄生39岁，一个人，一支唛（麦克风），一人独霸一方舞台，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大癫大吠，七情上面，手舞足蹈，“唔够靓仔”的黄生凭着“独此一家，再无分店”的霸气将栋笃笑这种小众玩意从300人的演艺中心带到3000人的伊馆直到最后站在可容万人的红磡体育馆舞台中心。

没有灯光特效，没有伴舞嘉宾，甚至没有人希望有旁人上去霸占黄生时间，最好让他一直讲一直讲，听几个钟都不厌烦，退场依然都要叫“安可”（返场）。

电影圈的票房毒药，编剧界的不合时宜，最后成为栋笃笑舞台上的霸王，自黑到体无完肤之后换来的是众生封神，当年被电视台点名去扮“金鱼佬”（色情狂）或是性无能青年的黄生，如今人称“子华神”。

2018年，张国荣已逝去15年，成龙忙着去给文宣站台，周星驰老到令人心痛，黄金时代的香港文艺人如今花果飘零，奄奄一息，了无生气，只剩下当初这个不够靓仔的子华神振臂一呼，自诩黄金华，代表黄金一代的香港人隆重谢幕。

一句香港玩嗮，一时洛阳纸贵，黄牛炒到天价，可惜已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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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洗燥》

贰

从1990年到2018年，黄生一共做了18场栋笃笑，其中包括和张达明吴镇宇合作的须根show，人生最精华的时间凝缩成18场演出，看似匆匆，已算一叠厚厚的成绩单。平均不到2年，黄生就会登上舞台将这两年香港人的心病拿出来一一剖析，治病救人，让你苦瓜脸进来，四万哽口出去，打救众生。

但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每次创作都是一个脑爆过程，过去28年，黄生脑爆了18次，如果真有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黄生家里的桃花估计都密过插针了。

栋笃笑，直译为站着像根木头一样的讲笑话，但黄子华的栋笃笑，一不嘲笑残疾人，二不售卖黄段子，即便偶有爆粗也绝对服务于主题。为求“笑”果，黄生的段子多数都从对自己残酷开始，直面众生的痛楚，栋笃笑说到底就是一次面对面互撕伤口，问候老母，直戳痛处，但最后能宾主相融，握手言欢的过程。

从黄生第一个栋笃笑《娱乐圈血肉史》开始，就给栋笃笑贴上了“残酷”的标签，“血肉史”这么大悲大苦的三个字居然拿来讲笑，你是多没心没肺？

28年来，黄生的栋笃笑总有悲情底色，能经久不衰皆因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抖包袱的套路再深也比不上生活给你的苦痛多，现实生活中不愿面对的问题和困境，最后都变成黄生口中的笑话，段子，在看别人扑街中救赎自己，事后回想，五味杂陈，苦涩尤多。

黄生有次接受媒体采访说：在舞台上，每一次讲笑与观众反应之间，都是真刀真枪的对决。他用五雷轰顶来形容一个段子抛出去大家没反应的心情，如此这般等待被雷劈般过了28年。黄生深知，此刻的笑声可能会立刻转为嘘声，成功之后未必都是欢声笑语也可能江郎才尽，人生稍有怠懈，立刻有人冷言冷语招呼，人性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在须根show2时，黄子华本人正经历女友“劈腿”，当他在台上征集即兴话题时，立刻有观众大喊：“说带绿帽”！即便表演经历再丰富，黄子华也愣了一下，随即沉默半刻说了一句：你话人是多残酷！一句自嘲换来得是满堂哄笑，他明明说的是肺腑之言，但对观众而言，你扑街我看笑话天经地义。

这一刻，黄子华曾经在哲学书里无数次邂逅的人性才最真切，最接地气的扑面而来，能看透这本是人间常态，才会让黄子华这些年越发通透，当初跟风一起做栋笃笑的那些人，不是才华不济跟不上，就是心力不强受不了，能像黄子华这般有头有尾，善始善终，做到金盆啷口依然大卖，实属奇迹了。

黄碧云曾形容黄子华“怆怆惶惶，不可终日”，黄生自己也说，见到这八个字就想哭，内心惶恐可想而知。成名前被人骂哽猪兜，成名后就乜都得，天壤之别如何不让人诚惶诚恐？时时挣扎于此间，走到今天，此中苦乐，不足于外人道，即便封神，苦乐自知，也就难怪金盆𠺘口时，黄生几次声明不做煽情最终还是洒泪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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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黄生表演时出场瞬间，真如走入斗兽场的小兽，每次演出由暗处走到灯光中心，都是一次活色生香的肉身对决，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机变，端得诚惶诚恐。

