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然：在川大，我开始摇滚了

1997年。

靳泰然在川大的三食堂（今天的望江东三食堂）门口坐着卖自己的吉他。

彼时的他，“大长发、耳环、手上全是戒指，项链几条，大骷髅的衣服，夏天都穿着靴子”。辅导员骑自行车经过，一看到他，脱口而出：“靳泰然，你干嘛？！”

得知他在卖吉他，辅导员让他“赶紧回去”，还以“你的吉他我买了”为由让他赶紧走。

“我不卖给你。”泰然很酷地回道。

“我刚好想学。”辅导员很坚持。

“想学也不卖你。”

二十多年后回想起来，泰然认为老师可能是出于关心，“想要帮助我”。也有可能……“觉得我丢脸，哈哈。”

当年，那样状态的泰然，大家可能会猜中他会成为摇滚歌手、音乐人。但是应该没人会预料到，他会保送研究生、留校、在川大教书快二十年。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这样设想过。

泰然：

在川大，我开始摇滚了

梦

靳泰然，五岁开始学画。他的名字，“泰然自若”。

然而从高中接触摇滚乐开始，他的青春期轰轰烈烈，持续数年。班上几乎没有人喜欢摇滚，他的耳机里却长时间充斥着急躁的鼓点和失真的吉他。因他的特立独行，同学甚至就戏谑地给了他个绰号叫“摇滚”。

高中开始，他就留起了长发，被班主任数次谈话和“叫家长”。研究古汉语的父亲、做老师的母亲极为反对，但他毫不退让。最终，一切在1996年考入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后，父母宣告“妥协”。

为了考川大，他高考前最后三个月每天只睡4小时。

或许因为鞭长莫及，或许因为爷爷也是川大毕业、考上了给家里也有了交代……进入川大后，泰然彻底放飞了自我。

一身镶着铆钉的机车夹克，加之“很唐朝、很黑豹”的头发，有时打饭时会有陌生人突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枪花出了一张新专辑”，令他哭笑不得。（枪花：Guns N' Roses, 枪炮与玫瑰，美国硬摇滚乐队）

除了喜欢，他也唱。第一首歌叫《寂寞》，也是颇有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特色。歌词是同寝室室友写的诗，“赶上了川大诗歌和校园民谣都很火的时代”。当时很多人嘲笑室友写的诗，泰然拿来唱，现在想起歌与词都“非常幼稚”，但……“特别美好”。

第一次表演，是艺术学院迎新晚会，在现已拆掉的学生活动中心。泰然和其他学院的同学拼了一个乐队，上台演唱面孔乐队的《梦》。作为主唱，他紧张到全程都背对观众。也许还得到了观众觉得“这个主唱很有个性”的效果。

不过这个背影，不是离开，而是泰然乐队路的开始。

“摇滚巨星”

“夜叉”乐队成立时，泰然住在东一舍。

重型摇滚风格的“夜叉”，名字来自漫画《圣传》中的“夜叉王”。“刚开始在宿舍练，敲得‘动次打次’，被楼上楼下来‘打过招呼’。”

那时候，川大望江校区南门出去还是田野，艺术学院写生根本不用翻山越岭，走到今天的科华南路就是纯正的大自然。不久后，“夜叉”在成都雕塑厂找到一间破房子练团，泰然常常骑车一小时去那里。穷得很，却又有消耗不完的激情。

第一次商演，在温江一个娱乐城。乐队上去，主持人一顿胡说：“有请刚刚从香港为崔健做嘉宾归来的夜叉乐队”。主持人压根儿不知道乐队成员的名字，“有请歌手阿龙和他的乐队”。

夹杂在舞蹈和小品中的“阿龙”们，卖力地表演着。

80元，是这次演出的收入。

表演完后，娱乐城把人送到成都中医药大学附近，他们索性从那里一路走回川大。“我们边走边聊，说我们要成为‘摇滚巨星’”，走到天府广场，席地而坐，畅想着乐队的未来，鄙视着其他的乐队。

他们走了一个通宵。

20岁。

两个舞台

后来乐队与北京的另一支“夜叉”乐队撞名，又因为“音乐渐渐变得偏流行”，索性改名叫“阿修罗”，名字也来自漫画《圣传》。

父母师长说一百遍都不剪的长发，却在音乐变化中自然而然地落了地。泰然剪短了头发，全身心投入阿修罗。从校园乐队到成都小酒馆，再到全国性的巡回演出。从一片破布作为背景的舞台，到青春汹涌的Live house，有人追着他们看演出，有人酸他们“成都F4”，但不管怎样，阿修罗的名气逐渐积累。

