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心语 | 头未梳成不许看

头未梳成不许看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

清代杭州有位诗人叫袁枚，曾经写过一首诗，名为《遣兴》：

爱好由来落笔难 一诗千改始心安   阿婆还是初笄女       头未梳成不许看

袁枚这里讲到的老婆婆梳头，我小时候是经常看到的，我祖母就是梳这种江南老太太惯有的圆卷发型（不知其学名）。小朋友们家里的老太太都是这样，头发光亮光亮的，一根头发都不乱。有时候早上去找小朋友玩，老太太总是在楼上，我们在楼下，我问，“你奶奶怎么不下楼来呢”？我朋友回答，“她在楼上梳头，头没有梳好是不会下楼的”。梳头，对江南的老太太来说是一种庄重尊贵的象征，来不得半点马虎。袁枚把梳头比作写诗写文章，十分贴切。无论中文，还是英文，无论科技论文，还是文艺作品，好的文章，一般是经过反复修改后凝练出来的。所以，写文章没有什么学问，就是“改”，“再改”，“再改改”……。一个好的写作习惯就是，写完文章后，把它放在抽屉里，耐心地搁一阵。有时候，你晚上写文章，感觉极好，心想不如明天一早就去发表。第二天早上一看，处处是疑问和不足。心想，哎呀！幸亏昨天没有拿出去给人看，否则多难为情。所以，我对学生讲，尽量不要与别人分享未完成的作品，要像江南老太太梳头一样，一丝不苟，头未梳成，绝不让你看。

写文章一定要有“头未梳成不许看”的精神。古人讲“善作不如善改”，就是这个道理。正如袁枚诗中所写，阿婆估计也已梳过几千遍头了吧，否则，怎么做“阿婆”？但她每次梳头都当做初次梳头那样认真。没有梳成，没有梳到自己满意的状态，她是轻易不下楼，不许人看的。这是一种精神，认真严格的精神。也是一种尊严，既尊重别人，又庄严自己。有一次，一位博士生写了一篇论文，很长，我改了几天，虽然还不错，但总觉得不想马上寄出去发表，于是就放在抽屉里。这位学生心很急，老是来问，“教授，能否寄出去发表”。我说等一等吧。再过了阵，这位学生拿了两页纸来，说这是新的研究结果。我一看，发现非常好，同样的问题用非常简单的方法解决了。于是就建议拿这两页纸的论文代替那篇长文发表，他也非常高兴。此事说明，有时候，写文章是需要等一等，搁一搁，让时间过滤一下，检验一下，再拿出去发表。

据说十九世纪法国作家莫泊桑在未成名前，带着一篇文章去见当时已经成名的作家福楼拜。一进书房，看到福楼拜桌子上有厚厚的文稿，奇怪的是每页纸只有一行，其余九行是留着空白的。莫泊桑问：“您这不是太浪费纸张了吗？”福楼拜说，“亲爱的，我一直这样，其余九行是留着修改用的，不会浪费。”莫泊桑听了都不敢把文章拿出来，立即回家，赶紧修改起来。后来，莫泊桑成了法国的著名作家，我也曾看过不少他的短篇小说。其实，修改自己文章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做学问的方式。对自己的作业、作品去“改错”是一种重要的功夫。学会了这种功夫,就会养成严谨的作风,不仅对做学问,对其他工作也是终生有益的。家乡有一位先生，你给他看作业，他只告诉你有没有错，但不会告诉你错在哪里。他会笑眯眯地对你说：“今天作业做得不错，还有点小错误，自己去查查看，错在哪里？”这对一位小学生来说其实很难，有时会把对的那题又改成错的。就这样一遍一遍地修改，那时是多么希望老师能告诉你错在哪里！然而，他就是不告诉你。

“自我找错”这个方法非常有意义。一方面，自己找到的错误，印象深刻，这使自己不会再犯，这与人家为你找到的错误不一样，得之易者，失之亦易。另一方面，让你养成一个习惯，时时处处自己查找自己的不足。在学校里，有老师给你的作业打叉打勾，你离开学校参加实际工作后，是没有人给你打对错的，你自己需要有悟性找出自己错在哪里，从而纠正自己的错误。“自我找错”为什么会那么难呢？一方面是由于错误往往与真理差别不大。泰戈尔说过“错误是真理的邻居，因此它欺骗了我们。”文章中，有时候多写或少写了一句话，整篇文章就会差之千里。正因为如此，“严谨”的习惯对于一个人的生涯是何等重要。另一方面，人有一个奇妙的特性，喜欢把自己的错误缩小看，而把别人的错误放大看。因此，人们会把前面所述的本来已经很小的差别，自动缩小到根本找不到的程度。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许多愚钝的人能够敏锐地发现别人的过错，而许多聪明的朋友却永远发现不了自己的哪怕多么明显的错误。很多年以前，有一位香港朋友在闲聊中问我：“修行是什么？”我觉得很难回答。大家都说“人生就是一次修行”，然而，修行究竟是什么？我现在粗粗地看，人的修行大概就是不断地自己找错，不断纠正，不断完善自己的功夫。这里有两重意思：第一，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但我们可以努力纠正自己的不良习惯，不断提升自己的内涵，使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比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自己更加完美一点；第二，这种完善的过程，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别人，要靠自己去悟，靠自己去学。这两重意思与江南老太太那种不断梳头、不断照镜子，一遍遍地梳，头未梳成不许人看的精神，是一致的。

图/林风眠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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