叁

1990年，32岁的黄子华初次登场，其实是想向世人吐槽诉苦，然后收皮告别娱乐圈，卖点是娱乐圈的苦海无边，没想到全场最大笑点来自那句：黄子华，你看你个样，一生出来就是带绿帽的！

这句现实中能让男人杀人的痛点却成为一场演出最大的笑点，这效果与当年极想扮演哈姆雷特的黄生最后得到的角色却是性无能青年一般残酷。但残酷背后却是黄子华的大彻大悟，人生哪有什么惺惺相惜，世间都是互相伤害，这才是一个表演者和观众最初的缘分——我死给你看；我就静静地看你点死！（怎么死）

凭《娱乐圈血肉史》初次卖苦成功，黄子华再接再厉，第二部《色情家庭》，摆上台面的笑话其实是源于他离异的父母和郁闷的恋爱经历，每一桩每一件细细还原都是痛苦与恐惧的纠结，而他偏偏选择用来自黑和讲笑，所为不过是在娱乐圈杀出一条血路，你们爱看我卖惨，我就笑着扑街给你们看！

如同郭晋安要扮傻子才能红一样，最初的黄子华能在娱乐圈站稳脚跟，不仅是所谓的逻辑严密，哲学才华，而是他用才华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够丑够猥琐的失意男，把不堪的生活经历变成段子换千金一笑。自黑之余，黄生亦敏感意识到，港人之所以多苦痛，皆因对苦痛都是逃避多于面对，90年代初的香港面对回归焦虑又经春夏风波，正如惊弓之鸟，香港人想做鸵鸟，黄生偏偏不让躲避。

随后，黄生的第三部栋笃笑《跟住去边度》跳出自黑，开始关注社会痛点，将香港人彼时的回归焦虑大肆戏虐。关注香港人至今都没有解开的心结：“我们是什么人？”香港人？英国人？还是中国人？97之后，香港何去何从？人生何去何从？

我一直认为这是黄生最好的一次表演，真诚，智慧，理性，博爱，甚至让你笑到想哭。在那场表演结束时，黄子华播放了一首60年代末的英国摇滚歌曲《A Whiter Shade Of Pale》，这首歌里有一段绝美歌词：

She said, "I'm here on a shore leave,"

她说：「我要回岸边。」

Though we were miles at sea.

虽然我们还在海上

I pointed out this detail

我揭她的伤疤

And forced her to agree,

逼她承认

Saying, "You must be the mermaid Who took King Neptune for a ride. 

并说：「你一定是条摆了尼普顿(海神)一道的美人鱼」

And she smiled at me so sweetly

看到她对我笑得如此哀伤

That my anger straightway died.

我的怒气顿时消散无踪

彼时的香港人何尝不是这样一条被人摆了一道，漂浮于海上，无根无须，不知何去何从的人鱼，面对这样的忧伤，黄生没有掩饰伤口，反倒揭开伤疤，逼着香港人笑对心灵上无家无国的残酷现实。而这段冷门歌词又再次证明，黄生的演出不仅仅是讲笑，而是极具智慧的表白。

1994年《末世财神》，黄生嬉皮笑脸，用一个10亿的市场安抚即将回归的香港人，马照跑舞照跳，香港本来就是揾钱之都，看似末世，有钱赚就是王道。

1997年《秋前算账》，曾被黄子华认为是栋笃笑的绝唱，尽力一把，江湖再见。对中英租借香港这段往事戏谑到极致，也将港人面临回归的恐惧发挥到极致，你越怕他越要讲，你怕秋后算账，他提前算给你看。

1999年，经过金融危机洗礼的香港人买票听黄子华在《拾下拾下》里嘲弄他们的负资产伤疤，失业也不要去求什么神神佛佛，你怎么知道菩萨会不会不喜欢你。最后，你连自己的伴侣都搞不定，过不了铁达尼极限。