在这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大事。2003年，泰然研究生毕业留校，成为了四川大学的一名教师。

很奇妙的事，他花了大量时间玩音乐，但是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留校时，专业课排名全班第二。

从那时开始，舞台和讲台，泰然时常需要快速切换。

初登讲台，他其实“心虚得很”。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老师”，泰然衬衣内扎，“刻意和学生保持距离，装出冷漠的样子”。他甚至还专门找了一个巨大的茶杯，泡了半壶茶叶。“其实苦得根本喝不下去，就是去驾校看到教练都有这样一个杯子，看上去好像很威严。”

这种刻意营造的外表，被证明基本上是徒劳。那时候新校区刚投入使用不久，通勤全靠校车。他坐上去倒头就睡，被司机摇醒、认真提醒过“同学，到站了”。

虽然“装老成”费劲，泰然对教学却很上心。至少从2004年开始就流传着一句话“泰然老师要求很严，作业很多”，向现在四川大学动画专业的同学求证，依然如此。

他的前几届学生原以为“玩音乐”的老师要求会比较随意，事实上正面遭遇了他“冷脸正经”的时期。

唤醒沉睡的你

书在教，乐队活动也在继续。

在累积了大量“地下经历”后，2005年，阿修罗发表第一张专辑《唤醒沉睡的你》。

这张专辑，更精良的制作，更多的流行元素，为乐队打开了更广阔的市场。阿修罗的商演越来越多，价格也水涨船高，以前出去演出挤小旅馆，后来主办方安排五星级酒店。演出前先上通告，演出完了歌迷排队签名。

这张专辑为阿修罗带来了极大的“后劲”，乐队频繁地在音乐节和媒体上亮相。2007年，张惠妹翻唱了阿修罗的歌《永远的快乐》，又将知名度再度推高。乐队演出往往一出票，十几二十分钟就没了。

“唤醒沉睡的你”到底是要“唤醒谁”？

多年后，泰然说，当时写歌词的时候，正好想到一个遇到感情低潮的朋友。朋友原本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但那时陷入了颓废。他写歌时就把这情绪融入了词里。

没有后来人们对歌曲要“唤醒一群人”的过度解读。在20多岁的年纪，泰然的世界、阿修罗的世界，单纯地就像为了80元去温江当“阿龙”，又像坐在天府广场大声地说“我们要做摇滚巨星”。

“现在谁说他要做摇滚巨星，周围的人可能都会嘲笑他。但当时，我们就是‘敢’。”

来来去去

《唤醒沉睡的你》让阿修罗火了至少五年，但是却让泰然渐渐走进了一团“迷雾”。

“有过一些机会，但当时会自我膨胀和满足。那种感觉会蒙蔽你，阻止你进步，阻止你和别人交流。”

第一张专辑里的几首主打，唱了千遍，收获了荣耀，也感受到了压力。渐渐地，开票后的购买力下降，渐渐地，开始担心一场演出的上座率。

阿修罗乐队在这段时间起起伏伏，人员来来去去。直到2013年，乐队才发表第二张专辑《阿修罗Ⅱ》，距离上一张已过去八年。

这一张留下了《别害羞》《啦啦啦》等后来live演出常唱的歌曲，但并没有延续上一张的辉煌。

其间也有一些发展的机遇，但他并没有去把握。并非不能，现在想想似乎更喜欢双重身份的生活状态。

他还有一个舞台。

四川大学

刚留校时，泰然教平面设计，后来动漫产业兴起，他开始涉足动画。再后来，学院建立数字绘画工作室和音频实验室，他都是负责人。

设计与音乐，正好在他的世界里重叠。前期工作主要服务教学实践，后来川大的影音实验大多都有他的身影。

泰然的课堂

近年来，泰然开始越来越多尝试不同类型的音乐。灵感何来？“和学生在一起，甚至看每几届穿着的变化，对我都可能是一个启发。”

学生们给他“安利”韩国团体Big Bang，他不感兴趣，要换了他“长发飘逸”的时候，大概还会嗤之以鼻。但学生们孜孜不倦，非要把耳机塞给他，渐渐地“听出里面有趣的东西”。

