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的文︱房春桥：守望
说起母亲的话题，我最难忘的是母亲苦难的一生，她一生都守望。
记得那是一天早晨，已经进入农历二月中旬了，还是特别的寒冷。天，阴沉沉的，冷风飕飕地吹，它摇下了家门前老树上仅剩的那几片枯叶。
我们姐弟几人吃着早饭，村里的一个奶奶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她却早已泣不成声了：“可怜的孩子……”我知道，父亲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那一年，我十岁。
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生活实在是苦。母亲背着刚满1岁的弟弟劳作，未满14岁的姐姐只好辍学回家帮忙做农活，耕田耙地的重活则由二叔帮忙完成。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无法和别人比，那时候，一天吃上一顿白米饭也成了一种奢望。母亲在煮蕃薯和芋头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在锅里蒸上一碗白米饭，让我和弟妹分而食之。但是母亲除了过节过年吃上白米饭，其它的时间都不舍得吃的。看到这种情况，我很想帮母亲做些什么，但是最后却发现自己帮不了什么忙。
我太任性，不想上学了。母亲感到很震惊，她跟我讲了很多读书的道理，但我无法听进去。母亲见我不听话，说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我听了这话很害怕，她急需培养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来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而我那时真是年幼无知，无法体会母亲的苦楚，还是不愿去学校读书。
记得那年农历七月初七，是我们瑶族的节日，母亲带上我去拜访一个亲戚。亲戚听说我不读书了，他先给我讲起学习文化的好处，说的道理也很浅显：每天学会一个字，一年就360个。我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会掐算，掐算一番之后，他一边点头一边惊叹：“哎哟，不得了，你一定会超过你父亲！”本来我有一个温暖的家，父亲是信用社的职员，因此家庭还算宽裕，父亲去世，我家失去了经济支柱而变得生活贫困。也许是上苍可怜我，我又去学校读书了，并且学习的潜能似乎突然被激发了，期末考试考了个全班第一名，读完四年级，我成了班上唯一的一个考上县民族小学的人。再后来，我考取了中师，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
聊天的时候，母亲说起了那次“掐算”。其实，那是母亲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为的就是让我明白读书的重要性，给我醒悟，给我自信，给我动力。母亲虽然不是出色的导演，但绝对是优秀的慈善家，她为了孩子的未来付出全部的心血，倾注的是亲情，播种的是希望，然后就是不求回报的苦苦守护，就像我们千年瑶寨的青砖黑瓦历经千年沧桑也要静静地守望一样。
我参加工作后，家庭生活有了较大的改变。然而，没过几年，我结婚生子，只给母亲带来短暂的幸福，之后，家庭矛盾出现了，越演越烈，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家庭矛盾把母亲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我打算离婚，母亲却不同意，她常常私下对我说：“为了孩子，多些忍让。”这其实是她的做法，并不仅仅是对我的规劝。母亲的忍让，使家庭矛盾缓和了一些。
后来，我调到县城工作，回去看望母亲的时间少了很多，每次回去给她一些零用钱，但母亲总是说“你们更需要用钱”，不舍得用，我只好另外预存一些钱给当地的商铺，让他们把日用品和肉食按时送到家里，母亲只好收下。母亲给我的电话多了起来，电话里都是说些“别叫他们送吃了”之类的话，我的心里却十分高兴，听着母亲的声音，那种感觉实在是很幸福。
时间确实是一样好东西，对人而言，流逝的是岁月，但是不得不佩服时间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用连续不断的步伐驱散了人间的阴霾。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爱人对母亲的态度慢慢好了起来，她有时回乡下看望母亲时都会捎上一些肉食和水果。有一次，母亲打来电话，在电话那头听到母亲喜极而泣的声音，她说，生日那天收到我的爱人托人带回乡下给母亲的酒菜。我才突然想起，那天我出差在外，竟然忘记了母亲的生日！家庭矛盾的雾霾已经散去，母亲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然而，灾难却再次降临，几乎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二00四年，年仅23岁的弟弟患心脏病，需要做心脏换瓣术，高昂的医疗费让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急得焦头烂额，母亲静静地坐在家里，她深凹的眼睛里断断续续地流出两行眼泪，她拿出把牛卖掉所得的1600元交给我，连说话的声音都极软极细：“要这么多钱，不知到哪里去借才好。”我对母亲说：“妈，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两周之后，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我筹集了医疗费，接着便带弟弟到省城广州医院动手术。