2003年《冇炭用》，你想自杀，你知不知道自杀轮回转世要做仇人的子女，我看你还敢不敢死？

2006年《儿童不宜》，看似要讲黄色笑话，其实是讲成人世界如鬼上身，你不疯魔都不成活。

2007年《越大镬越快乐》，酒精并不导人向善，闯祸也并非走投无路，荒谬的社会中，成年人可以越闯祸越开心。

2009年《哗众取宠》，历数成人世界各种荒诞和无奈，结婚要像黑社会入会一样发毒誓，诸葛亮也逃不出政治婚姻，出卖色相。

2010年《娱乐圈血肉史2》，第一次登上红馆的黄子华向大家交代自1990年之后自己的娱海沉浮，纵然小有名气，终归是火柴人生。

2012年《洗燥》，一句“我不稀罕富贵”诉尽香港人心中烦躁，早已买不起香港楼的香港人，此刻已怨气暗涌，心态失调，有心人如黄生般早点察觉，又怎会后面衍生出中环对决。

2014年《唔黐线唔正常》，社会撕裂已成定局，人不神经枉少年，香港人从回归焦虑走到今日，始终不能释怀的身份问题，始终不能跨越的贫富差距，始终不能解脱的人生悲苦，临终末了，黄生只能用百岁老人摆寿诞，想请的人客都不能出席告慰大家，人间一场，到死方休，偏执也好，宽恕也罢，终要放低呀（放下）！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z0325vv8crz&width=500&height=375&auto=02010年，《娱乐圈血肉史2》

肆

再好的时光终有告别之日，身为资深子华迷，一直在想黄生几时退休，没想到金盆𠺘口之日来得这么快。

封箱演出一开场，黄子华就捡起20多年前为香港人埋下的大坑：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是中国收回香港吗？你以为香港真的曾经属于英国吗？八个字告诉你香港真实的身份——“长期打算，充分利用”，香港从一开始就是中国的香港，虽不像子华形容的人人皆是特工，但香港存在的价值从来不是依附于英国，而是依附于中国，这句话，今天不管谁跟香港人说都会刺耳，也唯有香港之子黄子华来说，或者还能些许入耳。

在嬉笑怒骂当下香港社会阶层的撕裂后，黄生心痛之处在于：作为一个曾经见过世面，珍惜面斥不雅的香港为什么没有成为全亚洲最开放包容文明的城市？如同他当初把李嘉诚家族摆上台面鞭笞有钱人对社会的惺惺作态一样，马云爸爸也被他摆上台面直言“面斥不雅”，你身无四两肉还要横扫所有武打明星，仗财作势，扭曲是非到毫不讲究体面，不就是不懂面斥不雅吗？

最令黄生耿耿于怀的是，这世道给了伪君子诸多便利，却让真小人无处容身，他最后讲述了三件令他顶心，不得不说之事，皆是极具争议的社会话题：同性恋合法化，性工作合法化，陈冠希事件是非观。在黄生看来，这是一个伪君子可以连打十大高手不用担心面斥不雅，真小人战战兢兢却无容身之处的社会。以至于他不得不搬出另一个香江才子黄霑的名句：为真小人争取社会地位,不肯让伪君子们霸占了整个世界。

黄生自甘作真小人28年，在他的栋笃笑里，不管是阿强还是阿爷，不管是医生还是律师，都是香港社会芸芸众生之一，他愿以小人之心去度世间分寸，求真性情能被社会包容，也常以撕开伪君子面具为乐，将所谓崇高权贵拉下神坛，直言有钱不是大晒，须知面斥不雅。

今时今日，黄子华可谓是香港逝去的黄金时代最后的文化符号，尽管被人封神，他依然愿意以小人自居，如同见惯世面的大香港依然愿意保持小渔港的世俗气，纵横开阖，多元共存，这才是香港魅力所在，见过世面，也经得起风雨，这也是黄子华的魅力所在，以君子心做小人物，做不凡事持平常心。

封箱演出中，几次洒泪。

那一夜，站在舞台中心，黄子华用一段不怎么地道的粤曲结束了自己28年的栋笃笑生涯，这段粤曲唱腔既不美妙，也不煽情，反倒是有几分大梦初醒的恍恍惚惚，踉踉跄跄：

「勞碌半生忙打拼，想喺太平盛世做個小明星。贏咗有粒糖，輸乜都冇剩。時光荏苒，也不會為君停。人生在世，真係需要能量正。幾多難關難過，講亦講唔清。我回首望住，望住呢個紅館至醒悟。我能夠與各位喺度歡樂一宵，都算得係幻海奇情。」

28载幻海奇情，黄生已经大彻大悟，繁华不论多盛，终会曲终人散。从今以后，香港再无真小人，世界留给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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