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元专栏︱阳雀花
❖作者简介❖
彭李元,湘西吉首市人。
阳雀花就是草籽花。
春天,阳雀一叫,大坝大坝田里的草籽就开花了,淡绿的,白色的,紫色的,粉红的开在绿油油的草籽上面,乡间,是无边无际的姹紫嫣红。
阳雀,是一只悲伤的鸟。传说一个小女孩,她娘生她时,死了,她爹找了个后娘,后娘生了个弟弟,她从几岁时就照顾弟弟,做所有的家务,可后娘却找各种理由不让她吃饭,所以她长得瘦瘦的,还严重贫血。一次,她去河里挑水,因为虚弱,倒在水里淹死了,死后,她变成一只鸟,天南地北地飞着去找她亲娘,每到春天,她就飞到我们这个地方,草籽正好那时候开花,于是,人们就把草籽的花叫做阳雀花。
田坎上的猪草也和草籽一样茂盛,我把丫丫放在田坎上。丫丫是头小猪,肥肥的园头园脑的,总让我想起学校里的篮球。丫丫吃猪草时,耳朵不停地扇动,尾巴也不停地甩,肉嘟嘟的嘴巴也一刻不停地嚼,一副一见好吃的,就忘记有我在身边的样子,我一边帮它扯嫩马兰丹、水蒿萁,这些都是它最爱吃的,一边给它乱起名字,我喊它球球,它看都没对我看一眼,答一句:哼哼,喊它好吃宝,它也一样不看我,就哼哼两声,也没停下嘴巴,我感到被丫丫严重忽视,声音突然提高好几倍,喊道:丫丫,好吃猪。这下它抬起头,停下嘴巴,盯我看了一下,突然朝我跑来,用园滚滚的屁股擦几下我的小腿,再用肥嘟嘟的嘴巴拱几下我的脚,摇头摆尾的转几个圈圈,一边哼哼地又若无其事地吃草了,尽管晓得它是敷衍我,我也乐得哈哈大笑,蹦在它面前,蹲下,把扯的大把大把的嫩猪草往它嘴巴里送。
丫丫吃饱了,它就在我身边耍赖来了,肥肥的肚子,在我小腿上擦几下,就躺下,要我给它抓痒,它一躺下,我就往草籽田里面钻,开着阳雀花的草籽,有三四十公分高,我在花下随便一趴,就很难找到。丫丫看我躲了,赶紧爬起来,也往阳雀花里钻,它一路哼哼哼的,很快就找到了我,又在我身边躺下。我坐起来,摘好多阳雀花,把嫩绿的花枝用指甲掐破一点点,另一根花枝穿过去,就把一根一根的花穿成花环,我非要丫丫站起来,把花环戴在它脖子上,它很不情愿地站一下,马上又躺下了,我一边骂着懒猪,一边和它并排躺下,在它脖子上摆弄着花环,它时不时地用一只前脚,挠一下我的手,提醒我,摆弄花环的同时,莫忘记给它抓痒。我摸着它园园的肚子,骂它肥得像猪,它只管享受,骂它什么,它都笑纳。想到它本来就是猪,我就哈哈哈笑地抽不上气来。丫丫眼睛盯着我,它还是好漂亮的双眼皮呢,黑亮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笑意。我用脸贴了贴丫丫的眼睛,枕着它的肚子,仰面躺着,它也懂事地一动不动,认真地给我做起了枕头。鲜艳的阳雀花,在偶起的微风中,轻轻地在我们眼睛上方荡漾。黄昏后,灰蓝的天空,有几颗早到的星星,从阳雀花的夹缝中望去,天空比平时更高远。我平时总是在小河里,用香皂给丫丫洗澡的,所以它很干净,它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体味,我觉得温暖亲切。枕着温暖的丫丫,嗅着它的体香,和阳雀花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望着那几颗细小的星星,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毕竟,我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只要闲一会儿就会睡着。
梦里,有悠长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丫丫也哼哼地叫起来,它哼哼着,只是扭动着身体,没把我抖下它的肚子,我醒了,坐起来,清楚地听到,是娘拖着长长的哭腔喊我回家。原来,天都黑了。
冬天,下雪的时候,丫丫也不要放出门了。我时不时地还去猪栏看它,告诉它下雪了,只好呆在家里咯。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声,它都会张起耳朵,爬起来,摇头摆尾地哼哼着和我打招呼,我摸着它的肥厚的背,小小的手,就像摸着一个庞然大物,丫丫已经长成大肥猪了,肉肉的懒懒的样子,比它小时候显得更温和纯厚。
一天早上起床,看到我家大门是敞开的,院子里有一个好大的木桶,地上还有没收拾干净的猪毛,我本能的想到丫丫,就冲到猪栏去看,猪栏空空的,没有了丫丫的哼哼声。我跑到屋里,惊慌地问娘:
我的丫丫呢?
娘正在一个大板子上,砍着肉,肉还冒着热气。
我一下子明白了,哇哇地嚎啕起来。
娘有点心虚地,怯怯地安慰我说:要过年了,丫丫本来就是养的年猪嘛。
我恶狠狠地骂娘是后娘,和阳雀的后娘一样坏。
娘说,丫丫是猪,比寨子上所有的猪都长得快,是因为它前辈子欠你的债,给你还债来的。让你吃肉,快长大。
我哭着说,我就是要丫丫,不要吃肉。
以后,每当我家里炒肉,我就端着碗哭,一口也不吃,娘就会另外给我炒个鸡蛋。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田里似乎不种草籽,我再也没见过阳雀花。
可是,那无边无际的草籽田,阳雀花,园头园脑的丫丫,丫丫那黑黝黝的清纯的眼睛,娘那拖着长长哭腔的叫唤声,就那么执拗地长在了我心里,是那种以阳雀命名的忧伤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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