学生去外面画了一张画挣了一笔稿费，虽然低微到“不够喝杯咖啡”，但他们“真的会欣喜若狂”，“这时候我会想起自己当年，别说挣钱，只要有个演出，自己搬音箱都要去”。

泰然的作品，入选2019年亚洲设计交流发展大会“跨界”海报设计展

也许是因为长久地在校园环境里熏陶，泰然甚至还被盛传“驻颜有方”，至今仍保持着几分少年的模样。

穿着潮服，脖子上挂着大耳机，个性张扬地不像个经历过四川大学100周年、110周年和120周年校庆的人。

有人毫不客气地评价泰然的歌词，“过于平淡，没有深度”。有人问过“为什么写伤感的歌，也是那么欢乐的节奏”。

泰然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怎样去反应自己”。所以即便是写出怀念外婆逝去的歌《永宁》，词曲中依然是轻松的。

时间好像卡在了大学时期，虽然从不强求它留住，但是，它就是好像没有结束的意思。

这个大学，在望江楼边上。

今天和明天

现在，动画专业的学生上课前偶尔会故意放起阿修罗乐队的歌。泰然走入教室，有时会假装不屑一顾“谁的歌，好难听，关了”，有时也会会心一笑“谁放的歌？有品位”。

在多个音乐APP上，阿修罗乐队获得评论最多的歌是2010年为动画片《魔角侦探》演唱的主题曲《Mojospy》。当学生发现这首伴随他们童年放学后的歌，主唱正站在自己大学的讲台上，除了欣喜，甚至还有一点“不可思议”。

《魔角侦探》

去年的一场演出，到了最后的“安可”，《大雨将至》的音乐已经下了。一个7岁的小女孩毫无预兆地跑到了舞台上，泰然把话筒递给了她。

嫩生生的一曲《大雨将至》，掀起了人群热烈地欢呼。后来他才知道，女孩的父母喜欢他的歌，经常在车上放《唤醒沉睡的你》专辑，耳濡目染，小女孩会唱他大多数的歌。

时光流转，回到川大的校园里，泰然早已没有了长发铆钉的“对抗”，找到了“温柔相对”的角度。

120周年校庆，学校请他在晚会唱一首歌，他欣然应允，献唱《Nice to meet you》。艺术学院组队参加学校的教职工合唱比赛，他也没有推辞——即便需要穿上正装。

120周年校庆晚会

那么，阿修罗的故事结束了吗？

没有。

几首歌正在制作，大概是不想让阿修罗彻底打上“泰然”烙印，他把编曲交给了北京的音乐人。

同时，他发起了“音速行星”项目，这是一个结合了音乐和动画的项目。去年，音速行星的歌曲获得了Apple Music的首页推荐。

在人们主观认为玩音乐的泰然属于“不务正业”时，事实上这些年，他的书一直教得还不错。

正常上课、带学生实践和比赛，该完成的并不少，还常有优异表现。他的课，曾获得四川大学“课堂教学质量优秀奖”。在省级、国家级艺术设计大赛，他所指导的学生屡屡获奖，自己也曾多次得到“优秀指导教师”的肯定。

代表川大在国内外获奖的许多动画专业、编导专业的师生作品，都是在泰然的实验室进行配音、录音、制作工作。他自己参与了不少公益项目，还和同事一起成立了医学动画工作室，用浅显又生动的动画片普及医学健康知识。

更因为他紧随着潮流，与大学生一直很有“共同语言”，学生们还挺喜欢他。他去外地演出，毕业生常常下班后来“捧老师的场”。

指导学生进行服务听障患儿的互联网+项目

到底教书和音乐哪一个才是事业？

“这几年我做的事融合得越来越多，比如做影视和动画。有我的专业，也有音乐。”

他似乎越来越找到其中的平衡和乐趣。

记忆卡

其实，泰然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大川会想报道他。

他感觉自己不是专家，不是牛人，最近也没得什么奖，甚至也不算“当红”……但我们聊到了一个场景：有一天晚上，学生泰然喝醉了，在科华北路抱着一棵树痛哭。

那种大概只有20岁的大学生才会做的事，由四川大学见证。

泰然·大一

一个长发、铆钉皮衣、大骷髅T恤的青年，一个在天府广场做着“摇滚巨星梦”的“傻瓜”，一个从刚修好的川大体育馆“蹦跶”到全国各地的红人，一个按时上课、布置作业、带学生参加比赛的老师……

一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环境，默许了其生长、撒野，可以光芒万丈也可以默默耕耘。

泰然·2019

2019年，音速行星专辑《时间旅行有限公司》里有一首歌叫《记忆卡》，里面提到了20年前的IC卡电话亭、磁带、拯救世界的梦想……泰然说，这就是写的他读书时的川大。

这首歌里唱着：

那些迷茫的夜，

我们在音乐中寻找温暖。

那些无助的夜，

是你，陪伴在我身边。

- END-

阿修罗乐队&泰然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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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川

图片 / 由泰然提供

文字、编辑 /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