母亲晕车，本来不用她去广州的，她总是不放心，我们拗不过她，只好买了一些晕车片给她吃。去广州的那天，母亲连早餐也不敢吃，可是上路不久，母亲呕吐起来，晕车片不起作用。从家乡到广州，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可苦了母亲，她一路呕吐，似乎连胆汁都呕吐出来了，去到广州，母亲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背着她到四叔家里，母亲脸色惨白，连话都不想说，也没有吃午饭。我很后悔，不该带母亲来广州受这个苦。
晚上，母亲缓了过来。四叔对母亲说：“嫂，怎么这么瘦，也许是过于担心孩子吧。”母亲说：“孩子安康，父母吃野菜都开心。”四叔安慰母亲，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心脏换瓣手术不算什么，不用太过担心。弟弟的手术很成功，一年后他也结婚了，并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母亲那脸上离开了很久的笑容又出现了。
母亲是个苦命人。她本来有一个十分幸福的家，父亲是当地的大财主，拥有很多很多的产业，可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我的外祖父有了去台湾的念头。母亲记得，在她六岁时，全家人已经到了广州，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三个女儿都被迫送回，母亲就被瑶山的一户人家收养，从此在瑶山过着贫苦的生活。
二00六年春节我写信给台湾的舅父，同时寄了两张母亲近照。不久，舅父回信说，打算清明节回大陆看看，看看阔别五十多年的妹妹。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很激动，她喃喃地说：“终于可以和哥哥见面了。”
母亲终于与哥哥相聚了。母亲见到年近八旬的亲哥哥，本已干涸的泪腺却变得湿润，泪水不断地涌了出来。我透过舅父的镜片，只见他泪水盈眶。舅父伸出颤抖的双手，摸着母亲那高高突起的颧骨，用两只拇指拭去母亲那深深凹陷的眼睛里不断流出泪水，他乡音不改，用客家话亲切地对母亲说：“老妹，你受苦了，哥哥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哭。” 我们姐弟几人站在母亲的身旁，我的泪滴也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落了下来。
舅父那次回来探亲，帮助我家还清了做手术而借来的钱，母亲深为感动，在舅父回台湾后，叫我写信感谢舅父，在写给舅父的信中，我以母亲的口吻，仿照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写了一首诗，取名为《团聚》——
小时候/团聚是一张圆圆的饭桌/我在桌边/父兄在桌边
六岁时/团聚是一棵轻轻的蒲公英/我飘瑶山/父兄漂台湾
一九九一年/团聚是一轮炎炎的夏日/我到花都/父亲在身边
二零零六年/团聚是一缕暖暖的春风/我住瑶山/兄长到瑶山
舅父很快回信，千叮万嘱我照顾好母亲。我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但母亲没有福气享受，她时常患病，她提出要回乡下。送回乡下后，她的身体却很快地好了起来。上天不再可怜我，连一个方便尽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只能经常回去看望母亲。
最近两三年，母亲时常患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已经是一点多钟了，我接到家里电话，说母亲突发疾病。我很担心，于是火烧火燎地赶回乡下，因为走得急，我竟然连手套都忘了戴，回到家里才感觉到手都被冻僵了，刚才路上却全然不知。我连夜把母亲送到邻镇的医院。医生说母亲没有什么十分严重的疾病，只是身体过于虚弱，需要回家休养。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我把母亲从床上抱到饭厅，抱起干瘦的母亲，就像抱起一个十多岁的小孩，我心痛极了，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
现在，母亲的身体有了很大的好转，我心里感到一丝欣慰。母亲这一辈子太苦了，她选择了苦苦的守望，给了我们最无私的爱，作为子女，我心里最清楚应该怎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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